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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实相小说等来的喜丧
一
巧珍天天吃完晌午饭在后门口向人们发布婆婆病危的通告。巧珍婆婆十天没吃饭活过来了,二十天没吃饭活过来了,一个月没吃饭也活过来了。这老太太很有成仙得道的可能。屯子里的传言越来越多了,有的说,老太太是狐仙附体,也有的说老太太是妖魔附体。巧珍家的房后是一处人市,人市者,村人闲谈之所也。越来越多的人家都封完垅挂锄了,人市也一天天热闹起来。吃完后晌饭,人市上的大柳树就慢慢摇晃起来,凉风习习,蝉鸣阵阵。光着膀子的,拖着鞋的,边走边剔牙的,边走边卷烟点火的农人们就要凑到人市上侃大山。这几天的话题是,巧珍的婆婆还能活几天。
“怕是不行了!”巧珍穿着时髦的露脐背心,两只丰乳的乳沟明显可见:“老太太小胳膊就这么粗,”巧珍用手比画着说:“就剩下皮包着骨头了,那小脸蜡黄蜡黄的。”说完,巧珍的眼里还噙着几滴泪水。
“怕是食道癌呀!东头张老爷子不就是滴水不进,慢慢熬死的吗?”人市上有人做了最坏猜测。“象,看这苗头还真象。得这病的人脸都蜡黄蜡黄的。”有人附和这种猜测说。
“老太太七十几?”有人问巧珍。
“七十三了!”巧珍爽快地说。那语调的潜台词是说,老太太够本了,该死了。果然人群里有人响应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个去!”
老太太怕是真的不行了。人市上的话题立即转到后事安排上,人们开始议论哪个火葬场的价格便宜,哪儿的鼓乐队吹得好,哪家的纸活扎得好。时尚都讲究雇哭手,有的鼓乐队里自带哭手,有的是临时搭班而来。哭手以亡人儿女自居,代孝子们历数爹妈功德而长跪痛哭。这种痛哭以演唱形式出现,哭手边哭边捶胸顿足,乐队配以隽永的曲调,使哭灵即有尽孝之功又有艺术享受。亡人儿女们只须花上一二百块钱,既向世人表明了缅怀亲人之意,又节省了嗓子和泪水。实在是划算得很。也难怪,处于节奏快捷与精神浮躁中的孝子们对于老丧爹娘已经没啥泪水了,没有泪水的哭声连他们自己都感到尴尬与无聊。因而,哭丧行业便应运而生。人这玩意,不仅是伦理的,也是社会的。当一种风尚形成之后,就很少有人去怀疑它、抵拒它,便当的还是附和它、融入它。人市上的吵吵嚷嚷不正在替巧珍谋划丧事吗?
门后的吵嚷声惊醒了虚弱的老太太。老太太想喊巧珍去制止这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好让自己安静的歇息一会。又觉得巧珍越来越不爱搭理自己,就叹一口气说:“人老了,活着也没啥用了。”真的,老太太真的没啥用了。这几年,老太太只能帮儿子、媳妇看家望门,连打狗撵鸡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自己知道,她三十岁守寡,拉扯孩子,盖房子、娶媳妇,她的膏脂都被耗尽了。她本想老了能安享几年清福,不料,这个日子刚要来临,病魔和死神也接踵而来了。这二年,她有一种明显的感觉,儿子、媳妇都把自己当成了累赘,他们表面上妈、妈的叫着,实际上很少跟自己说上一句话,更别提嘘寒问暖了。倒是孙子小宝疼自己,小宝天天到奶奶跟前问寒问暖,端水倒尿。想到这,她还有点活着的趣味。
“小宝!”老太太用微弱的声音喊。小宝住奶奶的内隔壁,正在复习功课,准备考初中。巧珍听见婆婆的喊声忙接茬道:“干啥干啥!孩子正在写作业,马上要考试了,你少耽搁他好不好?有啥事冲我说嘛!”这时,小宝从里屋出来问奶奶:“奶奶,你有事吗?我作业写完了。”
“你去告诉后院的人,让他们小点声,我怕吵吵。”
“哎!”小宝应声窜到后门口,打开后门对大伙说:“请大家小点声,我奶奶怕动静,多谢多谢!”小宝一抱拳,大伙的吵声嘎然而止。
巧珍喊醒男人常顺,扛着锄头要下地。常顺揉着眼睛想到那屋看妈一眼,怎奈媳妇在门口急头败脸地喊:“你快点好不好?”常顺只朝妈那屋瞥一眼就跟媳妇下地了。
老太太觉出饿来了。这是她一个月来第一次觉得饿,也是她一个月来第一次觉得有些精神。其实,老太太只是由一场痢疾引起的不进食。她觉得胃里有几只小手抓着舞着要吃的,这些小手还点名要清热、败火的,最好是罐头、稀粥之类的东西。随后,她又叹了一口气。儿子、媳妇都走了,谁来给她弄吃的?这时,小宝凑到跟前问:“奶奶,你饿吗?”
