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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建国雪花巷房客中
四
余香桃今天不忙,可能跟季节有关,生意一天比一天清淡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危机感袭上心头。一个外来女子,在城里开一间洗衣店,吃苦不是问题,一天到晚有没有顾客上门才是问题。之前她在五马街“靓女坊”打工,如果不辞职,外加提成不算,保底月薪也有两千多元,温饱生活足足有余。但是打工久了,香桃心里总是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渴望,希望趁着年轻多给自己一些实现梦想的机会。她想利用自身擅长的裁缝手艺而尽可能的多赚钱,有了钱就可以实现回老家的买房梦,也就能够好好培养儿子阳阳,不让小家伙从小就输在起跑线上。
傍晚时分,一女子闪进店里,她手里拿着一条牛仔裤,要求将裤脚边裁短一些。余香桃认出女顾客是在斜对门号康乐佳足浴店上班。余香桃高兴地连忙为对方量了一下尺寸,顺手端出桌子底上的塑料骨牌凳让坐,接着便开始干活。女子大约十八、九岁,身材小巧玲珑,皮肤白皙,涂抹口红,时尚又性感,但眼角的褶皱分明与她稚气未脱的笑容很不协调。尽管香桃洗衣店与康乐佳是两个道上的生意,互不来往,但大家毕竟都是一个巷弄里的房客,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的陌生感中夹杂着无可言语的熟识感。女子性格开朗,主动与余香桃搭讪,说自己名叫左彩云,老家江西人。自称左彩云的女子问余香桃这房子租金是多少?余香桃说,每月一千五,左彩云说,那还是挺划算的,她说她的店面才四十几平方,每个月却要三千五。余香桃笑而不答。事实上,她也不知说什么好。
改好了左彩云的裤脚边,仍不见唐河的身影。余香桃只好将青椒、豆腐和茄子先炒。高压锅里的乌鸡汤也熟了,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巷子里的路灯什么时候又齐刷刷地亮了起来。这时,余香桃终于听到了门口摩托车抵达后熄火的声音。唐河一进屋,摘下头盔,自嘲道:“这协警的活真他妈的不是人干的!现在好多车主开车任性,不讲文明,一点小事故双方谁也不肯让步,好人都活活给这些王八蛋气死了。”
余香桃说:“呵呵,肚子饿了吧,先吃饭还是等你烧酸菜鱼?”。
“不着急,先烧酸菜鱼,我早就说过了,让我露一手给你看看。”唐河说着,径直走进厨房,看见砧板上摆着一尾洗净的草鱼,就操起菜刀将鱼肉和鱼骨一点点切开。接着打开煤气灶,锅子放油,预热,然后将鱼骨和鱼头倒进油锅热炒两分钟,放半锅水,将若干咸菜、黄瓜倒入锅中,再加少许食盐,等汤水烧开后,将煤气火苗关小,慢煮五分钟,当鱼骨烧熟时,再倒入鱼肉,一分钟后关闭煤气,试口味咸淡,加入少许味精。就这样,不一会儿,一盆酸菜鱼就端上餐桌了。
余香桃来了一个深呼吸,夸奖道:“嗯,味道不错,我都要流口水了。”
唐河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香桃,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怎么舍得一下子买这么多菜?”
余香桃有些得意地笑了笑说:“我请客不行啊?要不要喝点酒?”
唐河平常是不怎么喝酒的,怕脸部皮肤过敏,但今天心情不好,就说好。然后,自己跑到隔壁小买部端回一箱啤酒。反正夏天到了,啤酒多多益善。
三杯酒下肚,唐河吞吞吐吐地说:香桃,有件事我想跟你通个气,听说雪花巷马上要拆迁了,我这房子很快就租不成了……
余香桃瞅了唐河一眼,噗哧一声笑道:呵呵,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就这点小事。你放心,鹿城这么大,还怕我租不到房子?
唐河尴尬地说:问题是连我自己也没地方住了啊,你说我活得有多窝囊!
余香桃说:不会吧,你是房东啊,这里拆了,你还怕政府不给你安排房子住?
