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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说苦难的石头
|苦难的石头
一九九零年,我高考落榜回家。父亲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叹口气说,你要想复读,家里是拿不出钱来了,年下你哥也要娶媳妇,以后的路,你就自个儿看着些走。
我已是强弩之末,对高考完全丧失信心。但我也不愿苦守家里十几亩田地和我哥争吃喝。我哥见我读了这些年的书,也早有忿忿之情。我知道他快过而立,也心急如焚地想找一个女人结婚,眼下找了邻村一个的女子,个头虽不高,长相算过得去,缺点是不喜喊人。父亲说不喊就不喊吧,天天喊也喊不出饭来。就送了两千元见面礼过去,这就算定下了。
我知道家里已是无望,便去了乡上采石场。这是我们这里一到走投无路时都会想到的活路。那里虽是苦力活,可有一个好处是:牛栏里关猫儿——进出自由。我找到村里在那做事的铁初哥,问他这里要不要人,正好他是石场几个排里的一个排长,他那个排刚好有一个空缺,就对我说这里活儿铁打的,你怕是扛不住。我说只做几个月,再怎么也要扛下去。他说你要真想好了,明日一早就来吧。
我回了家,将我在学校用的铺盖背上,第二天天未亮时就往石场赶。走到半路,隐隐看到前方也有一人在走,紧走几步赶上,认出是同村的大民。他大我七八岁,个头瘦小,精干。他问我去学校读书么?我说去石场搬石头。他惊异地问我耐得何么?他转头的一刹那将一口烟雾喷到我脸上,我呛了一口说先试试看吧。他问我分在几排?我说三排。他说他也在三排。我才知道他也在石场做工。
走到石场时天已大亮。大民哥和我站在岩壁边,指着下边矿坑里如蚂蚁大小的几个人说,那就是三排。说完拦住一辆下坑的翻斗车,招呼我也上去。我俩站在车斗里,汽车的颠簸声在偌大的空坑里回响,层层叠叠地回旋着,找不着出口,越往下,耳膜越震得发疼。车到坑底,旁边一个排正闲着,有人招呼司机开到他们那边去,大民哥便使劲拍着车顶叫:去三排!去三排!司机迟疑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开往三排去了。车未停稳,大民哥便跳下来,招呼司机倒车,又很快往车斗里装石头,若不是我跳得快,就被扔进来的石头砸着脚了。下了车,铁初哥见了我,对我点头说:来了?我点点头。他也不再理我。大家都各干各的,十分起劲地往车斗里装石头。
三排的人还未到齐,我们六人装了一车,过磅是九点五吨,平摊下来每人一点五吨,工价是每吨九毛钱,这意味着我已挣了一块三毛五。太阳出来后,人也到齐,一共十三人。铁初哥见我光着双手搬的石头,哎呀一声说:你铁打的?便将手上戴的一幅破了个洞的帆布手套递给我,自己抽了根烟,见车装满了,便爬上去,趁着过磅,给我拿了一幅崭新的帆布手套来。收工吃早饭时,铁初哥又给我安排了一间宿舍,叫我先把铺盖放过去,赶快吃饭。他从房间的砖缝里抽出一双竹筷递给我,叫我将就一下。大民哥见了,觉得没照顾到我有点不像同村人,便回转宿舍床底下拣来一只碰掉了瓷的蓝瓷碗给我。
早饭是钵蒸的米饭,菜是煮冬瓜和咸萝卜丁。大民哥教我去伙食团团长那里领一个月的餐票。我去团长屋子时有人正准备上锁出门,回头见是我,有些吃惊地问是平儿么?我有些羞愧,也认出这团长是十年前的工作组干部王恒山,他那时驻扎在我家,时常从公社下来,总会塞给我几颗糖。我那时十岁,他自认为慧眼识珠,逢人便说我将来出息不小,一定能考上大学。没想到时过境迁,我非但没考上大学,反而落魄至此,不得已地在这里与这些同样走投无路的人们干着世上最苦最累的活。
恒叔觉出了他的问话已使我难堪,也马上明白了我找他的目的,连忙打开门,从抽屉里拿出两小捆塑料餐票,让我在账薄上签字,告诉我菜票从月底的工资中扣,饭票领多少可以从家中拿米来抵。我答应两声,也不想再和他多说,赶紧出来,去食堂打了饭菜,一个人蹲一边默默地吃。边吃边往四周望了一眼,发现我所处的这个地方,犹如一座孤岛:四野里延伸老远都仍是田地和不高的丘岗,只在灰蒙蒙的远处,才隐约可见乡圩场边几栋红砖青瓦的旧房。场坪正前方几十米处,是高如山岭的矿坑里运上来的杂土堆,裸露着无数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小石块,上面长着一片片快要枯萎的艾蒿和牛尾草。再回看身后的食堂和宿舍,才发现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老旧破败的房子:一横一竖两栋五六十年代的砖瓦房,窗户有将要锈断的钢钎,和所剩无几的几片灰白色玻璃片,墙壁时不时可看到掏掉几块砖头的窟窿,门都是有破洞的,锁是连君子也锁不了的小挂锁,屋顶星星点点,被矿坑放炮炸飞的石块轻易地就飞到上面,砸出千百个大大小小的窟窿眼,屋子地面坑洼不平,为不至于晃荡,床腿下不得不垫上些砖块或瓦片了事。
早饭后,坑口的栏杆便升起来。车子鱼贯而下。我和一个看上去象发育不良的男青年走在稍后。他脸颊瘦削,眼睛显得有些大,未说话,嘴形也像在笑。他递给我一支烟,是那种四毛一包的常德牌无嘴烟,我说我不抽烟,他收回,很熟练地点上,他对我说,听铁排长讲你考大学只差三分了,怎么不复读呢?考上就是国家人,一辈子都不用插田种地了。我说家里拿不出钱来,我哥也要娶媳妇。他说读书真是花钱,我妹妹也在上高二,我捞的钱全供她了。前面一个矮矮墩墩的男青年回过来喊他:杨兵你的烟呢?给我一只抽。杨兵说没有了,只剩一支了。男青年边上来揪住他的手,欲要从他口袋里掏,杨兵便一边躲闪一边笑,说七刚你不买烟抽就能省出个媳妇儿来么?你老是抽我的烟我就不娶媳妇儿了?大民哥便说七刚娶媳妇的时候杨兵你也可以在旁边接水喝也。旁的人听了都大笑起来。七刚说杨兵你真小气,抽你根烟还这么多的屁!
再次到坑底,看了那一长溜从坑底排到坑顶的翻斗汽车,才明白今天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各排为了多挣工分,一下到坑底就开始装车,坑底忽地象是响起了密集的炮声,石头撞击车斗的响声在矿坑里回荡,震得人脑子嗡嗡直响,就如憋在坛子里一样叫人难受。我早上装车,又因用力不当,手臂早酸疼不已,但一看到别的人都一鼓作气时,也不想让人瞧不起,只得咬紧牙关,拼着力气不停地蛮干。装第二车时,杨兵靠近我,说你不要把力气用完了,时候还长着呢。我松了口气,看他装车的动作,都是均匀地用力,不急不慢,很是轻松自然。我试着照他的样子做,就渐渐觉得呼吸也平和下来,汗也不如先前那般多了,衬衫一会儿就被太阳烤得焦干,背上尽是细细的盐沫子。
九月的天气,依然还很热。装完车后,若是口渴,就去矿坑里边的一角,那里有一口常年冒着地下水的泉眼,水质晶亮而甘甜。矿坑里五六十号人喝水的问题,就由这口泉眼解决。每辆车装完,工人们便陆陆续续走到那口泉边,两手撑地,双膝跪下,将嘴凑向由细岩石围拢成的一小片水面,吱吱地往肚内汲水,那里最多同时可容下五六颗脑袋,这一拨汲了,那一拨又跟着来汲,站在后面的就用脚尖勾挑前面趴着人的裆部,可在那个当口,不论后面的人怎样用力勾挑自己裆部,趴着的人也无暇顾及了,只有等汲够了,才嗖地站起来,拿头上戴的安全帽,舀上一帽的水,嘻嘻哈哈地朝那人身上泼去,嘴上来一句:日你的翁娘!