“饿。”
“我去给你找吃的!”
小宝象早就侦察好了一样,敏捷地打开厢房的门,又敏捷地抱出两瓶罐头、两包蛋糕来。小宝为奶奶起了罐头,倒了开水,老太太就极有食欲地吃了起来。吃完后,小宝麻利地收拾起剩下的东西,藏在奶奶的柜子里。奶奶问,藏它干啥?小宝诡秘地对奶奶说,这是妈妈为你死后准备的供品,有一箱糕点、一箱罐头、一箱水果,还有一捆带孝的白布、两大捆纸钱呢!妈妈不让我动这些东西,说等你死后才能用呢!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自语道:“他们倒是很关心我的后事啊!”人是铁,饭是钢,老太太吃点东西后,立刻感到精神了许多,象是一盏将息的油灯被重新点亮。晚上,儿子媳妇回来后生火做饭,大顺问,妈,你想吃点啥?媳妇也问,妈,你想吃点啥?老太太刚要说才吃过一些罐头蛋糕,小宝忙拦住话茬说:“我奶奶吃不下,什么都吃不下!”说完就对奶奶使个眼色,示意她不许说吃罐头、蛋糕这件事儿。
巧珍对老太太大声说:“想吃什么就说话,您老这辈子也不容易,到最后了,我们会尽力打发你满意的。要是吃不下,我可就没辙了!”
巧珍的话十分轻松得意,象是说一件远古的神话一样。老太太打个咳声,浑浊的泪水从眼角簌簌流下来。晚饭后,大顺、巧珍都洗了澡,双双钻进蚊帐里。巧珍把白嫩的身体展给大顺时,大顺总觉得心情不畅,象是一团乱麻卡在胸口里。因而,大顺没有象往常那样被巧珍迅速燃起激情来。巧珍见没有动静,回头问大顺:你咋啦?大顺说:“我总医院看一下,就是治不起,咱们也应该让她死个明白呀?”
巧珍转过身来,一双白嫩的乳房轻轻颤动着:“大顺,你咋竟说傻话呢?老太太的病明摆着和东头张老爷子一样,不是食道癌就是血癌,花多少钱都白费!有那钱还不如发丧呢!”
大顺的眼里滚出泪水来。巧珍忙用枕巾为他擦拭,巧珍说:“我知道老太太这辈子不容易,年轻就守寡,辛辛苦苦地把你拉扯成人。我可不是那种不肖的媳妇,为了给妈张办丧事,我啥想不到?啥舍不得?老太太辛苦一辈子,临走还不让她风风光光吗?”
“我是说,让她多活一天是一天。”
“咳,那也是遭罪!”巧珍用双手拖动一下乳房,让它坚挺起来说:“年轻人活着叫享受,到年岁人活着------再说了,又不是我们不让她活着,是那种病!谁得上能好得了?咳,当儿女的,让她走好就算是尽孝了!”
大顺的悲哀由松动到淡化,由淡化到飘渺,再由飘渺到消失。大顺的情欲也沿着这个途径燃烧起来。当他确认媳妇的理论也不容置疑时,就悄然勃起,迫不及待地压在巧珍的乳房上。
二
无论巧珍怎样遮遮掩掩,老太太还是趁空把儿子叫到了跟前。老太太要求医院检查一下,要是真得了该死病也无含怨,要不是该死病,她让儿子给她治一下,没钱找她三个姐姐。三个姐姐虽然也是庄户人,凑个三万两万的还不成啥问题。她说,她刚刚熬出头来,还想多活两天。这个问题是他和巧珍争论几个回合早有结论的问题。结论是:检查倒可以,一旦查出癌症来,倒让儿女们痛断肝肠,有什么比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死去更残忍呢?况且有些癌症还难以确诊,治来治去,落个人财两空。东头张老爷子不就是例证吗?治了二年,儿子拉了几万元饥荒,张老爷子还是蹬腿了。这种一枪俩眼的事儿咱们还想做一遍?
