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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文学实力皖军10洪放作品
洪放
●洪放,男,年生,安徽桐城人,中国作协会员,桐城市作协主席。
●年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诗刊》《散文》等发表诗歌、散文和中短篇小说若干,作品被多次选载并获奖。
●年开始长篇小说写作,出版有《秘书长》《撕裂》等。
●曾获安徽省社科文艺出版奖、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长篇小说入围奖等。
●提倡诗意化写作。
清明
——《柏庄黄昏》之一(上部)
■洪放
一
一坡的青草,清明到了。
柏守一是在清明的前一周赶回柏庄的,他带着小儿子柏宏,两个人从北京坐飞机到省城,再坐长途汽车,下午四点时赶到了县城。在县城接他们的是外侄孙王平。王平开着一辆二手的宝马,外观气派,声音却很大。一路上,王平说今年的清明将很热闹,村子里已经确定回来的人就有上百人之多。有一部分人本来是不准备回来的,听说守一小舅爷都从北京回来了,他们便也不好意思,几乎都约着清明当天去祭祖。
“这在我们柏庄三十年还没有过。”王平说着,拿眼看看守一小舅爷。柏守一闭着眼,他有些心慌。不知怎的,越是临近柏庄,心里头越是发虚。算起来,这三十年来,他这是第三次回来。第一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最后一年,他的老姐姐去世,他夫妻二人回来奔丧。老姐姐也就是王平的奶奶。柏守一父母死得早,十二岁那年,刚解放,父亲在村子里是土改小分队队长,结果被人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杀害了。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好,没过三年,也随父亲去了。大他三岁的姐姐就照顾着他,硬是让他上学读书,然后工作。姐姐嫁的人家,也在柏庄,不过在下柏庄。柏庄是个大村子,分上柏庄和下柏庄两个自然村。上柏庄清一色的姓柏,下柏庄杂着几户外姓,比如王姓、刘姓、高姓。姐姐二十岁,也就是柏守一上大学的第二年,为了照顾家,就近嫁给了穷人家出身的王三喜。三喜人诚实,姐姐一生倒没有吃什么大亏,只是死得太早,还不到六十岁就因为食道癌走了。姐姐走后,三喜竟然偏瘫了。好在下人都孝顺,上一次也就是三年前柏守一回柏庄时,三喜还坐在床上有说有笑。这次柏守一确定回柏庄做清明时,也打电话给三喜,三喜中气很足,说:“好哇,好哇!回来吧,正好喝两杯!”三喜这话是真话,他长年偏瘫在床,难得有人陪他喝酒。而他又是好酒的,所得的毛病也大概和酒有关。
三年前,柏守一第二次回柏庄,那次的心情是沉重的。和大儿子柏强一起回乡,是专门安葬妻子的骨灰的。妻子本来是山东人,但从小就成了孤儿。他大学毕业到部队时,营房就在妻子的庄子边上。一来二去,他们好上了。也不能算他们自己好上的,做媒的是团长。与驻地老百姓结婚,他是破例。破例的原因很简单,大胡子团长在全团干部会上一挥手,大声道:“柏守一是大知识分子,人家从大学到咱们部队来,觉悟多高!咱们部队就得为他解决问题。当下最要解决的是什么问题呢?就是他的男女问题,不,是婚姻问题。我和团里几个领导都看好了,在咱们炊事连帮忙的驻地的那个刘侠不错。姑娘人长得好,心眼也好。这样的姑娘咱们不介绍给柏守一柏大学,介绍给谁?这事就这么定了,团里的决定,特事特办。”结婚后,刘侠就在炊事连一直干活,后来跟他一道到北京,按军转家属安排了工作,在街道上干妇女主任。三年前,她高血压突发不治身亡。在此前,也就是上一次回柏庄奔姐姐丧时,刘侠就说过将来要是死了,就葬到柏庄来,这地方风水好,风景好,清净。虽然不比咱山东那么广阔,但是清秀得让人留恋。刘侠走后,柏守一就按照她的意愿,事先通过外侄子王存山,与村子里商量。村子里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他和柏强回来时正是冬至。乡下人有习惯,葬坟得在冬至之后。全部的下葬事宜,都是柏姓老堂兄柏礼和操办的。柏礼和和柏守一共曾祖父。柏守一祖父只生了柏守一父亲一个孩子,算是单传。柏礼和比柏守一大五岁,在柏庄也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他操办刘侠的下葬事宜,样样都合规矩,事事都让柏守一和柏强满意。而且在操办下葬事宜的过程中,柏守一才算真正感觉回到柏庄老柏家窝里了。临走时,他与村里的人约好——三年后再回柏庄做清明。好好地做回清明!