装车的声音停下来后,矿坑里也不会安静。四面岩壁半腰处的风炮手,将手里风炮机的哒哒声,弄得一分钟都没有停过,那种似乎永无休止的刺耳的、密集的撞击声,在装第一辆车时就响起,直到收工时才停歇。我一边机械地往车斗里扔石头一边就一遍遍安慰自己,我知道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明白自己将来一定不会老搬石头,现在不过是老天安排苦我心志,劳我筋骨,饿我体肤,并再降大任于我的,所以我现在再苦再累也得忍着,何况又不是搬一辈子石头,等过完年拿了路费,就可以出去一闯天下了。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只听得“啪……啪!”几乎是惊天霹雳的几声巨响,将我从汹涌澎拜的思绪中猛地拉回来,我简直被惊得失足倒地,手脚乱舞,安全帽差点被我跳落在地。紧接着,灰蒙蒙的一团夹了土沫的烟雾,就从隔壁一个排的石场飘过来,我闻到了呛鼻的硝铵味。其他人都若无其事一般,看到我这个狼狈样,个个都大笑起来。杨兵过来告诉我,说刚才是二排那边放了两个巴炮。就是将泥巴和炸药糊在一块人工打不破的岩石上,将它震破,再用大铁锤来分解成小块。我惊魂未定地说这巴炮的声音真大,耳朵都要震聋了。杨兵说巴炮是各排时时要放的,听得三五次就习惯了。
下午后,我就盼着太阳早点落山。我实在是又累又饿,浑身没了一点力气。装满最后一车后,大家准备收工时,却又磕磕碰碰地下来一辆车,径直开到三排。大家骂骂咧咧地说不装了,对司机说你娘地怎么不早来啊,你不想我们吃饭啦?司机说你们这些龟儿子,平时没车的时候求我来,有几台卵车装了就神气不是?他妈的真是三日不能有三日不能无!铁初哥因是排长,见司机说得也有道理,只得将大家叫住,说要命也就这么几下,齐心协力装了吧。大家又放下家伙,很不情愿地装完这辆车,才拖着打晃的双腿,走上坑来。
放晚炮时,矿坑边一声哨响,宿舍区的工人便将瓷钵反扣在脑顶,一呼啦地往食堂跑。食堂建得离矿坑稍远,炸飞的石块便很少飞到食堂屋顶,能飞来的,也不过是指头大小的石块,纵使打得瓦片一片乱响,也还是伤不着人的。只是在地动山摇般的几声中,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一溜儿顺着墙壁紧贴,又用汗津津的外衣罩住瓷钵里的饭菜,以免屋顶的屑沫落到碗里吃的咯牙,这时远一点的空坪上,就会飞来小孩拳头般大小的石块,砸到地面时,发出沉闷的死亡般的叹息。一刻过后,矿坑边上的安全屋里传出拖长的哨声,工人们便嘻嘻哈哈地走到空坪里来,将瓷钵往地上一放,捡一块石头坐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晚餐的菜是煮南瓜和咸萝卜丁。劳累了一天,我端着瓷钵往口里扒饭时,嘴上吃得有味,可是手却抖得端不住碗。铁初哥瞟了我那个饭钵一眼,怔怔地看了几秒钟,说这是顺二的钵,你再换个吧,花不了几个钱。我问顺二是哪个?他摆摆手,再不说了。
天很快黑下来,结了婚离家近的男人,大多骑了单车回家,离家远的单身,一般都睡在场宿舍,晚上就聚在一起打三打一的扑克牌,赌资一律都是面值五毛的菜票和四两六两的饭票。
房间一共住四人。我、杨兵、铁初哥和那个叫七刚的矮个青年。铁初哥天天都回家,只是天气不好时才在这睡,因此这房间就显得比其他的空。杨兵洗了澡躲进蚊帐里,点了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我问他怎么不去打牌,他说手气不好,老输。我问七刚呢?他打不打?他说他从不打,他只在旁边看。我问他手气也不好么?他说他只一门心思攒钱娶媳妇儿,女方的嗲嗲要两万块才肯把女儿给他。我问杨兵来这里多久了,他说快两年了。我又问七刚来这里多久了?杨兵说比他还早,五年了。我问他七刚还没攒够两万么?杨兵说差不多了吧。
正说着,那扇破旧的门被人推开,七刚回来了。杨兵问七刚赢了没?七刚说我没打,我只在旁边看。杨兵说光看有什么卵味,还不如自己在床上玩鸟鸟。七刚说我没那么多餐票玩,我还要吃饭的。杨兵说你攒钱娶媳妇儿的,现在攒多少了?买得到媳妇儿的半截身子了啵?七刚说我日你翁娘,你还笑我。杨兵便在床上笑的直抖。我忍不住也笑起来。七刚便对我说兄弟,这工夫铁打的,你耐得何?你不是也为娶媳妇儿唦?我说媳妇儿要这么娶,我肯定娶不了。七刚说我也是没法子,我哥结婚十年了,生了三个丫头,家里的什么都给乡里干部搬空了,我娘就盼着我早点给她生个孙子。杨兵说那你又生个丫头呢?七刚说我日你翁娘,你就这么咒我。杨兵又笑得直抖。我说这儿的活太累了,我骨头都快要散了。杨兵说再熬三五天,就习惯了。七刚说我头几天来时,正是三伏天,又热又累,一天到晚都想喝水,吃饭时又吃不进,晚上睡在床上又饿又累身子又疼,恨不得要哭。我说你怎么不跟你媳妇儿说,要她少要点彩礼钱,你就可以不在这卖苦力了。七刚说不顶事,她父亲想多要点彩礼是给她哥娶媳妇,我给她的钱她一分都得不到。杨兵说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斩后奏,把她肚子搞大了,那老倌子想留都不敢留了。七刚说那丫头和我相处了这两年,她嗲嗲象防贼一样防着我俩个,只准我去她家,来我家了跟着要回,不准过夜,到天黑时还没回去,那老倌子就找上门来,像押犯人一样将她押回去,你说这样还能搞大肚子么?杨兵说那是你没得卵用也。七刚说老子看得到你的功夫的。
我想起晚饭时铁初哥说的话,我问顺二是谁。七刚说不是他你还进不了三排,你就是顶他的缺。我问顺二怎么不做了。七刚说从岩壁上掉下来,摔死了。杨兵接过话头说,本来是应该铁排长上岩壁的,铁排长说眼皮跳得厉害,就和顺二换了,结果顺二上岩壁没撬几下石块,就被一堆泥块砸下去了。又说你用的钵是顺二的,你睡的床铺也是顺二的,你要是害怕,就把钵给扔了,把床铺和铁排长换了。
我们说着说着,隔壁的喧闹声渐渐没了,想来是散了场。七刚这时早已发出鼾声。杨兵便用脚蹬了蹬他的床铺,说七刚你鼾声小点行不行?七刚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两声,鼾声住了,只是几分钟过后,依然又震耳欲聋地响起来。
熄了灯,我瞪大双眼,透过屋顶的窟窿,看到了外面夜空中忽明忽暗的一颗星,我盯着那颗星星看着,试试能否使我尽快入睡。等我看不见它的时候,我非但没有睡着,反而肚里却一阵阵空鸣起来,我想如不是七刚的鼾声压过它,这空鸣声只怕也可叫人不能入睡了。晚餐的煮南瓜太不禁饿,我实在饿得口水直冒,就去桶里舀了一瓢冷水喝。杨兵在蚊帐里说少喝点,不然睡着了又要起来撒尿。我问你不饿么?他说饱吃槟榔饿抽烟,我给你两根烟抽吧。他说着摸出两根常德牌无嘴烟卷来,将蚊帐扒开一条缝递给我,又给我点上。我很感激,我想我明天还是抽空去圩场买个瓷钵,再买两包烟敬给杨兵抽,敬给七刚抽,也敬给铁初哥和大民哥抽,还要敬给三排的所有兄弟们抽,我觉得他们都是一群很厚道老实的人。我躺在床上,也像杨兵一样地抽起来,我大口大口地猛抽着,就像大口大口吃饭一样地将烟雾吞进肚里,忽地觉得胃里就饱了许多,那些烟雾真的就如晚饭时吃的煮南瓜一样顶事。
第二天,依然是烈日高悬的一天。天刚蒙蒙亮,各排的人就背着工具下了坑。这样的天气,只在早晨趁凉时可以多装些车。等到太阳出来,晒得人出得几身汗,身子就软塌塌的没有劲了,再加上装车的速度一慢下来,司机们也不想耽误,就去拉水泥石灰一类的货去了,下坑的车辆就少了许多,有时装了一辆车,要休息很久才有一辆车下来,因太阳还没有完全正照到坑底,那靠南边的岩壁便有了一大片荫凉地,工人们便都往那儿躲。大概石场里人人都知道七刚来石场是为攒钱娶媳妇儿的,于是大民开他玩笑说七刚,听说你娶媳妇的钱攒得差不多了,就只差一条买大腿的钱了,要不你明日就回去,那大腿钱我给你出,你到时娶进来了只分给我一条大腿就行。大家一哄而笑。七刚憋红了脸,说大民我日你翁娘,你先养活家里的堂客再说,家里的都没喂饱,还想打野食,我怕是分给你一条腿你也耐不何。大民说那不一定,要不你先让我进洞房试试,看我耐不耐得何。七刚说一看你就心术不正,专打人家歪把子主意,等下当心手被石块砸了玩不了鸟鸟。
一辆车下来,大家便笑哄哄地起身装车。我跟铁初哥说想去趟圩场买个钵,铁初哥说去吧去吧,早该换新的了,然后又问我床铺换不换?我想了想说,床铺就不换了吧。铁初哥便点了点头。
车装满后,我坐车到了圩场,在供销社下车,进去买了一个瓷钵,两包洞庭过滤嘴烟,花了七块钱,加上来时买了牙膏肥皂,我身上就只剩五元钱了。我想如果再没有非买不可的东西,这五元是可以撑到月底发工钱的。
我回到坑底时,发现少了几个人。我把买的烟拆开,一一发给他们抽,轮到杨兵时,他似笑非笑地对我说:大民撬石头,被石头砸着手了。用手指着一块大石头说,几个人都搬不动,要是那石头再滚一滚,大民的人都要砸瘪了。我问人现在哪?杨兵说几个人抬上车,医院了。又附在我耳边悄悄说七刚那狗日的说话真灵!我又走去七刚身边给他敬烟,见他一个人坐在太阳底下,像一只晒焉了的茄子。我给他烟,他毫不客气地接过,一点上就猛抽起来,嘴里说这就怪卵事了,老子的话还没落音呢,这排里哪个不是天天你咒我我咒你的!铁初哥说七刚,你这就跟我愧对顺二一样的,老子一想起他心里就难受得不行……他一边说一边也是猛抽几口烟,眼眶忽地像是有些红。他转过身,重重拍了我几下肩说兄弟,外面要是有路子了,就趁早走,别把青春丢在这里白白糟蹋了,这哪是人呆的地方,又哪是人干的活?又站起来,用脚尖踢了踢七刚屁股,对他说娶媳妇的钱一够了就赶紧滚蛋算了,这石头是六亲不认的,莫弄得媳妇味都没尝着,就伤胳膊残腿,顶划不来的。说完背起工具就说收工!杨兵说还没到放中炮的时候也?铁初哥说还装他娘的个屄,少装几车饿不死人!