这是巧珍为家里制定的大政方针,雷打不动。当大顺把这个方针苯苯磕磕地告诉妈妈时,老太太又落了几滴泪水。想了想,老太太竟觉得这方针无懈可击。她知道,儿子大顺刚刚还清了饥荒,一旦再让儿子扛上为自己治病的饥荒也是于心不忍。老太太抹了一把泪水,不作声了。儿子问妈想吃啥,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满足母亲的要求。老太太叹口气说,我不想吃啥,我的心里憋屈呀。儿子劝母亲说;“妈,心得放宽点,大不了就是一死嘛,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大顺还颇能吟颂几句诗文呢!老太太觉得出来,儿子的话正把她一步一步往死亡之路上推送,她又没啥理由反驳,她只能加深对死亡的恐惧。她想着被送进火葬厂的情景,想着自己的骨灰被装进小匣子里的情景;她还想着十八层地狱的情景,她不知道十八层地狱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自己能遭受啥样的折磨……
刚刚醒来的一点食欲又被驱赶得干干净净,她什么都不想吃了。死亡的阴影铁盔一样朝她压过来。最让她难以消受的是那种愈加明显的冷落感,这个世界不需要她了,没有人挽留她,没有人为她感伤。自己好象站在一个没有人烟的荒野上,冷风习习,枯草抖动,野鬼们正在向她步步逼近------
她当然想到过三个闺女。她想让闺女们独立为自己治病,哪怕是诊断一下也好死个明白。又一想,不妥;闺女们插手,不正好把儿子、媳妇钉在不孝的耻辱柱上吗?让人家讲究,这家的儿女不懂事,老太太也不懂事?那样的话,儿子、媳妇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老太太也不光彩呀!如果闺女们也治不好,不成了一枪仨眼了吗?
想来想去,老太太只能等死了。巧珍仍旧天天在后门口发布婆婆病重的消息,在她的渲染下,老太太似乎就要不行了。巧珍是个手脚麻利的媳妇,她天天用极快的速度干着地里家里的活,又不误一次地站在老太太门口问:“妈,你想吃啥?”老太太不愿看她心中的厉鬼,老太太眼皮不挑地说:“啥都不想吃,就等死了!”巧珍听完也不在意,照样忙自己的活计。巧珍忙完活就脱下围裙,换上露脐眼的时髦背心站在后门口居高临下地参加人市上的七嘴八舌。巧珍一出现,所有的目光都汇聚过来,不少目光在巧珍的乳沟处、脐眼处想入非非,尽管他们嘴上说着老太太的病情和老太太的后事准备。巧珍不无卖弄地说:“我买了几次菜了,我怕老太太有个好歹的措手不及,让屯中落忙的吃不好、喝不好,我可受不了!可这菜买了放坏,坏了又买,买了又坏。两千多块钱花进去了,老太太还这样!”
人市上七嘴八舌起来:
“别说,巧珍还真顾脸面,屯子里呀,谁也比不起!”
“这老太太,真够能熬的,人瘦得皮包骨头,又不吃不喝,就是不死!”
“会不会有啥鬼魔在作怪呀?”
“玄了,要是那样,这老太太可就坑苦了巧珍了!”
又过了一个月,老太太仍在苟延残喘。巧珍家平添了许多恐怖氛围。屯里人都在议论着、传播着这个不可思议的现象:两个月滴水未进、脸色蜡黄的老太太竟能睁眼说话,说话的声音和正常人一般大小。这老太太一定是着了什么魔法。随着这怪异现象的传播,巧珍家就成了全村恐怖的中心。在人们的印象里,仿佛巧珍家东屋炕上躺着的不是一位老迈病人,而是一个得了道法的妖魔。渐渐地,屯里人不敢一个人在巧珍家的门前走过,巧珍家房后的人市也日渐冷清起来。不超过五个人不敢在人市上驻足,即使是壮着胆子站一会,也不敢大声说话。他们怕被东屋炕上的妖怪听见。这妖怪两个月不吃不喝尚能正常存活,可见其道法之高深。这妖怪前些日子曾警告过咱们一次,不许大声喧哗。谁的声音让她听见,她一定会对谁施以法术、让谁遭受折磨的。人市上偶尔有零星几个人聚首絮语,所说的话题也要避开人的生老病死。即使是这样,人们在巧珍家附近走过时还是觉得头发茬子发扎,浑身刷刷地起鸡皮疙瘩。
老太太得道的传闻不仅使她自己成了人的异类,还为这屯里提供一种镇唬某种事物的威慑力量。那家小孩哭嚎不止时,大人们边哄边威胁说:“别哭别哭,让大顺她妈听见就把你捉走!”孩子的哭声就嘎然而止;屯里常有偷鸡偷鹅的蟊贼,丢鸡丢鹅户就站门口叉腰大骂:“挨千刀的你听着,大顺她妈得道了,谁偷的她都知道,她会到阎王爷那告你的!”