当然,对于柏守一和柏宏,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到刘侠的坟头上看看。三年了,也不知道坟头上的草是不是长满了?这个山东女人躺在异乡的黄土里,不知道还有梦没有?
车子过了座小桥,王平回了下头,对柏守一说:“舅爷,这桥记得吧?”
“记得,叫柏家桥。”
“对,不过原来那桥去年发水时坍塌了,这是重修的。听说舅爷还出了钱?”
“出了点。”柏守一记得这事,去年五六月份,礼和大哥打电话给他,说村头上的柏家桥被洪水冲垮了,村里老人孩子出行都不方便。大家伙商量着要重修,钱呢,不指望上面政府的,就家家户户出点。那些在外的都打电话了,都愿意出。守一老弟你也出点吧?柏守一痛快地答应了,寄了一千块钱回来。两个月后,礼和大哥又打电话告诉他桥修通了,不过修桥的曲折,真的让人很伤心。他想问明白,礼和却不讲,只是在电话里叹气,说:“如今这柏庄怕也存不了多久了。唉!”
好端端的柏庄怎么会存不了多久呢?柏守一笑话礼和大哥,这是遇到点小事就往大的上面扯。但在电话里他没说。他这会儿问王平:“这桥修时,上下柏庄都出了钱的吧?”
“大部分出了,也有几户没出。礼和大爷做主,听说讨了不少气。”王平继续说,“关键是有钱没人。只好找柏大明。柏大明倒是答应了,从自己的工程队里拨了十几个人过来。那些人不知道是太忙,还是嫌工钱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把个礼和大爷急得整天围着桥转。为这事,礼和大爷专程到城内找了柏大明,你瞧柏大明怎么说——他说,我的工程真的太忙,这十几个人还是看在大爷你的份儿上,看在柏庄的份儿上,才拨出来的。你到我工地上走走,看看哪里有闲人,你就领去。这话说的光滑又呛人,礼和大爷回来后就病了,说等把这桥修好,再也不问村上的事了。”
“那倒是,现在做事难。”柏守一想起今年春节后,他几次与礼和大哥通电话讨论做清明的事,礼和的态度似乎也不那么热情了。他又打电话问三喜,三喜说礼和现在很少过问村子里的事。再说村子里也没多少人,事情也少。真的有了事,也过问不了。“那做清明这大事呢?”柏守一问王三喜。三喜说:“这个我听存山说礼和还在操持着。但具体的情况,我们也不太清楚。”柏守一理解三喜说的意思。毕竟三喜不是柏姓的人,他不便过问,也轮不到他来问。等到上个月,他又打电话问礼和大哥。礼和这回倒是说了:“人都通知了。”他觉得那就好,等到这次出发前,柏守一又打了电话,礼和大哥语气里有些忧虑:“我就怕人回来得太少,祭祖这大事,人少了,不成体统!”柏守一劝道:“那不会吧,既然通知了,应该都回来的。”礼和说:“但愿如此吧,回来再说。”
又走了十来分钟,路开始向上,是浅山路。下柏庄村口的那棵大樟树,这时就“哗”的一下扑到车子前面来了。柏守一有些激动。第一次他同刘侠一道回来时,因为奔姐姐丧,来不及细看这老樟树。第二次要葬刘侠,也没好好看。这回,他让王平到樟树前停了车,说要好好看看这樟树。下了车,柏守一马上奔向樟树。这樟树真老,也大。柏守一对柏宏说:“这樟树我出生时就有了。总有几百年了吧。”柏宏有些惊讶,伸手想围住樟树,但没能围住。柏守一又说:“樟树一年四季都有叶子,但春天落叶。我听老人们说,跑日本鬼子反时,这樟树就成了瞭望哨。村民们爬上树,老远就能看见西大路上的动静。一有鬼子来了,就拉响树头上的铃子,上下柏庄的人一听到铃声,就赶紧往山里跑。这一招很灵,跑反七八年,上下柏庄竟然没有一次被日本人扫荡过。村子里都说这是神树,也是柏庄的祖宗树。”
