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玉叶不败III

人说，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

葬了亡夫没几天，姨婆又下地工作。她个子高挑，又不惜力气，一个人竟可挣两个人的工分。只是晚上回家，腰酸到仅能平躺在木板床上，一点棉被都垫不得。还好女儿乖巧懂事，每天从学校下来就升起灶子，准备晚饭。不舍得点油灯，就在灶炉旁边搬个小板凳，借着炉火读几页书。

也是过了几年安生日子，直到三年自然灾害。孤儿寡母两个女的，外加姨婆又会持家，也算有些余粮，想着多给女儿吃一口也是好。但那个年代，私藏粮食，便是罪恶。终于，姨婆被一个街坊举报，来了几个公社的人把姨婆家翻了个底朝天，藏的粮食被搜剿一空。

那天姨婆被放回来，什么也没说，从家里拿了条擀面杖就直冲举报她的街坊家。当时老式的宅门是用木板插着，要非常大力才能踢断；也不知姨婆哪来的神力，一脚就把门给踢开！那家人正围着晚饭，见姨婆这副架势吓了一跳。姨婆拿起擀面杖狠狠就往桌上敲去，把瓷碗都砸碎了，稀薄的粥汤撒了一桌。女人开始叫唤，男人和姨婆扭打在一起。但姨婆那时早不是藏在闺中人未识的大小姐，而是一个为了保护女儿而发狂的母亲。矮小的男人竟一时也不是对手，被姨婆的蛮劲撞到在地。女人让小孩们赶紧出去叫人，也上来和姨婆厮打，她拉姨婆的头发，脚踹姨婆的后背，但姨婆如魔怔一般，不动也不说话，就死死抓住男人不放手。后来来了几个街坊才把姨婆和这对夫妇分开，姨婆这才说了一句话，“再敢下绊子，我就是不要这条命，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那时的人家，近邻多少都有些亲缘关系，这户人家曾是姨婆娘家的佃户，姨婆娘家乐善好施，从不亏待。所以街坊说起这家人更多的是嫌恶，这般歹毒，小心平日里走路都要跌死。而事实上呢，多年后这家男主人真的走着走着就摔了一跤，跌死了。

过些年，那场维持了十年的浩劫来了。姨婆娘家和婆家都是旧时出了名的大家族，但姨婆丈夫已亡，一个寡妇倒也引不起太大注意。除了定期要去被批斗一番接受再教育，日子倒也不至于过不下去。唯一的遗憾，是女儿因为这样的家庭背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婆家，眼见年纪不小了，都还没嫁出去。直到浩劫尾声的时候，才找到一个同样『成分很差』的富农家儿子，喜结连理。女儿嫁人，没过多久给姨婆添了外孙，再过一年又添了个外孙女。那几年，大概是姨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虽然寡居，但每逢女儿一家来看望，她必定做几个好菜，拿出存了很久的桂花酒来好好招待一番。又没过多久，女儿怀上了第三胎，姨婆就更忙了，时不时的往亲家跑，给女儿带些吃的补补身体。

旧时的人在河里洗衣，所以都有台阶入河，但因为潮湿，台阶上有青苔，极滑。有一天，姨婆的外孙和外孙女去河边玩，居然鬼使神差孙女不当心滑进了河里，孙子随后去拉，结果两条人命就这样没了！消息传来的时候，姨婆嚎啕大哭，到女儿家不过一里路，却足足走了好久。哭到直不起身，要坐着哭一会才能再走几步。而女儿生下第三胎后，终究因为太过伤心，没出月子人就走了。这第三个，是个男孩，取名为『孝生』，既要孝顺，又要活着。

那一年，姨婆七十岁。

随后的那几年，夏天太热无法农作时母亲和外婆会去姨婆家住些日子。一如几十年前，外婆和姨婆都还是千金，去竹林那边消夏避暑。姨婆没什么钱，但为人慷慨，每次都卤好爆鱼，做好团圆，等母亲和外婆去吃。母亲总说姨婆做的爆鱼最好吃，炸的外表金黄，但里面的肉却是嫩的，卤汁也处理的极好，入口不会似外埠坊间的苏州菜那般甜的发齁，但吃完却有清甜的回甘。再说姨婆做的团圆，最好的是咸团子，一咬就有肉汁流出来，又鲜又甘。外婆说她们嫁人前，要请城里最好的厨子来家里教几年，虽夫家必定富贵，不需要自己亲手做羹汤，但家里也是希望女儿们能懂厨艺，也算是教养。而那片竹林，是真正惬意，虽已伐了大半作为耕地，但竹子有灵性，夏日里会荫凉而宁神。

高考解禁之后，母亲去南京读大学。临走前，姨婆喊她去家里。姨婆正要被纳入『五保户』，国家养她，房子和财产都要收走。姨婆喊母亲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得上拿走，那时姨婆的家里哪还有什么东西，除了一床被褥、一张桌椅，就真是家徒四壁。她突然想起什么，进了里屋，转身拿出一杆尺递给母亲，说，你要去读大学了，这杆尺兴许用得上。母亲谢过，小心收起来，这杆尺她一直用了很多很多年。和姨婆的最后一面，是在母亲刚工作的时候，姨婆病重入院。医院看望已经八十多岁的姨婆，她见母亲来很高兴，精神很好地问母亲南京的情况。母亲彼时在政府做事有些粮票，都拿了给了姨婆，那个年代只有粮票才能买到食物。姨婆高兴地拿了两张，剩下的又都还给母亲。这两张粮票，姨婆一直珍藏着，到死，都没有舍得用。

没几天，姨婆走了，终年八十二岁。

读余华的《活着》，是在宏村一个古客栈里，房子像极了外公家的老宅，所以一直不能释怀。后来和妈妈谈起此书，她讲述了姨婆的故事。终才明白，《活着》不是主人公的命运悲惨，而是整个时代的悲剧。

母亲一家也因为时代变迁有过不幸经历。舅舅娶的最大地主的女儿家的西洋豪宅在解放后被政府没收，舅舅的岳母不久后也被逼疯；阿姨嫁的纺织厂继承人家的基业也被没收，最后连想去当工人的资格也没有，因为“成分太差”。

但怎么说呢，望族基业虽不在，但坚韧、乐观和不放弃的精神却从未消失。家族的第三代最终都有不错的成就，大部分都移居美国。正所谓『有仁有忍，大家闺秀仍在；花开花落，金枝玉叶不败』。

所以人，不仅是活着，也要不辱使命地活着。

----------------终---------------

《金枝玉叶不败》前2集，

已收录在菜单中“孟婆汤”一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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