随着老太太成仙得道气氛的浓重,巧珍不敢看婆婆的脸色,更不敢看婆婆的眼神,似乎那眼神里放射的都是具有穿透力的灵光,射得巧珍心惊肉跳;大顺也对妈住的东屋心有余悸,他一连几天不敢掀东屋的门帘。院子里有一点动静,比如猫蹬掉一块瓦、鸟在房檐上叫几声,两口子都被下得脸色惨白,心跳不止。
巧珍再也不敢穿那件露乳沟、露脐眼的时髦背心了。她整天宽衣大褂地穿着,战战兢兢地熬起日子来。这户人家里,东屋是老太太熬日子,西屋是小两口熬日子,看谁能熬过谁。只有孙子小宝照常写作业,照常问奶奶想吃还是想喝。
三
老太太的状况还是每况愈下了。她白天闭眼昏睡,晚上的气息长一阵短一阵、紧一阵慢一阵的颇为吓人。界吡邻右的大婶大姨们开始对老太太进行轮番守护了。邻居们纷纷伸出援助之手,可见大顺两口子平时的人缘是不错的。大顺的确是那种实惠人,平时那家有活,大顺都主动去帮忙;巧珍也不含糊,巧珍的绰号叫三快,即眼快,手快,嘴快。帮邻居烧火做饭、追肥薅草都极认真卖力。巧珍常说这句话:帮人如储蓄,求人如借贷。不给人家帮忙,自己有事会凉台的!
两口子的为人处事到底换来了众人相帮。在家里有妖气的非常情况下,就有人给巧珍出主意:加紧准备后事,用治丧的气氛来压住妖气!巧珍一听,此话有理!于是就一面派大顺到镇上去购买花圈纸活,一面派人在院子里搭起灵棚来。这当口,早有人找村会计为老太太开具了死亡证明,注销了户口!(火葬场火化尸体是要查验死亡证明的)这种治丧气氛简直达到了同仇敌忾的默契程度,院子里出出进进的人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忙碌着,这个目标是帮巧珍降住妖气,尽快地把老太太送往黄泉之路。大顺很快地完成了巧珍交办的事宜,镇上花圈铺马上派车送来了五匹纸马、五匹纸牛、一台纸骄车、一座富丽堂皇的飞檐式阴宅,纸糊的彩电冰箱洗衣机随手得用一应俱全。纸活运到后摆了满满一院子,巧珍家虽然是花红柳绿,却十足的阴气深深了。这时,灵棚搭好,村中通文墨者又为老太太撰写了挽联:
上联:操持苦流贯千古
下联:养育恩铭记百年
横批:怆天呼地
院子里围满了屯中父老。人们称赞着富丽堂皇的阴宅骄车,前呼后拥的随手得用,又有成群的牛马,老太太在那边一定会过得很好。是的,老太太应该到那边去享受了,她三十岁守寡,哭天喊地地操持家业,汗流浃背地抚养儿女,她在这边活得多苦多累呀,好不容易盼到了安享晚年的时候,这边,这边却没人挽留她了……
人群呼啦闪出一条通道来。老太太的三个闺女回来了!姐仨各拎一个皮革挎包,挎包里装着满满的水果和药品。姐仨下车时还说说笑笑的,一到门口就惊呆了!这么多人,哎呀,还有纸牛纸马和灵棚!妈呀,你到底没等我们就走了!妈呀——
“我那妈呀!”姐仨眼一闭就嚎了起来:“我那说不着话的叫不答应的没人疼的可怜的妈呀……”姐仨边哭边快速朝屋里奔去,人们的阻拦和解释全部无效。快到门口时,老太太在屋里搭话了:“孩子,别哭,妈听见了!”