“祖宗树?柏庄按理应该有柏树。”柏宏边摸着樟树的黑褐的树皮边问。
柏守一睨了他一眼,道:“柏庄又不是因为柏树而命名的,柏庄是因为我们的老祖宗姓柏而命名的。”
“噢。”柏宏回到车子前,看天色,快黄昏了。四月的风,清爽中还有稍微的凉意。他拉着柏守一坐上车。
王平说:“还有几分钟就到了。翠花已经准备了酒席,晚上舅爷和我爷爷,好好地喝一杯。他老早就盼着了。”
“那是得喝。”柏守一说,“今天晚上就和姐夫喝酒,其他什么事都不管了。”
“那可不行。爸,酒得控制,不然血压又得高了。”柏宏说道。
“我知道,知道。”
二
车子沿伊洛河谷而上,不到五分钟,转过一个小弯,就有了房屋。是楼房,面河背山,一排排的,还真的颇有美感。车停在其中的一座楼房前,王平一下车就喊:“翠花,舅爷到了。”
“哎!”应声而出的是个个子高高的女子,红脸膛,大眼睛,腰上系着围裙,风风火火地出来,跑到车子前,搀着刚下车的柏守一,说:“舅爷还这么劲悍,不见老。快,快,屋里坐。”又望了望柏宏,说,“这是小表叔吧,第一次来,农村里土里土气的,将就点。”
柏宏几乎听不懂她说的话,好在王平翻译了,说:“她是跟你打招呼呢,说这乡村里条件不好,别见怪。”
“哪里见怪?好,好得很。”柏宏说的是真话,这两山之间幽静的河谷,这漂亮的楼房,还有门前屋后的河水与青山,怎么能叫不好?这情景,比他在法国看到的那些乡村,也差不了多少。
进了屋,柏守一直接到了厢房,那是王三喜的卧室。王三喜侧坐在床上,手伸着,见到柏守一,赶紧拉了过去,说:“又回来了啊,老弟弟!”说着,朝柏守一脸上端详了会儿,才道,“也见得老些了,瘦了。不过比我好,我这身子去年入冬以后就疼得厉害,看来是爬不过今年了。”
“别瞎说了,我看你这身子骨好得很,还得活个十年八年。你今年才多大?比我大五岁,也才八十嘛,好好活,争取到九十,到一百。”柏守一朝外屋喊柏宏,柏宏进来,柏守一说,“这是你姑父。”
“姑父好!”柏宏叫了声。
三喜又端详了柏宏一会儿,说:“像你,这像你。柏强呢?”
“公司太忙。没时间。现在这些孩子们哪,整天忙得脚都不沾灰,我都不知道他们忙些什么?本来说好也回来的,可是临时又出国谈生意去了。”柏守一拍拍三喜的手,“不管孩子们,我们老弟兄今晚好好喝点。”
翠花还真的做了不少菜,桌子就放在王三喜的床边上,他靠着被子,同柏守一一杯一杯地喝了起来。王平也同柏宏喝了几杯,柏宏实在喝不惯这酒,便推说不胜酒力,王平也没再强劝。柏守一喝得倒挺尽兴。三喜说:“这回你们回柏庄来做清明,我还看得见,下回要是再回来,我怕就看不见了。”
“别说这老伤心的话,喝酒。”柏守一往三喜的杯子里倒了酒,用自己的杯子碰了下,说,“还记得你们第一次到北京吧?下了车找不着地儿,硬是在火车站待了一晚。那时天气冷,我姐都差点给冻坏了。”
“是啊,那是六一年。我们这正大饥饿。我和你姐去你那,也是想讨点吃的。”三喜说着擦了擦眼睛,“我们的存水,就是那时候硬硬给饿死的。想想她死的时候,瘦得连针都挑不起来肉。唉!后来幸亏你给的那些粮票,不然我们一家也保不住了。”三喜端起杯子,喝了酒,看看柏宏,又看看王平,说,“现在日子好了,可惜你大姐……不说了,我们喝,也代你大姐喝一杯。”
“爷,不能喝了。”王平上前来劝止道。
“今晚高兴,就多喝点。再喝三杯。”三喜撇着嘴说。柏守一因为刚才三喜说到大姐,他心里有些不太好受,强喝了杯酒,擦了回眼泪。两个人又连喝了三杯,都不说话。等饭上来了,柏守一问:“存山他们在外都好吧?”