唐河说:实话告诉你,我这个房东是冒牌的,顶多是个二手货……
余香桃说:你的意思是这房子你也是从别人手上租过来的?但你是本地人啊,难道你父母手上没有给你留下房产?
唐河一声叹息,貌似洒脱而又无奈地自责道:“别提了,当年我父母去世以后,我做生意没本钱,就将还是爷爷手上留下的唯一的老宅子卖掉了,塘河大酒店原址就是我家从前的老宅基地哦……”
余香桃安慰说:“别提过去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你放心,蛇有蛇路,鳖有鳖路,螃蟹无路还会横着爬呢!”
唐河不胜酒力,干了两瓶啤酒就感觉头重脚轻,饭后坐在那儿懒得动弹。余香桃收拾餐桌,弯腰时胸口的奶子一颤一跳的,仿佛像两只兔子要逃出来乘凉。也许是生活的压抑和对情感渴望,使唐河有些寂寞难耐,他借着酒兴突然一把搂住香桃的腰身不放,“阴阳脸”上的两只眼睛珠子聚焦在香桃脸上,像老虎要吃人的样子。自从她搬进这雪花巷14弄号住宅以来,唐河一直住在一楼过道的小房间,余香桃睡在二楼,可谓是井水不犯河水。起先余香桃对房东还是心存戒心的,每天晚上临睡前,必将房门关严,并推上门锁保险按钮。近大半年相处下来,彼此相安无事,有了安全感的她对他也渐渐有了好感,门锁有时候也就不用按保险按扭了。可是眼前他的这个举动实在是有些突然,毫无心理准备的她不免吃了一惊。
“干嘛,你想非礼我?”余香桃挣扎着说。
唐河不做声,胳膊暗暗使劲,没有一点想松开的意思。
余香桃说:“你别忘了你是协警,不可以乱来哦。”
一听到协警两个字,唐河的胳膊一下子软了,自动松手了。是啊,协警也是警,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欺负一个女人呢?
余香桃一脸羞赧,说:“还不赶紧去洗澡,身上的汗不嫌臭啊?”
唐河自嘲地摇了摇头,怀疑自己真他妈的荒唐?人家是房客啊!
五
交警队长李涛每天上下午都骑着摩托车沿龙山北路至南向西山东路巡视一遍,沿途包括唐河在内的数十名协警执勤动态都由他监管。由于龙山北路南向五公里处贯穿温州东西大动脉的重点工程——瓯越大道开工在即,身为交警队长,李涛深感肩上的任务重,压力大。
一天傍晚,李涛下班后,应刘雁霞邀请到新丁香大酒店三楼B包厢做客。刘雁霞以前在金色年华娱乐城做攻关部经理,后来被娱乐城大股东娄局相中,做了他的情人。刘雁霞不仅用身体征服了娄局,而且口才与社交能力也使娄局大为欣赏,如今又被娄局提升为卓越房地产开发公司市场开发部总经理。李涛向来不喜欢参与生意人的饭局,但碍于刘总的面子,也为缓解一下工作压力,他不想得罪一个令他非常欣赏的女人。
李涛走进包厢,其他客人都还没到,只有赵敏和刘雁霞两人在一边喝茶聊天,一边等候客人。赵敏才四十多岁,长着一副“国”字脸,却拥有两份事业,一是宏升担保公司董事长,二是正在筹建中的蓝天电子商城开发公司总经理。刘雁霞见了李涛,立马高兴地站起来与之握手,打招呼。这是一双细皮白嫩的极有品位的手,但见手腕处一大串绕来绕去的深咖透亮的细珠子,就足以衬托女人与众不同的气质。李涛自然是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象征性地握了握,并礼貌地向赵敏点头问好。
李涛尚未落坐,手机忽然响了,低头一看,是家中保姆打来的,说大事不好,老太太在卫生间摔倒昏迷不省……李涛心里咯噔了一下,母亲八十高龄,集心脏病、高血压于一身,怎么可以摔倒呢?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李涛迅速拨打了,匆匆向刘、赵二人告辞后,在酒店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城东下吕浦龟湖锦苑住宅区而去……
唐河再次见到李队时是一个星期后的事情了。李涛身着警服骑着摩托执勤的样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威武,但脸颊明显比以前消瘦了许多,工作比从前更加认真严厉了。人总是要死的,但母亲的不幸去世,李涛愧疚不已。如果不是交通路阻,救护车就不可能塞在半路上;如果救护车能够及时赶到,老母亲在家卫生间摔倒后不至于那么快就一命呜呼……作为一名资深交警,面对城市越来越大的交通压力,他百般无奈,百感交集。他知道,像他母亲这样体弱多病的老人突然遭遇不测,因为交通堵塞而得不到及时抢救的现象,并非个案。前不久,都市报报道了一则新闻:市中心府前街小区,一名孕妇因为早产大出血,也是因为路阻阻碍了救护车迟迟抵达不了现场,导致不该发生的悲剧发生了。城市在无限制地扩张,车辆的数量比地上的蚂蚁繁衍还要快,但交通基础设施跟不上,不少驾驶员的文明素质差强人意,很多车主交通法规意识淡薄,对警察的执法不理解,他痛恨自己无能为力,痛心母亲死于无辜。
李涛痛定思痛,决心要不惜余力彻底整治交通违法行为!