姐仨的眼睛都吓直了!她们互相观望一下,搀扶着晕倒在门口了。抢救、呼喊、掐人中,折腾了半天,三位大姑姐总算是透过一口气来。三位大姑姐苏醒后一起责怪巧珍;为什么人未死先发丧?你搞的这是啥名堂?三位大姑姐拍手打掌地指斥兄弟大顺是窝囊废,指斥巧珍是恨娘不死的丧门星!可惜妈妈对咱们的养育恩哪,你们就这样对待她?你们不怕遭天谴?巧珍委屈坏了!巧珍嚎啕大哭着表白自己的无辜:“上有天下有地呀,我要是虐待老人天打五雷轰啊!你们问问屯里人,从老太太得病到现在快仨月了,我省过一天心吗,啊?我白天下地干活回来还做三顿饭!我哪天不到妈的门口问她想吃啥?她不吃我有啥办法?世界上有虐待老人的人这么费心地张罗后事的吗?三位姐你们买二两棉花好好(访)一纺,我巧珍是啥样人!可不能红口白牙地圬人清白呀!我可受不了,再这样我就只能喝点耗子药了!
事情变得严重起来。界吡邻右为了息事宁人,不约而同地称赞巧珍是个能干的好媳妇。大伙又说三位大姑姐不知内情,不知者不怪,这都是一场误会,大家别往心里去,还是给老太太准备后事要紧哪!
三位大姑姐也怕巧珍喝了耗子药,闹了一阵也就偃旗息鼓了。仨闺女给妈饮水喂罐头,时间不大,老太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还阳了!刚刚减轻的妖气又在院子里潜伏起来。令人纳闷的是,老太太竟能和闺女谈笑自若精神抖擞了!
“不对,还是有邪气呀,就算她喝几口水,也不至于有这精气神啦,不对,还是有妖气!”有人又给巧珍献了一计说,你快找看仙的看看吧,不然的话,你一家有事四邻不安哪!
巧珍背着三位大姑姐找了屯子里的巫婆。这几年看仙跳神日渐兴隆,屯子里俩巫婆天天门庭若市。巫婆为巧珍焚了香,巧珍在香案前长跪不起。巫婆闭上眼睛,嘴里叨叨咕咕的。约莫一个时辰光景,巫婆走了一趟冥界。巫婆说,你婆婆老而不死是有妖人相助啊,你要在七天后的亥时请人捉妖,不然的话与家宅不利!
巧珍领命归来。七天后,三位大姑姐先后回了婆家。老太太还了阳,闺女说,过两天再回来。巧珍乘机安排捉妖事宜。老太太变得更加阴森可怕: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老太太已经没有常人的情感了,她不回答任何人的提问、安抚和劝慰。她用冷冷的目光打量着一切人。前些日子,是人们把她当异类,现在,该轮到她把众人当异类了。她看谁都是那种怪怪的目光,仿佛,她置身一个陌生的、非人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是那么嫌弃她,她厌恶所有的人,惟独对她的孙子小宝保持着常人的温存。
七天后的亥时(晚上九时至十一时),巧珍家的院子里埋伏起十几名青壮男人来。这些人有的手持菜刀,有的手持棍棒锹镐。这些人以墙角、旮旯为掩体,目不转睛地盯住厢房的门口(巫婆说,亥时有妖怪进厢房给老太太作法,让她老而不死)。大家静静地等着、守着。巧珍在屋里设了香案,她边焚香边祷告,希望妖怪以慈悲为怀,停止作祟,让老太太得以善终。这是一个昏暗的夜空,几颗星斗在云层的薄弱处窥视着大地,云层匆匆行走着,星光、月光就明明暗暗地勾勒着景物。伏凉停止了歌唱,青蛙也终止了呐喊。只有夜风紧紧慢慢地巡视着苍穹。香火燃尽时,果然有一黑影十分敏捷地溜进厢房里,一阵稀里花拉的响动之后,又猫一样窜出厢房!有人在门口一声断喝:“捉妖怪,抓活的!”众人一拥而上,围住了这个矫捷的身影。
几十只手电筒一齐射向这身影,巧珍第一个大喊:“别动手,是小宝!”棍棒刀叉颓然落下了。我的天老爷!实在是有惊无险,仅差一秒钟,不给老太太送终,倒先给小宝送终了!