“都好。”三喜说话已经有些哆哆嗦嗦。王平接口道:“我爸他们跟在王壮那边,今年在新疆。过年也没回来,可能要到明年才回来了。”
王平说的王壮,是王三喜的大孙子,王存山的大儿子。王三喜和柏守一姐姐结婚后,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两个出世就夭折了。最小的是个女孩存水,一九六〇年饿死了。最后只剩下一根独苗存山。存山结婚后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王壮和女儿、女婿,长年全家在外做生意;小儿子王平,一直在门口做活。王存山夫妻俩轮流为大儿子和小儿子带孩子,每家两年,这两年正轮着大儿子家。因此,这下柏庄的家里就只剩了王三喜和小孙子一家。王三喜说:“像我们这样的,在柏庄算是人口多了。就下柏庄,老刘、老高,还有那个跛子,都是一个人过。人老了,作孽啊!”
“快别这么说,爷这么说,就像我们虐待了你老人家一样,让舅爷笑话了。”翠花插了句嘴,这一句话就见出了这女子的性情。说得得体,却含着骨子。三喜转了头,躺到床上,说:“舅爷是家里人,笑话什么呢?我是享福的人了,享福啊!”
柏守一听着三喜的话,有股幽幽的凉气。柏宏出了门,说是去看月光了。三喜说这是月底,哪来的月光?就是有,也是毛毛月。柏宏说我只是去走走。三喜说那得当心点,村里有狗,别走远了。
灯光不是太亮,柏守一看见三喜弯腰叩烟灰时,后脖子僵得像根瘦棱棱的树棍子,便问道:“姐夫,刚才你说爬不过今年了。我看你那是心里有事。这么瘦,不会有什么……是不是……”
“这……没呢,没呢!”三喜嗫嚅着。
柏守一道:“我们老弟兄,有什么话就说。是不是孩子们不尽孝,还是有病了?如果是孩子们的事,我来说。我不信我这舅爷说不上几句话。要是有病,医院,拖不得。”
三喜抬起头,擦了把眼,又朝门边上看了看,才轻声说:“去年底我就觉得身子差了,人一个劲儿地往下瘦。你看现在,就剩骨头了。吃不下。就是吃得下,也没人做。他们都忙。王平要跑生意,翠花在学校食堂里做工。每天早晨是做了饭放在床头上,管一整天。唉,人老了,死了好,也耽误孩子们这么多年了。只是我这病,想死都不容易。不过也快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不能这么想。你在床上这么多年,孩子们算不错了。我看这被子都是新洗过的,也干净。明年存山回来了,就会好些的。”柏守一劝着,又问,“姐夫,你说今年这清明,能做的起来不?”
“能。”三喜说,“虽然我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但村子里的事多少知道点。有时候老一班辈的也来坐坐。如今清明是越来越重了。你今天回来了,说不定明后天,村子里人就越来越多。就是过年,也没清明这么隆重。守一,你不知道,就是过年,村子里也找枪打不着几个人的。”
“过年也是?那不会吧。”
“怎么不会?都到城里去了。本来平时村子里还有些老人、孩子和妇女,但一到过年,都一窝蜂似的被接走了。去年大年夜,我数了下,上下柏庄只有十来户放了开门鞭。也不见人拜年,年味儿是一年年地没了。”
“唉!这不仅农村是,城里也是。”柏守一喝了口茶,王平说这是后山头上自家的茶园里刚摘的新茶,香,味道正。确实不错,想早些年,茶叶曾是柏庄人主要的生计来源。不过三年前回来,他就听说茶园都废了,一部分是学大寨时改成了梯田,另外一些是由于没人管理,一年年的就荒了。王平说现在也就三几户人家摘点茶,其实应该算是野茶,平时没人管,到了春天发了叶子就上山采摘。还说这回要多摘点,到时候让舅爷带点回北京慢慢喝。
“礼和大哥还好吧?”
“还好吧?我也有个把月没见着他了。上一回我让王平把我搬到门口场子上晒太阳,见着礼和。他腿脚有些不便,说上柏庄那些年轻人现在都忘了本了,有出息了,连祖宗都不记得了。说时很气愤。我当时还劝他别想得太多,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哪像我们这些老古董。前天听上屋老柏家说,礼和又喊柏姓人开了会,专门讨论做清明的事。钱没问题,就是人有问题。礼和说总不能就让我们这些老头子来划拉吧,那叫什么做清明?叫什么祭祖?”