下午收工时送大民的人回来了,铁排长先问大民情况怎样?一个说最好的结果就是不截肢,废是废了的。铁排长便说也不让你们白跑一趟,今天的工分让大家抬你们,照摊。
七刚这根焉茄子还没怎么新鲜转来,放晚炮时他就那么在空坪里若无其事地走,也不拿瓷钵倒扣脑袋上,或是将身子紧贴了墙壁走,几个人都冲他喊七刚你活得不耐烦啦?砸不死你啊?七刚忧伤着脸,说砸死噶卵,反正人是要死的,早死早托生!人家说你死了你媳妇儿不空着了?七刚说送给你啦!众人就大笑,这笑声一下就滚去十里八里,听不到一点回响。
晚饭后,我靠在床上看书。七刚在一旁猛抽烟,还是一言不发。后来抽完了,又要拿杨兵的烟,杨兵说没了,都被你抽完了。七刚说你狗日的小气,你让我搜。杨兵便站起身让他搜,七刚去掏他裤袋时杨兵说你掏烟就掏烟莫掏我的鸟鸟。七刚说你的鸟鸟连根烟都不值,你让我掏我都不掏。我知道杨兵早把烟藏了,便把白天没抽完的烟扔给七刚,七刚抽了一支,说我来石场五年了,从来没咒过人,今日一开口就应验了。杨兵说当初顺二上岩壁时,铁排长对他说看着些,莫掉下来了,顺二说我前世是壁虎变的,掉下来都摔不死,那话还没落音,就倒栽杨柳下来,气都没吭一声。我问顺二家里什么情况,杨兵说一窝的丫头片子,乡里干部只差没把他家刨得底朝天了,家里像被大水洗过,他还是要生个儿子才罢休,后来怀上后,躲到亲戚家生下来,总算是个儿子。我问那还罚他么?杨兵说乡里把他抓去关了三天,逼他家里人出钱领人,他堂客没钱,就将一窝伢儿带到乡政府大院,饿了就在食堂吃,困了就睡办公室,乡里当头的一看也不算个事,就把人放了,后来一到收晚稻的时节,乡干部就带上麻袋去他家装谷子,这下顺二死了,以后怕是不会去了。七刚说大民家的情况我也晓得,拖着一儿一女,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正是要钱花的当口,这下他堂客就有苦受了。
排里的气氛沉闷了好几天,都有点忌讳和人开玩笑,生怕说露了嘴咒了人家,后来歇息时杨兵还是忍不住讲了一个笑话,说他村里有个叫周雪炳的,当年没抓计划生育的时候,他堂客一连给他生了七个丫头,后来又怀上了,他想这下怎么也该是个儿子了吧。等到临盆落产那天,他就干巴巴地在家里等着,活都不干了。后来孩子一落地,产婆出来对他撇了撇嘴,一个劲地对他只摆手,他不信,进去瞧了一下,出来就气急败坏地逢人便说:这世上再有打单身找不着媳妇儿的,就怪不得我周雪炳了!众人一哄而笑起来,马上又对着七刚说七刚,你还在这里搬个卵的石头啊,你去找周雪炳讨媳妇儿去啊。七刚说只怪杨兵狗日地不早说,早说我就不来这里受苦了。于是大家又转向我,说平儿你还没娶媳妇儿,你去给周雪炳做女婿去算了,也不用在这受苦了。我一时便红了脸,我不知怎么来回答他们善意的玩笑。杨兵替我解围说,平儿怎么会找他的女儿,他考大学只差三分了,这么有文化的人,将来会在这小地方混么?铁排长说杨兵,你总算讲了句正经话了,你天天都讲这些邪皮搭垮的话,都听得没味道了,平儿你给我们讲个正儿八经的故事听听。我笑了笑,也不推辞,我凭着良好的记忆和讲故事的天份,给他们讲了美国作家欧.亨利的一个短篇:《红酋长的赎金》,说的是两个绑匪绑架当地一个富人的孩子索取赎金,没想到那孩子天性顽劣异常,反弄得两个绑匪焦头乱额,不知所措,后来不得不反给了富人两百元,富人才答应把孩子给领回家,若不是他们跑得快,这孩子又会缠上他们不得脱身了。我绘声绘色,简直把他们都讲活了,结果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继而又哈哈大笑起来。
已经有两月没有下雨了,而且看天气依旧也没有下雨的迹象,工人们一边忧心着田里地里的庄稼,一边没日没夜地装车,也不用担心下雨没活可干。他们说从来没有挣这么多工分的,一个月挣了差不多两月的了。
每天如此的劳作,最不可忍受的便是伙食,永远都是三样菜循环:冬瓜、南瓜、海带,外加一份干腌萝卜丁或是有异味的腌菜。我晚上在床上看书,读到有宴席的章节,就禁不住口水直冒。又照杨兵的方法抽烟,结果烟越抽越厉害,差不多一天要抽一包烟了,然而饿的问题还是解决不了。其实杨兵和七刚也饿,他们便说还是要弄点吃的才好。我问这附近有没有地,我们去地里看看有没有种红薯和花生。七刚说有,宿舍后头一里远左右,就种了一块花生,这时节早熟了。杨兵说我晓得是瓦匠友麻花种的,他堂客嘴毒得狠,树上的老鸦都给骂下来。我说就算被她骂也比这饿好受。七刚和杨兵受了鼓舞,说也是啊,一个男人,被人骂几句要什么紧,弄几粒花生,也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于是七刚拿了一根撬棍,杨兵戴了一顶安全帽。我嫌麻烦,不想戴,杨兵说要是和友麻花打起来,这安全帽还可以护着头,没打起来就用这装花生。七刚说我是不怕的,友麻花的堂客看到我手上这么长的家伙,肯定也不敢上来。我们嘻嘻哈哈地打着一只三节电池的手电筒,走了约莫一箭之地,来到地头,果然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花生藤。于是七刚灭了灯,摸索着将土戳松,我和杨兵便轻轻提起藤子来,杨兵捏了一个轻声说,瘪的。我也捏了一个,果然很小,一点都不饱满,这也难怪,两月没下雨了,能有瘪花生就很不错了。我们将瘪花生摘下来,装满了两个安全帽。七刚最后走时还摘了一些装在裤兜里,一晃一荡的快要把他没系皮带的短西裤头压垮。
顺二人虽是去了,但是他的很多用具还留在宿舍里,比如那个杨兵说他们煮了很多次稀饭的小锑锅,还有一个煤油炉,半瓶没有烧完的煤油。杨兵说顺二没死时他们三个饿了就将自己带来的米熬稀饭拌盐喝,他们经常那么喝,喝到顺二从岩壁上掉下来,他和七刚就再也不熬稀饭喝了,不光不喝,并且看到就恶心,就烦腻,胃里抓挠得难受。
我们将花生洗净,准备煮时,我说没有盐不好吃,能不能搞到盐?杨兵说食堂的门敞着,里面除了盐,其他的东西都被厨子锁在保管室了。七刚便去了食堂,用烟盒装了一包盐回来,还用一个蒸饭的土钵盛了一点剩下的冬瓜汤。杨兵说你还喝那个,老鼠往里撒尿了的也。七刚说只要毒不死,还怕什么老鼠尿。又递给我喝,我说我不敢喝,就算老鼠没撒尿,也是洗澡了的。我知道那里面的老鼠,至少不下一百只。
煤油炉微弱的火苗燃起来时,火虽不大,烟却很浓,只得将它移到外面走廊,好不容易水煮沸了,我们实在等不及吃熟的,就一颗颗剥了生的吃。我们越吃越有味,越吃越想吃,到后来锑锅内的熟了,我们却也撑得吃不下了,看看到了半夜过,便拉灯睡觉。
第二天早上准备下坑时,忽地觉得肚子一阵紧似一阵的疼,就飞也似的跑去茅厕,不想七刚杨兵早将唯独两个坑蹲了,一个个拉得愁眉苦脸。我只得催他俩个说快点快点!杨兵说你等不得我们,你等就会拉裤子里,你去旁边的女厕所拉,这里只有厨子老婆是女的,她不得和你争。我想想也是,提起裤头就往旁边女厕里面钻,刚一蹲下,就将昨晚吃的稀里哗啦全拉出来,正拉得痛快,厨子老婆这时一下也钻进来,看见我,像是要被人奸杀一般地狂叫起来,只听得她天啦天啦的惊叫,准备下坑的工人一个个跑过来问怎么回事?厨子老婆便说厕所里有男的。铁排长进去一看是我,就撇着嘴对厨子老婆说:我还以为什么怪物,人家童子伢儿的鸟鸟都被你看了,你这下不赚大了么?厨子老婆便跳起来骂他:我赚你翁娘个头啊?老子生这个小屁眼,比捏枇杷籽儿还轻松呢!