李涛对唐河说,你给我记住,今后不管是谁,哪怕是天皇老爷,只要是违反交通规则,决不手软,一律照章办事,狠狠地处罚。
唐河与李涛是初中同学,两人曾经年少时的夏天有过一段经常一起泡在塘河里的快乐难忘时光。对别人来说想当协警并不难,然而唐河却不一样,他能够穿上这一身带有协警字样的马甲,如果不是李队关照,他根本没有这个机会。这不仅是因为他的“阴阳脸”害了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被城管大队开除后,在公安网络系统里仍存在不良记录、是个犯有前科的人……
唐河苦笑了一下,协警的处境是尴尬的。不少驾驶员或行人根本不拿他们当回事,每天都会上演稀奇古怪的肇事者与协警之间的狗血剧。而一旦发生了交通事故,往往第一个抵达现场又是他们协警。
但,出于纪律与尊重,唐河仍然毕恭毕敬地应声道:是!
李涛骑着摩的,整了整衣冠,马达一响,精神抖擞地一眨眼又消失在滚滚的车流中。
六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唐河每天顶着烈日,呼吸着弥漫汽车尾气的空气坚守岗位。由于南向瓯越大道高架快速通道工程已经全面进入关键时刻,加之原有的龙山北路拓宽工程也已经上马,沿线协警执勤的任务更加艰巨了。
唐河每天人在站岗,心却在为住房问题焦虑发愁。尽管唐家辉那边他可以敷衍一段时间,说难听一点他如果懒着不搬,相信家辉也不敢把他怎么样。问题是雪花巷拆迁迫在眉睫,而住房毕竟是人生大事。
这天下午,唐河突然很意外地接到前妻林晓瓯的电话。唐河曾经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过十几年,他最早在长沙街头卖过皮鞋,后来又在武汉大街卖过电器。也许他天生就不是做生意的料,赚不到钱不说,最后连本钱也亏损得一塌糊涂。他的“阴阳脸”就是有一年在武汉向下家一经销商讨债时,冷不防被对方用皮革化学水(染色剂)泼成重伤而留下的后遗症。因为长着一副对不起观众的“阴阳脸”,后来他多次失去了合适的就业机会。为了生存与还债,唐河在城管大队上班之前还踩过一段时间的三轮车,对城里底层人群的谋生之苦他也因此深有感触。所以,他这个“阴阳脸”模样的城管队员每天在执勤过程中,都因善待那些小摊小贩而给他们留下比较和蔼的印象。
唐河隐约知道林晓瓯在雪花巷也有一套房子,那是她早几年用私房钱炒房时赚取的。林晓瓯不但知道一些房屋因拆迁而提前内幕交易的信息,而且还知道一些拆迁户因对拆迁补偿差钱存在质疑而迟迟不愿配合,成了相关部门眼中的“钉子户”。她清楚唐家辉是如何利用自身优势,让家属一个个悄悄做起了雪花巷部分联建房屋的大房东,趁机发财的。林晓瓯打这个电话就是叫唐河不要轻易随便搬离雪花巷。她知道唐河秉性憨厚,甚至是懦弱,她不愿意看到他萎靡不振一副窝囊废的样子。林晓瓯说,实话告诉你,我早就已经和法国的唐文成兄联系上了,他说他秋季会回国一趟,你想啊,他也不会将房子带到国外去?到时候受益人当中肯定也少不你的一份啊!