小宝在妈妈的责骂中诉说原委,小宝说,他天天晚上到厢房给奶奶取吃的。这些东西都是妈妈在两个月前为奶奶准备的祭品,妈妈严令他不许动这些东西,更不许对外人说。两个月来,奶奶就是靠这些东西度过的时光。这些祭品只剩下今天这一顿了,明天,奶奶就不知道吃啥东西了!
四
巧珍发誓今后再不能先买供品了,这些供品算是把她给坑惨了!老太太神神叨叨地两个月不说,还险些赔上儿子的性命。又过了一个月,老太太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一个月暗星稀的晚上,老人气绝身亡。
关于老太太的死因,实在是个没意思的话题。有人说她吃完供品再不吃人间烟火,也有人说,老太太挑剔,巧珍伺候不好她;还有人说,老太太享尽了天年,该寿终正寝了。
无论如何,喜丧终于等来了!鼓乐队在门口吹打起来,架在刺槐树枝头的两只高音大喇叭把老太太亡故的消息传诵到西面八方,厨饭房叮叮当当地煎炒烹炸起来。院子里弥漫着纸钱的灰烬和受到污染的饭菜的香气。当运尸车把老太太的遗体运走时,巧珍的眼里涌出泪水来,她用手横抹竖抹着,眼帘和脸蛋立时通红一片。她抽泣着,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哭嚎起来:“妈呀,你走好啊!”
老太太要放三天才能安葬,这也是巧珍为大顺拟订的大政方针。当老太太由一具躯体变成一盒骨灰被安放在灵棚正中时,院子里哄嚷起合桌开席的声音。老太太的三个闺女跪在灵前长一声短一声地哭着她那可怜的妈妈;喇叭里播放着千篇一律的哀乐;合桌开席的呐喊迅速实施着;院子里这三步走同时进行,把那种闹哄哄的气氛推向了高潮。八人一大桌,酒菜丰盛,不多时,劝酒声就压倒了一切:
“今儿个,是老太太喜丧啊,大伙都好好喝几杯啊!”
“对,对,是喜丧,喜丧,来来来,干,干!”
杯盘撞击声,吆五喝六声逐渐成了院子里的主旋律,巧珍又换上那个露乳沟、露脐眼的时髦背心,在院里各桌间穿梭往返,满酒布菜。她每到一桌斟酒时,执事人都作以这样的赞颂:“各位,各位,大家干了杯中酒,巧珍来敬酒了!”执事人又叫支客,支宾,是红白喜事的主持人。今天,这位主持人格外卖力,酒宴刚开始,他就连干三杯。三杯酒下肚,不由得激情勃发了。当巧珍款款走近各桌时,主持人竭尽了吹捧之能事:“巧珍这媳妇,了不起,三个月,那叫三个月呀,巧珍熬过来了!你们看看,巧珍把这喜丧办得多好!”巧珍敬完酒,院子里的激情就被酒精给点燃了!人们海阔天空地聊着、扯着,喜丧的氛围名副其实地显现着。这时,小宝的哭声刹住了这番光景,小宝没有跪在奶奶的灵前,而是蹲在一个墙角处,由抽泣到出声、再由出声到撕肝裂胆的:“奶奶,奶奶,奶奶你走好啊!我知道你不愿死啊,你有病没人给治啊!奶奶你走好啊!这不是喜丧啊,谁说是喜丧都是放屁啊,你们统统是放屁啊!奶奶呀,奶奶呀——!”巧珍命令大顺:“大顺,快,快把他抱走,快把这不知好歹的东西抱走!”大顺抱起儿子去了后院,酒筵陷入了静默之中。主持人起身解围说:“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啊,小孩不懂事啊,小孩嘛,是要说孩子话的,大家不能见怪!来,满上,干了!”
酒筵散去后,喜丧就进入了鼓乐队晚场的重头戏。鼓乐队的晚场是一种亦歌亦哭、亦欢亦笑的情感大跨越。雇来的哭手是个颇具才气的中年妇人,根据老太太的身世遭遇,哭手竟在歌曲《母亲》的曲调中新添了词:
苦日子你熬过多少严冬苦夏
缝棉衣你点灯熬油纺棉花
年方三十就守了寡
为儿女你拒绝改嫁守着这个家
可盼到儿女成人孙长大
夕阳红却难享漫天晚霞
啊这个人就是娘
这个人就是妈
这个人的苦与泪我永远计下
这个人的功与德我如何报答
……
一曲歌罢,观众们热烈鼓掌,经久不息……
写于年八月八日
于丁香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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