她将我比作枇杷籽儿,真够她想得绝了!
这一天真够我们受的。我们三个干活时,干着干着,忽地就不见了。矿坑里没有厕所,我们去远处岩壁脚下拉,再像拉野屎的猫狗一样用手扒拉几块石头和碎土将秽物掩盖,以免它的臭味满坑底转。我们拉的时候,可不比在厕所轻松,我们得时刻支着耳朵听着上边顶端的异响,听有没有大的小的石块滚落下来,就算只有鸽子蛋大的小石块,也足够令我们去见阎王爷了。我有几次一听到璧上的泥块往下掉,提起裤子连屁眼也不擦就一路狂奔!如此几次过后,我想以后就算会饿死也不会吃没煮熟的花生了!
开晚餐时,我们三个担心了一天的事终于发生了,我们同时都听到了宿舍后边花生地里传来了女人的叫骂声,并且渐渐地越来越近,渐渐地一声比一声刺耳,一句比一句毒辣刻薄,恨不得将偷她花生的祖宗八代全都咒光。她的意思是她虽没逮住是谁,却知道是谁偷的,因为这周边,方圆一公里多都没住人家。那不是你们石场这些祸殃星偷谁偷啊?你们吃了死啊?你们有娘养无娘教啊?哪天让这岩坑里的石块把你们砸死就安静了!我们三个躲进了房间,脸上都赤红赤红地难看,我看一眼七刚,他早低下了头不再望我,我望了一眼杨兵,他便对我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我说这女巫要还这么咒我们哪天就真会被她咒死,我们现在给她钱了不晓得还骂不骂我们?杨兵说给她钱了她肯定就不会骂了,就不晓得她要好多钱才不骂。七刚这时抬头说我身上一分钱都没了。杨兵说你没钱了我就有钱么?你狗日的就怕问你要钱。我说我身上还仅有五块钱,我去给她算了,再咒就要被她咒死了。杨兵说我陪你去。七刚说我也陪你去。于是我们转过宿舍,顺着后边的简易马路,看到了那个在路边正骂得起劲的女人,那女人四十开外,蓬头垢面,一边骂着却不停地打着猪草,看见我们走过来,仿佛意识到危险,挎起篮子要走。我对她喊大姐你别走,花生是我们吃了,给你赔钱来了。那女人哪里肯信?一边疾疾地走,一边还回头冲我们喊:怎么地?偷了人家的花生还有理啵?还想跟我讲狠啵?我见她边说边小跑着,像是生怕我们追上了打她一顿似的。我只得掏出那张在我贴身口袋放了很久也不敢花的五元纸币,对着她使劲地摇晃,说大姐你别跑了,我们真是给你送钱来了,只求你以后别咒我们了。那女人疑惑地站住,看了看我手中货真价实的票子,嘴里顿时软了许多,便走上前来,接了那五元钱,说扯了这么多花生藤,五元钱也没亏你们。便喜滋滋地去了。
我们顺势坐在地上,像三只晒蔫了的茄子,一时不知何去何从。杨兵说王恒山在乡圩场开了家小商店,石场的工人都可去他那赊东西,到月底发工资可一并扣除的,平儿你以后想买什么就去那里吧。七刚说害得平儿一个人出钱了,我们俩个也吃了的,也要给平儿分摊这五块钱啊。我说这几块钱还分摊个卵,反正今日背时了,我们去王恒山店上赊酒喝吧,被友麻花堂客骂了这半天,喝喝酒冲冲晦气!杨兵说好,我负责赊酒,吃的你们俩个来赊。
天已黑下来,我们三个便往乡圩场泛着白光的简易马路上走。我对杨兵说等下到了王恒山的商店,我先不进去,如果王恒山不在,我就进去,如果王恒山在,就记你的账上,发工资时我再还你。杨兵说好,问我怎么怕见王恒山?我说是熟人,见了不好意思。后来到得商店,只有他堂客一个人在,七刚便对我招手进来。杨兵精打细算地弄了半天,一共赊了两瓶酒,两捆面,两斤油炸蚕豆。七刚一会儿说他赊面,一会儿又说他只赊蚕豆,一会儿又说其实今儿晚上也不饿。我对他说强扭的瓜不甜,你那份就记我账上吧。杨兵说七刚你真的比个女人还不如,就像友麻花的堂客!七刚说我日你翁娘,就记我账上,还会要人死么?