唐河有些疑惑,又很感激。凭他对林晓瓯的了解,这个女人决不会空口无凭说白话。她做每一件事都是计划周密,干脆利落。
唐河说:谢谢你,还会想到帮助我……
林晓瓯说:谢什么谢,现在的人谁不会往钱眼里钻?就是你还是那么傻,我是在替女儿考虑,如今是一个拼爹的时代,我怕她将来无法面对一个一无所有的亲生父亲……
提到女儿,唐河心里不好受,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只好沉默不语。许久,见对方没有声音,便按了一红色键,然后将手机插进腰间的手机套里。
这时,一位酷似土豪的男人戴着一副墨镜,开着一辆丰田越野突然出现在唐河眼前。他摇下了车窗,主动喊了一声“唐哥”。唐河眨了眨眼,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土豪男生气道:你看你,我是皮球啊。皮球是杜龙飞的乳名,年龄比唐河小六岁。唐河努力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模糊的印象有些清晰起来。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在塘河边和村里几个孩子玩游戏时,他无意中将沙子弄到一个小个子男孩的眼睛里,男孩哭着说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为这事唐河还挨了父亲一顿揍,母亲拉着他上门向人家道歉。皮球这个名字就这样在他心里刻上了一道烙印。
杜龙飞马路上偶遇少年哥们,心里一阵高兴,说,唐哥,晚上我们喝茶去。唐河摇了摇头,说自己现在又不做生意了,茶也不会喝了。杜龙飞说,看你唐哥说的,我是有正经事跟你商量,你也知道,雪花巷不是马上就要拆迁了吗?我想听听唐哥你有什么高见?唐河知道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再说在大马路谈这事也不大适合,只好答应赴约。
喝茶的地点在塘河附近的水心咖啡馆。杜龙飞曾经因打群架,坐过三年班房,后来开了一家洗车店,在歌厅里认识了一位川妹子,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就干脆娶了人家,也算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洗车店在老婆手上打理,生意做得顺顺利利。本来日子也过得挺滋润,可是杜龙飞不满足于小富即安的生活状态,看到别人开宝马,住别墅,他的心躁动不安。人生爱拼才会赢,他也想搏一回,于是便私下里做起了高利贷的生意,不料被上海一个玩家骗了个精光,债台高筑的他做梦都想翻身,却苦于发财无门,眼下雪花巷要拆迁,而广发仓库基地地皮也将要被村里拍卖,对他来说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岂能白白错过?当然,问题也不仅仅只是这么简单,大前年杜龙飞在参与村长竞选时,被唐家辉暗箱操作请客送礼占了上风。如今唐家辉权力在手腰缠万贯目中无人,杜龙飞早就咽不下这口气了……
杜龙飞说:唐哥,广发仓库基地的地皮可是我们雪花村村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笔财富,如果让唐家辉这小子随随便便或暗中搞鬼私自变相低价卖给了政府部门和开发商,都对不起雪花村的子孙后代啊?!我现在既然是村民代表,我就有资格要求村里财务公开,招商引资要采取阳光行动,我们始终都有权利有资格参与。
唐河的“阴阳脸”苦笑道:问题是我早已是“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我现在哪有话语权呢?
杜龙飞理直气壮地说:唐哥说这话就是自己瞧不起自己了,不管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但你从小是在雪花村出生长大的,这个事实谁也无法改变。我的意思是,唐哥你也应该站出来,为雪花村的老百姓讨个公道,等将来拿到房开公司土地补尝款的时候,我皮球保证你和村里的人一样分红,绝不会少了你应得的那一份。
唐河心里有了起伏,说:我只是一名协警,无权无势,你要我怎么帮你们?
杜龙飞说:家辉不是你侄子吗?你就给他一点压力,叫他积德行善,不要做村民们的汉奸!
唐河又苦笑了一下,心想汉奸是啥意思?他谨慎地说:皮球老弟啊,雪花巷拆迁,包括广发仓库基地土地拍卖,应该是市里同一规划的项目,家辉他身为一村之长岂有不执行之理?你说你是村民代表,那完全可以言正名顺地直接找他沟通,如果谈不拢,你们还可以走法律程序啊!
杜龙飞没好气地说:唐哥,你也太善良了。你认为打官司有用吗?我们现在别无选择,只有拿命来死守空荡荡仓库,只要仓库房子不倒,谁敢侵占基地地皮?
唐河脑海里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当城管队员时,在一次“拆违”过程中,一位房主往自己身上泼汽油差点惹出人命案的往事来……他劝慰道:“我说皮球老弟,这事你一定要冷静,千万可不要胡来哦!”
杜龙飞嘿嘿一声冷笑,语气中透出一股杀气:“那要看唐家辉这兔仔子是什么态度,如果村民们的合法利益最终得不到兑现,那我们只有把命拼了!我就不信,这小子的脑袋是铁打的?”
唐河的“阴阳脸”一脸迷茫,感觉事态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只要遇到导火索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排除险情。
两人的约谈,在尴尬的气氛中结束。
七
夏日的雪花巷躁动不安情色暗藏欲望疯狂。
康乐佳足浴店那圈闸门一天到晚总是开开关关关关开开,形形色色的男人进进出出。余香桃装着视而不见,但心里却感觉纳闷,有些男人夹着皮包,看上去标标致致,怎么也往那道门里钻?其中还有一些老头子,佝偻着腰背,难道左彩云她们也要?
左彩云自上次来改过一次裤脚,后来又找余香桃熨过两次衬衣。一来二去,两人就混得比较熟了。左彩云不仅人长得乖巧,嘴巴也甜,她管余香桃叫大姐,余香桃开始还觉得不好意思,骨子里也不想认一个风尘女子做什么妹妹。但,时间长了,余香桃也习惯了。
其实左彩云称余香桃为大姐,那是她对她的信任。有一天,她悄悄告诉余香桃说,大姐,我恐怕这辈子完蛋了。余香桃吃了一惊,小小年纪怎么说出这种话?问她怎么回事?左彩云说医院做了丰胸手术,近来发现乳房里有硬块,手都不能碰,一碰就痛。余香桃说,医院诊断治疗啊?左彩云说,我也是这么想啊,可是,医院找那个医生,他说我这个情况纯属意外,必须要做二次手术,否则,后果不好说。可是,二次手术费好贵呀……说着,眼圈就红了。
余香桃虽说不是医生,但女人身上的痛,她是很容易理解的。她安慰左彩云道:“小妹,别难过,说不定是医生误诊也是有可能的,医院检查看看。还有,你既然叫我大姐,那么大姐就说句心里话,不管你爱不爱听,那碗饭既然也不那么好吃,依大姐看你就不要再折磨自己了,还不如趁早找个正经事情做。”
左彩云无精打采地说:“道理我都懂,可是像我这种人难啊,我也想开一间服装店,本钱却不知在哪里,好点的工作自己没文化,做普工体力又吃不消。只能混一天算一天……”
余香桃心里突然感觉有股酸涩的味道,为彩云,也为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夏至来临,天气越来越炎热了,香桃洗衣店每天冷冷清清。余香桃正愁着一下步该怎么办?生意一旦淡下来,她又开始想家了,她往家里打电话,是儿子阳阳接的。她问阳阳学习好不好?期中考试考得怎么样?她问一句,儿子阳阳爱理不理地答一句。余香桃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问了一句你爸呢?阳阳说,爸爸到上海打工去了。余香桃不再说什么,只叫儿子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其实叫外公外婆更合适。
余香桃在婚姻上遭遇的苦恼,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余家没有男丁,余香桃是家中长女,医院做护士。当年,余老汉执意要留香桃在家顶立门户,邻村小伙子谢家贵做了上门女婿。婚后,两人缺乏沟通,感情一直不大好。这些年,余香桃只身在温州城里打工,一年到头都盼不到丈夫一个问候的电话。前年腊月二十四,余香桃冒着大雪好不容易回到家,谢家贵一句关心的话语都没有。凑巧那几天香桃她大姨妈来了,家贵夜里想要做爱,香桃不给,家贵就耍酒疯打人,打过之后,逼香桃把存折交出来。余香桃心想,你花钱大手大脚惯了,俺辛辛苦苦挣得钱凭什么交给你?给了你之后将来俺拿什么来买房子?谢家贵以此认定是女人变了心,便狠命地朝女人一阵拳打脚跌……从此,余香桃对男人彻底死了心!