我们提着东西刚准备走时,王恒山就从外面回来了,他喊我说平儿来啦?进屋里坐坐吧。我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忙说不了不了。恒叔说不容易来的,拿包烟抽吧。他说着从柜台内拿出三包金芙蓉烟来,一人递一包。他这么客气,我简直有点手足无措了。他又问我家里人还好啵?你嗲嗲身体怎么样?我和他说了几句,然后他就拍着我的肩膀,说好标致的后生,外面有机会了就出去,莫在这里耽误青春了。我冲他望一眼,感激地点了点头。
我们抽着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金芙蓉香烟回了石场,一边就着油炸蚕豆喝酒,一边又拿出那个煤油炉煮起面条来。我们喝了几口酒后就觉得真是相见恨晚了,我想当时若是在一棵桃树底下,我们都会当着一整座桃园来结义了,后来我仔细想了想,以我们住的宿舍为中心,画一个直径为一公里的圆,都找不出一棵像样的树来,就更别说桃树了。我们喝着喝着,一句话比一句话掏心窝子,这些话,不借了酒劲,是无论如何也不便说出来的。我们说了什么呢?七刚说杨兵,你狗日地就没把我当兄弟,上次我老妈来圩场赶集,到我这拿钱买化肥,我找你借,只借五十块钱呢,你说没有,我明明看着你买烟时还有五十块钱的,你不就是怕我还你不起么?要不是铁排长借给我,我在我老妈子面前还有脸做儿子么?……他说不下去了,他说得快要哭起来,眼睛里像滚出了泪水。杨兵有了酒精的助威,也变得粗声粗气起来,杨兵说兄弟,不是我不借给你,我老妈子天天也是望着我给妹妹寄生活费啊,我不送钱回家,我妹妹就要饿肚子了。你说我杨兵还对你不起么?八月份你和二排的童疤子玩三打一输了,借我十块钱都还没还呢,七月份你还拿我十张菜票也没还呢,我有多少借给你啊?我借给你了我喝西北风啊?我妹妹没钱吃好的,一个女伢儿,养得黄皮寡瘦,我想一想就忍不住哭呢……你七刚狗日地……你七刚狗日地晓得个卵啊你?……他也说不下去了,他说得也快哭起来了,他眼睛里也好像有泪水在滚。他还使劲擤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落后看着有些碍眼,就用脚底不停地擦。
我也喝红了脸,,突然觉得就会有一个飞黄腾达的前程了。我说你们俩个都是我的兄弟,等过了年,我就去深圳,我去那儿混出了名堂,就来接你们一起去那边发财……老子不是吹牛,老子考大学只差三分了呢,老子就是一个数学符号写错啦,不然,老子怎么会呆在这里啊?你们看,王恒山不都夸我了么?他都给我烟抽呢……我说着说着也说不下去了,我眼里也滚出了泪水,并且也揪了一把恶心的鼻涕在地上。后来我们三个都哭起来,我们哭了又喝,喝了又哭,想想我们的命运是如此之苦,连吃一点瘪花生都要被一个女人咒骂一通,我们就禁不住大放悲声。七刚揪了一把鼻涕说他要再见着友麻花的堂客了,一定要将她狠狠地日一盘,要日得她哭,要日得她跪在地上求他……七刚这么说的时候眼睛就忽地光彩夺目,像真的日了一盘友麻花的堂客,并且他的裆部也很明显地被一个物件顶了起来,直挺挺地刚好对着我。
两斤面条煮完了,油炸蚕豆吃完了,两瓶白酒也喝光了,我们也止住了哭声,七刚也不再说日友麻花的堂客,他裤衩里的物件也渐次地软塌了下去。于是我们便各自上了床。熄灯后杨兵仍然意犹未尽,他问我多久跑一次马,我说一个月才能跑一次。杨兵说他们村里有个叫瘟狗儿的男人,一辈子没娶上媳妇,有次跑马了以为生了病,就去问村里的医生,说医生医生,我的鸟鸟昨晚流脓了,要吃什么药才好?医生想捉弄他,就说这病好治,我给你开味药,你去乡卫生院抓药,瘟狗儿说好,医生便给他竖着写了两个字,一个“尸”字,下面再一个“穴”字,还写着:舔服,一日数次。瘟狗儿便拿了方子,喜滋滋地去乡卫生院的药房抓药,抓药的刚好是一个女的,那女的接过方子一看,将方子照他脸上一摔,说:找你娘抓去!
我和七刚听得哈哈大笑起来。七刚说杨兵你哪来那么多骚白话?讲多了骚白话背时的也。杨兵说背什么时,最多不过是砸伤个手或脚的,只要不砸死,砸伤了我好找丫儿给我包扎去。我问丫儿是谁?杨兵说是卫生院的一个护士,长得好乖致,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乖致的女人,他时常想着她自摸的。七刚说不过还中看,也不是你说得那样乖致。杨兵说七刚不晓得欣赏女人,女人首先要看胸脯,要看有没有奶子,若是没有奶子,这女人再怎么好看,都是干瘪的,就不中看了,而这个丫儿呢,这个丫儿是要什么就有什么也。七刚说我不和你争,明日邀平儿一起去看,平儿说乖致就乖致,不乖致就不乖致。我说平白无故地跑去看,她会不会骂我们一通神经?杨兵说就装着感冒,买几块钱的速效感冒丸就看得到她了。七刚说那么看起来不过瘾,干脆让我帮你把脚趾头砸掉块肉,再让丫儿给你包扎下,就包管看个够了。杨兵说七刚你狗日地乌鸦嘴,你咒中大民了的你还想咒我啊?七刚便自己打了自己一下嘴巴。
二天歇工时,铁排长掏出了他带的日记本,说到了月底,各排把工分都报给场里会计了,就这一两天发工资。说完他便公布了上月各人的工分。铁排长最多,三百五十吨,杨兵和七刚差不多,都是三百四十几吨,我因迟来几天,也有三百三十几吨,按照每吨九毛来算,我也挣了将近三百块了。三百块钱,在一九九零年,约莫可买到八九十斤猪肉,或是近千斤谷子,就是说,不管怎样,我总算可使家中今年不至于再过一个紧巴巴的穷年了。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在这受过的那么重的累,流过的那么多的汗,乃至昨晚受过那个女人那么恶毒的诅咒,都是能忍受的,也都是值得的。
七刚这时什么反应呢?七刚眯着眼坐在那里,就像一只在阳光下茁壮生长的茄子,阳光越强烈,他就越发生长得不可一世。看他眯起的双眼,他准是计算到他未来堂客的半个身子已被他揽入了怀中,并且从他裆部不断有物件探头探脑的动静来分析,他目前攒的钱数,已是离整个儿地将那娘们搂到床上,也差不了多少了。我再看杨兵时,反倒觉得他象一只晒蔫了的茄子,他只是默默地坐在那抽烟,偶尔瞥一眼坐在他旁边正眯起眼做春秋大梦的七刚,他愈看愈冒火,愈看愈妒火中烧,就捏起一小块石片朝七刚扔过去,说七刚你媳妇儿快到手了,还在这里做个卵啊,还不去赶紧把她给弄回来,你老丈人到时又会涨价的,你就没见到圩场的肉一天一个价么?七刚说杨兵我日你翁娘,老子又不是买的头猪。我说杨兵你莫馋他的,放工了我陪你去看你丫儿去。七刚说杨兵你想着丫儿了?你那三百块钱只怕买不到她一根毛呢。
工人们都开怀大笑起来。笑意久久地挂在他们黝黑的脸上。这快活既是这么轻易地来了,也不会轻易地再走开,于是他们就玩起往常快活时大家都玩的游戏。他们将两三根或是半包烟放在某块他们觉得不可能装上车的石头上,谁若能将石头搬上车这烟就归谁,有人赢了,有人也输了,闹哄哄的笑声在这矿坑里震天价地响起,引逗得在岩壁上边经过的人不住地探头探脑地往下观望。
杨兵为了看他心目中的小仙女,晚饭一吃就催着我们去卫生院。他利利索索地洗了澡,将头发用摩丝定了型,穿上他很少穿的一套青色西服,皮鞋也上了油,锃亮锃亮的晃人眼睛,像是跟人去相亲。我问杨兵这时候丫儿还没下班么?杨兵说她就住卫生院的宿舍。七刚说平儿你没来时杨兵天天去卫生院踩点,就等着你来了和他一起作案的。
我们到卫生院时天已黑了。我问杨兵是不是去丫儿宿舍找她?杨兵说我一喊买药她就会下来。于是杨兵对着我和七刚诡秘地一笑,扯开嗓子喊一声:有人买药呢!马上就有一个女孩在二楼娇滴滴地答一声后跑下搂来。杨兵拿手附在我耳边说那就是丫儿。丫儿下来问我们买什么药?我替杨兵回答说他感冒了,头疼。杨兵却改口说腰疼,要买膏药。大概他是心疼钱,怕买了感冒药白费,膏药实用些。丫儿笑起来问到底是腰疼还是头疼。我捉弄杨兵说他今日是腰疼,明日就头疼了。丫儿咯咯笑起来说哪有轮换疼的。
我们一起去药房。丫儿打开灯时我才认出是我的初中校友,名叫郝丫秀,高我一年级。那时学校举行文艺汇演时我们经常在一起演出,我的歌唱得好,她的歌也唱得好;她夸过我的歌唱得好,我也夸过她的歌唱得好。我们还一起跳过集体舞:《金梭和银梭》,跳舞时她拉过我的手,我也拉过她的手。她的手很细很柔软,象没有骨头,我一拉着她的手就像是被通了电,浑身都暖融融的,要不是那时学校严禁早恋,我大概那时就给她写情书了。她拉开灯看到我时也惊讶地说原来是你呀。我说我也没想到丫儿就是你。她说大家都喜欢叫我的小名,把我的正名都快忘了。她问我高中毕业考的哪里?杨兵替我说只差三分就考上了。郝丫秀说真可惜,怎么不复读啊?我苦笑着摇摇头。丫儿便转移话题说那时在学校汇演真是好玩,可一晃五六年就过去了。我说我以为你读的师范呢。丫儿说师范没考上,倒被卫校录取了。我们说得很起劲,简直把杨兵和七刚都忘了。丫儿忽地想起来说你们到底是买感冒药还是买膏药呢?我忍不住笑起来,杨兵说就拿膏药吧。丫儿又问我现在哪儿做什么?我说在石场搬石头。她说那么重的活你干得了么?我说先干几个月吧,谁叫我考不上大学的呢。
我承认,杨兵说的一点没错,郝丫秀比我们一起读初中时长高了许多,身体丰满了许多,脸白净了许多,当然也就如杨兵所说的乖致了许多。同时,她的眼睛还是喜欢那么眨巴眨巴地看人,嘴里也还是那么喜欢咯咯地对人笑,我想,这么一个快活乖致的女孩,要使杨兵不喜欢她,就真是没有理由了。
我们和丫儿道了别,走出院子时杨兵便他问我丫儿是不是很乖致?胸脯是不是很高?腿是不是很长?脸是不是很白?总之他意思就是想证明丫儿令他天天自摸是一件很正常也无法忍住不干的事情。七刚说我看来看去也就一般,过得去也。杨兵说你只觉得你媳妇儿乖,别的就都不乖了。七刚说平儿说乖就乖,不乖就不乖。杨兵说你得不到的就不乖,得的到的就乖。七刚说你得的到丫儿么?你得到了我翻几个空心筋斗给你看!杨兵说我没说得的到,我是介绍给平儿,平儿肯定得的到。我忙说我也得不到,我是农民的儿子,她父亲是乡政府的干部,我怎么得的到?于是我们便一路沉默下来,想到这一点仿佛我们都受了打击,因为我们都是农民的儿子。杨兵便说再不去了,反正又得不到,还白白倒贴几块膏药钱。七刚说你还想只花几块膏药钱就得到她么?你就是把整个卫生院买下来只怕都得不到她也。杨兵说老子有钱买卫生院就不稀罕她了,多得是乖女伢围着我转!