这天上午,余香桃无所事事,就独自漫不经心地在雪花巷周边一带闲逛,一是散散心,二是看看哪里有没有合适的店面。昨晚,房东唐大哥跟她说,反正雪花巷要拆迁了,接下去的房租费就免收了。余香桃心里暖暖的。她说,谢谢,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好手好脚,不会饿死的;至于房租费嘛,该怎样就怎样,不用怜悯我,你每天站马路也不容易。余香桃前思后想,即使房租费免了,但赖在这里不走毕竟也不是长久之计。尽管她一直觉得房东是个大好人,稳重,风趣,有责任感。如果搬走了,就意味着彼此从此拜拜了。但是,天天住在一起又能怎样呢?一个城里人,一个乡下人,本来就是萍水相逢,下一个浪潮打过来,还不是各奔东西?而且她还是有夫之妇,算什么呢?
余香桃来到瓯昌商贸城闲逛了一大圈,在一专售男士服装的摊位前,看中了一件白底红蓝相间的男式格子衬衫,她眼睛一亮,几乎没怎么还价就把它买下了。
晚上,唐河下班回来,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盘清清爽爽的菜肴,啤酒、碗筷和杯子也摆放整齐了。想到雪花巷很快就要拆迁了,房客为自己做饭的日子不多了,唐河突然心生感慨,他说,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你知道什么是幸福的味道吗?余香桃说你们男人花花肠子多,鬼知道啊。唐河说,比如说,像我现在这个样子,下班一回来就吃现成的香喷喷的饭菜,就是幸福的味道。余香桃说,你不会是电视剧看多了吧,哪来的油嘴滑舌?
两人面对面坐下来就餐。
饭后,唐河洗完澡,光着臂膀从卫生间出来时,香桃拿着那件新衬衫,说:你试试,大小合不合适,不行我明天再拿去换。
唐河将衣服穿在身上,大小正好,心里甚是高兴,说:多少钱?
香桃说:三千块。
唐河说:三千块?你也太损了吧。
香桃说:怎么,又心疼了?
唐河说:我肯定心疼啊,你不也认为我天天站马路不容易嘛。这样吧,你先记个账,等我下次发了工资再还你。
香桃说:你这个人,真没趣……
唐河摸了摸光亮的脑门,笑嘻嘻地说:你是说我没有男人味?
香桃白了他一眼:有啊,臭味也是味嘛!
两人情不自禁地笑了,香桃笑得胸前的奶子一颤一颤的,唐河笑得眼泪溢出了眼角……
八
转眼季节进入七月,学校放暑假了。阳阳在家里还好吗?香桃牵挂着儿子,决定回皖南太平镇凤山村老家一趟。
唐河下班回来,见香桃闷闷不乐,知道她又是在为生意犯愁,便信口开河地安慰道:现在天气热,洗衣店没生意也是正常,我看你还是先熬一阵子吧,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嘛。我们鹿城人说开店起码要先守三年,轻易折腾来折腾去只能更糟糕。套用一句名言,那就是冬天来了春天也不再遥远了。但是,话一出口,唐河就后悔起来。雪花巷都要拆迁了,自己接下去都不知道住哪儿了,还说这些冠冕堂皇自欺欺人的话有什么意思呢?
余香桃郁郁寡欢地说:我明后天要回老家一趟。
唐河感觉有些意外:哦?,停顿之后又说:是应该常回家看看,车票买了没?