我们回了宿舍,都一声不吭地上床睡觉。我睡不着,老半天了还翻来覆去地弄得床吱吱做响。杨兵也睡不着,他也弄得床吱吱做响。唯独七刚睡得死猪一般,呼噜打得响雷一般。我问杨兵你是不是又自摸了?杨兵说我再不想着她自摸了,我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说想想有什么要紧,说不定你哪天真发财了,还不定瞧得上她呢?杨兵说平儿你有文化,你追她,给她写信,她兴许会同意的。我说你怎么会觉得她同意?光有文化就够么?杨兵说你们俩说话我就看出来了,要不是我们在,只怕能说一晚上呢。杨兵这么说还真挠动了我给丫儿写信的心思,我暗暗想着给她写一封信,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寄过去,她若回了,是皆大欢喜,不回也没人知道,于脸面几无大碍。我这么打定主意后心里一阵快活,因为我暗自觉得郝丫秀一定会给我回信,并且一定会对我信里的意思有所回应,她总不至于一口就回绝吧?想到这里,我便觉得没有理由不给丫儿写信了。我趁杨兵熟睡后,悄悄下床,拿来手电筒、笔和文稿纸,躲在被中,激情四溢地写起信来。我足足写了五页文稿纸,直到手臂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我才长吐一口气,翻身躺倒,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中午时,我便抽空去了一趟邮电所,贴足了邮票,寄信人地址写的村里,觉得这样才不至于被石场的人发现,然后我按捺住我有些猛跳的心,信心十足地等着丫儿回信了。
大民哥出院了,他用白绷带吊着那只被砸得像煮熟的鸡爪样扭曲的手来了石场。铁排长请他吃饭,用的是顺二的瓷钵给他打的饭,依旧是煮冬瓜和咸萝卜丁。他砸的是右手,现在只得用左手慢慢地吃。他说石场答应给他赔八千,今天已经领了四千,还剩四千,说要到明年才有,场长葛天朗告诉他现在场里没钱。铁排长说不可能没钱,天天卖矿石卖石灰,到月便结账,怎么会没钱?是不想这么快给罢了,顺二死了快半年了,他堂客月月都带了一群伢儿来讨,每次都只给一点点,到现在都还有好几千没拿清呢。大民说我不怕他不给,他莫把我当顺二的堂客来糊弄。铁排长说他不是不给你啊,他就是拖得你皮包骨!大民说我下半月就要钱,我看他葛天朗狗日地拖我!
七刚终于攒够了两万块钱。那天聚在一起领工钱时就他坐在外边的空坪里,眯缝着眼,一个人懒洋洋地晒太阳。十一月的太阳早已软绵绵的没有了力气,可七刚却在那里晒得只冒汗,他脱了外衣又脱毛衣,脱了毛衣又脱衬衣,光着个赤膊,在那里美美地做着抱媳妇的梦。杨兵说你快领钱了去接你媳妇吧,免得他老子又变卦。七刚说我把媳妇儿领回来了,就请兄弟们去喝酒,要敞开肚皮喝,要喝得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
七刚走后,宿舍就只剩我和杨兵住,忽的就觉得大了许多。我和杨兵天天晚上聊女人,大概他看到七刚回家去领媳妇儿后心里也很空落,他肯定也在幻想着哪天也跟七刚一样领个女人回家,但一想到自己的妹妹,他就叹一口气,说等到妹妹大学毕业后再攒钱娶媳妇,恐怕就老了。我也替他感到难过,但我不担心自己娶不上媳妇,因为也许丫儿答应和我交往的信件早已到了村上,不过尽管我觉得这事好似板上钉钉,但一想到这点心里总不免要冷不丁地紧缩一阵,因为我觉得太多没有悬念的结果事到临头却总是鸡飞蛋打。有一天,我决定回去一趟看丫儿有没有给我回信,父亲却趁着赶圩,来石场看我了。那时中饭已过,我在坑下隐约看到上面岩壁边上站的人是父亲,便搭了一辆车上来,将父亲带到宿舍去。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回家了,竟然和父亲有些生疏和客套起来。我请他坐我床上,心里只等着他掏出一封信给我,但是父亲根本没打算给我那方面的惊喜,他说了他来的目的,他说你哥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就在腊月的日子,求喜那天已经给了女方两千,报喜日定在这个月底,那天还要给女方五千,于是家中卖了能卖的稻谷、黄豆、绿豆、白豆、红豆、芝麻、棉花、甚至他前不久在稻田边割谷时捉的一只王八、家里鸡下的蛋、母猪生的猪崽,统统卖了,凑钱五千五百元,然后父亲不说话了,他似乎等着我把这道加减题做下去,即七千减去五千五还剩多少的问题。父亲接下来不是说出还差一千五的问题,他却开始支支吾吾地又像是很不忍地给我算了一笔账,他从我读初中三年的学费算起,然后算到高中三年的学费加生活费,还说小学就免了吧,他像是极为慷慨地给我送了一个大便宜。最后,他给出一个最小的数目来,一万五,只少不多,并且这其中,还有三千元是借的亲戚们的,到现在还没还。他还给我说了一个秘密,就是家里给我花了这么多钱读书,你哥是不知道的,他要是知道了他就会天天在家好吃懒做,单等着他这个老子给他把媳妇儿娶进来,他就有这么眼浅肚窄,他就这么缺一根筋。
我不能听他说下去了,我已彻底地感到了未来的黯淡无光。我从裤兜里掏出前几天发的工资,一共三百元,留了一张五十的,其余都给了他。父亲接过时,我感觉得出他的手都颤抖着,但这并不能阻止他要将未说完的话说完,他说我刚才去信用社贷款了,放贷款的小高问我这借的一千五什么时候能还上?拿什么还?我说我幺儿子在石场做工,今年过完年就可以还上了。我只能点点头,我暗想我若是不点头的话父亲穷途末路之余只怕也会来石场搬石头。于是我也不能使他觉出我的无奈,更要使他感觉到我是很情愿地为他还上这笔贷款,好令他满嘴的黄牙能裂开对我笑一次。
父亲走时,我终于忍不住问他家里有没有给我的信。他回头说他刚才是从村里来的,有信的话代销点的老彭头早给他了。我说你再给我留意留意,若是有的话就趁赶圩给我送过来。父亲点点头回去了。
我很沮丧,不仅在于我在石场劳作的时间又被无奈地增加了半年,也在于我期待的丫儿的回信就这么失了音讯。离最初投寄的时间已过去了近十天,我想,丫儿不论怎么忙,她应该在两天后接到信再花两天时间写回信,然后就算是投寄给一头蜗牛也该送到村上了吧?可怎么就没有呢?然而不论怎样,我还是不相信我的信引不起丫儿内心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涟漪,如果那封信中途丢失,再写一封又如何?我在如此信念的支持下,晚饭后,我又悄悄去了邮局,将写好的情书,再次信心满满地扔进了邮筒里。
又一个集日,我收工吃中饭时,已有一群大的小的孩子在宿舍里了,有两个还打着赤脚在我床上蹦着跳着,下边的两个就吃吃地对着他们笑,大的看起来已有十来岁,小的却像才会走路。铁排长看见了,就问那个大的:彪儿,你妈呢?这时一个女的从厕所那边急急地走来,边走还系着裤头,看见两个孩子在我床上跳来跳去,连忙呵斥他们下来,又红着脸对我说小孩子不懂事,他们还以为是他爸爸的床铺呢。铁排长告诉我说这就是顺二的媳妇和孩子。他媳妇儿也是来向葛天朗讨赔偿金的。铁排长问她拿到了没有?顺二媳妇说一共两万,还有八千没拿,说暂时场里没钱,要到明年才有。铁排长便说狗日的,死人的钱都拖欠!我觉得铁排长的嘴唇一刹那就青了,手抖了起来。他自己也觉到了,连忙拿出一只烟来抽。我见吃饭时间已到,几个孩子早眼巴巴地望着外边空地上吧唧吧唧吃着饭的工人们的嘴了。我用自己的一只桶子,随即去食堂提了六钵蒸饭,今天没有再煮南瓜冬瓜了,菜是马铃薯加海带,菜票比平时多两倍。我用七刚没拿走的和自己的钵装了六个人的菜,放在那只三条腿的桌上,随后请他们娘几个来吃。顺二媳妇还准备对我客气时,小家伙们早端起钵来吃了。
顺二媳妇一家子走时,我们要她带走了顺二的东西,包括那个我用过了的瓷钵、一个煤油炉、还有半瓶没烧完的煤油、一床凉席、一床垫棉被。几个孩子顶的顶,扛的抗。铁排长送了他们一程才回来。
过了两天,七刚晚上忽然来了,身后还跟了一个年轻女子。七刚对我们说这就是红梅。我们连忙爬起来说嫂子好嫂子好。红梅也少说话,只是轻轻浅浅地笑。我和杨兵问他怎么来这里了?七刚说红梅他老嗲还是不松口,要我给他送头二百斤重的猪过去,我哪还有猪送?我只有把自己当个猪送过去了。我说两万都给了,你还在乎这头猪?七刚说光是头猪也就咬牙算了,可他家还非得要买彩电冰箱和摩托车。杨兵说买了将来还不都是你的,他能留自己家用么?这时红梅插话了,她说我嗲嗲心里怎么想的我清楚,他是想先借给我哥娶嫂子,我嫂子嫁过来后再还给我,想来我嫂子到时怎会愿意?这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来么?我问那你们俩现在怎么办?七刚说红梅也想通了,就这么跟我过来算了,她也不想要她嗲嗲的嫁妆,其实她嗲嗲又拿什么陪嫁她?那两万早给了她那没过门的嫂子了。杨兵说那老倌子来你家要嫂子回去怎么办?七刚说就看红梅的了。红梅也渐渐不拘谨了,说起话来也一板一眼的,她说我只狠心不回去就是了,他总不至于将我五花大绑押回去的。
我其实也明白了七刚来此地的目的,他俩是想今晚先在这里避避风头,或者干脆将生米煮成熟饭了再说,然后就算红梅嗲嗲把她押了回去,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闺女的肚子慢慢长大再叫七刚来领回去吧?我暗想七刚这家伙这招也够阴的,只是今晚便只苦了我和杨兵了。我一边想着今晚我和杨兵的出处一边对七刚说你们就住这儿吧,我和杨兵到别的排里挤挤睡去。七刚忙说别了别了,你们就不要跑了,你们两个睡一床,我坐一晚,红梅就睡你的床。我说也行,我先和杨兵出去喝酒去。
我们拿着手电筒走了出来。七刚说你们两个不要回来晚了,明天还要做事的。我说你莫管莫管,好好伺候嫂子就是。于是杨兵对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说我们去王恒山那里赊酒喝去吧。我说要得要得,就去王恒山那里赊酒去了。
我们赊了酒和油炸蚕豆回来,一时站在马路中间,想了半天也不知去哪儿。后来杨兵说我们去炮屋吧,那儿地方大,也安静。
炮屋建在宿舍空坪前那堆矿杂下边的一小片空地上,我和杨兵进去时闻到一股尿臊气,欲要走开,然一见到一块又大又光滑的石板搁在屋中间时,还是进去坐了下来。我们将蚕豆和酒放在石板上,又将手电筒的头罩拧开,暗黑的小屋顿时被光照亮了四壁。我们喝了几口酒后杨兵便说平儿你猜今晚七刚能不能给他媳妇儿种上?他要不种上她老子来把她领回去七刚不全泡汤了么?我说杨兵你要相信七刚是有这个能力的,他都准备了这么多年,就为今晚呢,所以杨兵你不要担心了,难道他种不上你还帮着去种么?杨兵呵呵一笑说我不种我不种,我还是留着以后给自己的媳妇种。我问杨兵你现在是不是很想种了?你想种的话我就陪你去公路边的汽车旅店种,听说那里面有好多妹子的。杨兵笑起来说我没有钱,我的钱要供我妹妹读书的,我要是种了的话我妹妹就读不成书了。我说我给你出钱种,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请我种吧。杨兵红了脸,笑着说我去种了一次的,再不去了。我问是你自己花钱还是有人请你种的?杨兵说是一个司机出的钱。我问哪个司机?他说你认得,是车牌为的那个。我想了想,知道就是那个开着石场最新的东风牌车的那个司机。杨兵告诉我说那司机姓李,家里很有钱,他经常去那里给妹子下种。杨兵这么说着的时候不断地咂着嘴,说我们和他比简直就天上地下。我问那司机老子是干什么的?杨兵说他老子就是县水泥厂的厂长。我问他去种那一次就再没种过了么?杨兵说再没了,老要他给出钱也不好意思。我问那里面的妹子好不好看?他说不好看,嘴涂得像血瓢,脸抹得像花脸。我问有没有丫儿好看?他说没丫儿一半好看。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说起丫儿又使我想起了写给她的情书。我不知道这后来的一封有没有递到她手上,但若是这一封也石沉大海的话我就真不知是那个地方出了差错。但有一点我是坚信不疑的,就是如果她收到我的信,她没有理由不给我回信的!
我们一直喝到凌晨一点左右,实在冷得有点受不住了才往宿舍走去。我们敲门,听到里面七刚如雷的鼾声就准备轻推进去,不妨灯一下就亮了,红梅给我们开了门。我们正纳闷她怎么还齐齐整整穿着衣服时,七刚便被灯光照醒了,原来他却早已睡在床上,四平八稳地享受着。我们问红梅怎么还不睡,她红了一下脸说不困,不想睡。然后就去七刚身边,靠着他坐下了。我便和杨兵挤在一张床上,睡了。
天一亮,七刚就要走。我和杨兵拉他到一旁,齐齐问他昨晚种了没有?七刚说就没种。我们问怎么没种?七刚说她月事来了怎么能种?我和杨兵只跌脚说怪不得你自个儿睡得像死猪。七刚说她也不能睡,她怕把平儿床单弄脏了,所以一直就靠到天亮。我问他这一回家就不怕她老子来抓人么?七刚说怕得鹞鹰就莫喂鸡,只要红梅铁了心,老子怕个卵!
大民哥果然没等一月就又来找葛天朗要赔偿款了。他是早上来的,中午和我们一起吃饭,铁排长问他拿到手了没有?大民哥便带着狡黠的微笑,缓拉开他的人造革夹克衫,原来身上早捆了一排炸药,一节白得晃眼的导火索像根肠子似的从他肚皮上垂下来。我们都看得倒吸一口凉气。铁排长说你没装雷管吧?大民哥便又将导火索连同雷管一同拉出来,说你还以为我有闲心和葛天朗过家家玩啊,我一玩就要和他玩真格的。铁排长说他一看到你的炸药就马上给你钱?大民说有那么容易?我把导火索点燃了他才跪地下求我灭了火。我问你随身带了剪刀?他说我不带剪刀真把自己给炸死么?
一地的人都大笑起来。笑声像雷声一样滚出好远。唯独铁排长没有笑。
圩场又过了一个集日,而父亲却没能给我捎来丫儿的回信。我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但就在我一再犹豫是否给丫儿写第三封信时,石场的工人都接到了车牌的李司机的婚宴请帖,婚宴定在半月后的一个星期天,地点在市里的一家高档酒店,新娘便是乡卫生院的护士郝丫秀!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脸忽地变得像火烧一样地难看,我在那一刻唯独祈求那两封信没有送到丫儿手上。当然我也很庆幸父亲一直没有给我带来丫儿的回信。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也看了一下杨兵的脸,觉得他的脸一下变得僵硬,与周围哄抢喜糖的工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晚上我和他躺在床上。杨兵说仗着有钱,硬是把个丫儿糟蹋了也。我说也不一定,或许丫儿就想跟着这样的有钱人过日子。杨兵说丫儿或许也只是看上了他有钱,不见得真喜欢他的人。我说丫儿或许先是看中了他的钱,然后又看中了他的人也说不准的。杨兵说平儿你要是先追她可能也追得到,就轮不到这狗日的来玩她了。我说也说不定,她就是和我好了也会答应和好的,能给的,我一点儿都给不了。杨兵说也是,如今这世上好看的女伢儿全都被有钱人搞了。我说杨兵你就莫失落了,你给我说故事听吧,说带色的,越黄越好!杨兵便笑起来,接着他便说了他村里一个瓦匠的故事,说那个瓦匠平日总喜欢对人夸海口,说他做那事可以当饭吃,只要有那事做,他天天不吃饭都可以。恰巧有个寡妇家里屋顶漏雨,就请他去给她家补漏眼。瓦匠便去她家给她补漏眼,补到中午,饿得肚子咕咕叫了,也不见寡妇给他做饭,一直补到下午收工,到晚饭时,寡妇才叫他下来吃饭,下来一看,灶前却是冰冷火熄,哪里有半口饭吃?正要问寡妇,寡妇却把他引到房里,和他快活了一盘,瓦匠就回了家,到家就抓了一把腌菜吃,觉得真是好吃。以后逢人就改口说:都说那做事有味,我看做那事连腌菜味都没得!