余香桃说:现在是淡季,车票不紧张,早上到车站现买应该来得及。
唐河说:那我骑摩托车送你。
余香桃说:谢谢,不用了,不耽误你上班。
夜里,余香桃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忽然有人敲门,余香桃不用猜也知道是房东,但她还是本能地问道:谁?唐河在房门外弱弱地说:我……香桃说,都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唐河说,我刚去外面买了一些锅贴饺,我一个人吃不下,我们一起吃点吧。余香桃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裙子,打开房门,唐河闪了进来,将一大塑料袋东东放在床头桌子上。
“这是什么?”余香桃问道。
“我买了一些鸭舌,它是鹿城的特产,你带回老家,让家人尝尝。”唐河说着,打开另一只小塑料袋,里面的锅贴还热乎着。
余香桃说,谢谢啊。唐河说,不客气。余香桃挪动了一下身体,示意唐河坐下。唐河望了望整洁的床单,觉得还是站着比较合适。锅贴饺又香又脆,余香桃一连吃了好几个,边吃边说,嗯,好吃。
两人边吃边聊。唐河说:回家要几个小时?
余香桃说:现在高速很快的,六七个小时吧。我要么坐温州到贵池的车,或者温州到铜陵的,中途在陵阳镇下高速,然后转乘农用车就可以到家了。
唐河说:坐车很辛苦哦,路上要注意安全啊。
余香桃说:辛苦成为习惯也就不觉得辛苦了。生在农村只能是打工的命,哪像你们城里人,坐在家里收收房租都能过上神仙般的日子。
唐河说:这年头还分什么外地人本地人?况且城里人也不见得都是有钱人。做人不要攀比,人比人,气死人。
余香桃说:那倒也是,不过我说句实在话,雪花巷拆迁跟我无关,但我希望你能有个好的归宿。你应该早做准备,免得到了那一天,你难道真的睡马路不成?
是啊,难道真的睡马路不成?这个问题,唐河心里比余香桃更清楚,可是,别说贷款买房子,就是租房子也要一笔开支啊,而他每个月两千八百元的工资,就要抽出一千两百元还银行里的债务。他深感压力山大。
唐河说:谢谢,我会尽早想办法的。
两人聊得这么贴心,今晚好像还是第一次。
这会儿,唐河好像忘了下楼回房间的意思,他的“阴阳脸”上流露出不大自在的目光。两个都是过来人,余香桃自然领会他那充满饥渴的眼神,坦率说,她并不讨厌他的这种带有非份之想的贪婪目光。她倒觉得像他这样一个已经离婚N年的单身男人,对异性如果没有充满幻想的话,其生理也许是不正常的。不过,她也不敢断定他身边到底有没有其他女人?换句话说,在城里,尤其是住在雪花巷里像他这样的男人应该是不缺女人的。
余香桃感到一丝慌乱和不安……
唐河渴望的眼神捕捉到了女人的惊慌神态,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一把死命地将香桃揉在怀里。香桃推了几下,推不动,感觉他的手正野蛮地往自己的胸口里偷袭,余香桃挣扎着,眼看对方即将要达到目的的时候,她急了,狠命的骂道:姓唐的,你可不要乱来哟,你拿我当什么人?我又不是小姐?!
谁知,余香桃最后这句话真管用,唐河伸出去的手立马像触了电似地缩了回来,然后如同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低着脑袋听候老师处罚。
余香桃不由得拉下脸,生气地说:时候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睡觉吧。
唐河尴尬无语,悻悻地转身走出房间,一步一声响地走下楼梯。(未完待续)
原载《福建文学》年第8期
摄影/谷百合
作者简介:傅建国,新温州人。年5月生,籍贯安徽青阳。初中毕业,曾务农、代课、做篾匠。年来温州务工,长期从事皮革销售。年创办宏昌皮业。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温州市作家协会第七届理事。
近年来在《江南》《福建文学》《安徽文学》《文学港》《温州文学》等省内外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随笔5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命根儿》《欲望快餐》《雪花巷房客》《牌坊村人家》等;出版小说散文集《人在旅途》、散文集《从皖南到温州》、长篇传记《海城民工传》等。先后荣获温州市首届民间文艺人才称号,瓯海区第五届、第六届文学艺术奖文学类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