没得腌菜味,是一句我们这里人的出口语,意指那些极其乏味没有意义的事或物,比单纯地说没有味道要更贴切和耐人寻味。我听完便笑了。杨兵也笑了。杨兵又说,不晓得这些天七刚弄他媳妇儿弄出腌菜味了没有。
二天我和杨兵继续在石场搬石头。显然的婚事影响了杨兵的心情,整个上午他都闷闷不乐,萎靡不振的样子。我明白,一个似乎长久都看不到希望的人,又可以拿什么来振奋他的精神呢?他没有倒下,还在这里机械而劳苦地做活,就已经证明他的坚不可摧了!
中午收工,他抢先坐在装满岩石的汽车驾驶室里。汽车爬到半坡时扭断了半轴,倒退数米后掉下了三十多米高的岩壁。这一场景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甚至看到了杨兵惊恐无助的瘦脸和张扬着双臂的绝望姿势……
杨兵就这么死了。同时还另有一死一重伤,都是三排的。
下午三排停了工,场里从各排抽了几名精明能干的工人帮着善后。我也成了善后人员中的一员,工价是每人补十吨矿石,而且还得从以后各排装载的总吨位数中分摊,具体工作是将死者的遗体运回其家中。我和铁排长,以及另外两名工人为一组。杨兵的父亲在杨兵死后两小时左右赶来,骑着一辆破旧的永久牌单车。他在摆放尸首的场宿舍空坪里看到了他死去的儿子,揭开覆盖的红布看到了儿子摔得血肉模糊的脸,然后一声不吭地给他盖上,接着便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坐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
我和铁排长去找就近的手扶拖拉机来运尸首。在这里,运死者一般都是以这种拖拉机为主,主要是方便、快捷,可以像装卸一节木头般地上上下下。若是小汽车一类的则就麻烦得多,一来价钱也很贵,二来上那种车还必得由两人扶着死者,要使死者像活人一般地坐着,最不济也要当他为一个醉汉一样看待和服侍,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没有哪个小车司机会愿意这么运一个死人,他们忌讳运了死人后他们再也揽不着生意糊口,弄不好霉运当头不定哪天也会死于非命。然而手扶拖拉机则不同,司机都一律把这样一趟活当着一车砖或一车水泥来拉,甚至更乐意遇上这样的活,因为这样的一趟活只要不将价格抬高得离谱,就意味着这一趟活已抵得上他们最近三五天的活了。我们找到一名姓贺的司机,一听到他这么强悍的姓氏我们心内也就暗暗定了由他来运。他开口一百元,我们觉得高了点,说八十元吧,日夜发,不离八。贺司机高腔一下就上来,说在石场拉了好多回死人了,每回都是一百元,大行大市,不说二话的。我和铁排长对望了一下都摇了摇头,大概我和他都同时算了一下我们的工价,这贺姓司机这么一下就要顶得上我们十天半月的血汗了,而且还必得天天都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我们知道再说也无益,而且估计这一溜排开且整齐划一的十来辆拖拉机,一定是知道石场摔死人有活干了才赶来的。他们也一定都串通好了一个价钱,使每个企图砍价的人都白费口舌。我们砍价主要是石场已经拨了善后的一点经费,然后我们实在想尽量少开支点后能省下些许烟酒钱,好处理完事后自己犒赏犒赏自己冲冲霉气压压邪,毕竟那十吨石头一时半会儿也换不成钞票。
于是我们四人便将杨兵的尸首抬上贺司机的手扶车,在车厢底铺了一床杨兵生前的垫棉絮,另买了几挂鞭炮边走边放,他的父亲在后头跟着,就这么颠簸着将杨兵送回了家。铁排长凭他精打细算的能力还是为我们每人落下了三十块钱的好处,他将这三十块钱给我时我说不要了,就你们三人分吧。铁排长脸便有些红,说你不要的话大家也都不好意思要,就只有退回场里了。我不想使他难堪,当然更不想让他退回场里。我将那钱装进口袋时就感觉像揣了条蛇,时不时会蹿出来咬我一口似的。
我坐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怔怔地望着杨兵床上还没拿走的床单被褥,我看到了那上面满床单的精斑,一块大似一块,硬邦邦的,布满了床单的每一块地方。我想起他说的他曾给路边旅店里妹子下种的事,三十元一晚。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那三十元,便去了公路边那个名曰“华天大酒店”的汽车饭店。
我一进店门,一群涂得口似血盆的妹子们便围上来问是住店还是吃饭?我说住店吧。一女子又问要妹子啵?我说要妹子。那女子便说过夜三十,不过夜十五块。我说过夜。女子便说妹子们都在这里,你自己挑一个吧。我便挑了一个好看一点的,好看的女子便引着我上了二楼。
上了二楼女子便对我笑,我也对她笑,然而我的笑是挤出来的,一点都不自然,同时还有些紧张,身子不住地抖。女子问我说你是第一次吧?我说是第一次。女子说没什么的,多玩几次就好了。接着女子便给自己脱衣,脱得只剩内衣后又给我脱鞋和裤子,将我脱得只剩裤衩后再将自己脱光,随后便躺在床上等着我种她。我看着她白白胖胖的身子就火烧一般地热起来,于是在她给我套上一只套后不管不顾地种起她来,我种得臭汗淋漓欲仙欲死,很后悔怎么不早来种,也很后悔先前没带杨兵来种。我想这时要是杨兵能来和我一起种就好了。接下来我一连不知种了那女子多少遍,那好看的女子便说你弄得我好舒服,你以后天天来好啵?我趴在她柔软的肚皮上说我没有那么多钱来弄你,我的钱要给我哥娶媳妇,要给我父亲还贷款。她说你来吧你来吧我不要你的钱!我说你是靠这个吃饭的你不要钱吃什么啊?她说你娶我啊,我给你做媳妇儿。我说你是不是对每个男人都这么说?她说我还没遇上一个象你这么帅这么弄得我舒服的,你要是想要我,我就跟你走!我说等我有钱了就来娶你,她说你有钱了就不会娶我了。我说我会记得你的。她说你拿什么记得我?我说拿我的心啊。她说你记不住的,但我有办法让你记住我。我问什么办法?她不答,却把头埋在我双腿间,任一头乌发在我腿间起伏翻滚。后来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叫虫儿,虫儿飞的虫儿,飞到嘎嘎踢的虫儿。我说虫儿我记住你了,我有钱了一定来娶你!虫儿便眼含泪花地点点头。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石场,回了趟家,同时收到了一封高中死党同学从广州寄来的信,他说他现在广州,并在他做官的叔叔帮助下站稳了脚跟,并力邀我去那边发展。我收拾好东西过了两天就动身了。我路过石场时去看了工友们,给他们每人都敬了烟。但我没看到铁排长。我问铁排长去哪儿了?他们说铁排长为了给顺二堂客讨赔偿款,也学大民身上绑炸药,被葛天朗识破里面没有雷管,他拉开炸药给葛天朗看时导火索的另一端却露了出来,于是葛天朗便打电话报了警,将他一绳子捆住,押到派出所了。
我走出不远石场便开始放中炮。我听得地动山摇的几声炮响,回头望时便看到无数像鸟一样飞的石块在空中纷纷落下,远远看到场宿舍空坪前的工人们将瓷钵倒扣脑上,鼠一样地四处乱窜。我于是想起了死去的杨兵和正在努力给媳妇下种的七刚、同时也想起了死去的顺二及他的媳妇孩子,还有为他讨赔偿金的铁排长、我还想起了那个好看的路边店的妹子虫儿,我记起我说过有钱了要娶她的,那其实是我一时兴起对她说的假话,她也当真话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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