柏守一想这可能就是柏礼和在电话里有些吞吐的原因。人是大问题,没人,特别是没年轻人,这做清明就显得断代。他这次特意让柏宏跟着回来,也就是显示一代代人都记着祖宗的恩德。不过回头想,三年前他和礼和大哥,还有村里头的几个年轻一辈,像大明,像春苗,像春风,都在场,都答应好好的说一定都回来,都组织人,要让老柏家的清明做得像模像样,不说在全县有影响,至少在方圆十里八里要有声势。老柏家也是出了许多名人的,古代的不说,就现当代,有在北京的,比如小爷;有在国外的,而且有好几个;也有大老板,像柏强,像大明。不说柏强,就是大明,在县里也是个出了名的大老板了,县里有一半的工程都是他搞的。还有春风,在省直做到了处长,这不是坟头发热哪能有这般好事?因此清明就更得做,当时大家还商议要把柏家祠堂给重修起来,大明拍着胸脯保证钱没问题。我出大头,其他人象征性地出点。大明说话是算数的,年初,柏礼和就在电话里说大明给了他一万块钱,让他筹办做清明的事。大明的公司就在县城,回来应该是没问题的。那么,其他人能不能回来,或许就是礼和大哥现在心里也没底。
柏宏在外转了一圈回来,说真安静,一条狗也没碰着。
翠花提了热水进来,说要给爷爷洗了。柏守一和柏宏就出来到了堂屋。柏宏说:“连灯光都少。人呢?”
“都进城了。”
“我听说,乡下人喜欢热闹,我们这来了也不见有人来串门。前不久看一本书,说中国的农村正在没落,大概这就是吧?”
柏守一没回话,翠花从屋里端着盆出来,他便进去,说:“看来这翠花也还不错。”
“不错,不错!不错啊!”三喜的话听着总有些别扭,柏守一也不便多问,两个人又说起上下柏庄的事。三喜说这三年庄子里死的人多,上柏庄的柏二和柏大头、柏天木都死了,还有好几家的女人。下柏庄这边也死了好几个,老高家的老大、老二都死了,一年死的。老刘家老夫妻两个都是去年春上走的。我那堂弟兄六喜,你记得的,个子矮,人特精明,上个月死了,喝农药的。
“喝农药的?”
“是啊!喝了一瓶农药,他一个人住,儿子媳妇都到城里去了。药喝得太多,人难受,从屋子里爬到屋外,第二天早晨才被人发现,喉咙都被自己抠烂了。在他之前,正月,上柏庄柏援朝老婆同媳妇吵嘴,过后钻到水库里了。人捞起来时胖得像只大皮筏子,整个变了形。”
柏守一叹气。三喜又道:“死倒是好事,就怕死了没人管。村子里人少,连抬棺材都难找人。”
柏守一又叹气。柏庄早年可是个大村子,上下柏庄总有千把来人,热闹哄哄的。村里一家有红白喜事,家家都来帮忙,红得喜气,白得隆重。就是上一次姐姐去世那年他和刘侠一道回来,村子里也还是人头不少,接他们吃饭那得排着队等。现在村子里富裕了,富裕了,村子难道就得成了空心吗?
晚上,柏守一要和三喜睡,翠花说什么也不让,说爷爷身子不便,床上虽然天天换洗,也没那么干净,不能让舅爷为难了。三喜望着柏守一,有些无助。柏守一也不好再坚持,只好同柏宏一道,到客房去睡了。临睡前,他来到厢房,趁三喜一个人,就塞了一千块钱。三喜枯瘦的手握着钱有些发抖,说:“其实,这钱对我来说是没用的。真的,没用!”
“让王平给你买点补品。”
“用不着了,老了。”
柏守一将三喜的手塞进被子。三喜说:“不过这回你回来了好,有些事就好办了。”
“好办?什么事啊?”柏守一问。
“没事,没事。过去睡吧。”三喜推了推柏守一,说,“好好休息,跑了那么多路,也累了。明天起来还得到上柏庄去。”
“那好,我就过去睡了。”
柏守一回到客房,从窗户上向外一望,没有一星灯光。再望高些,毛边的月亮才升起来,是下弦月。小时候母亲告诉过他:月初月叫扫眉,初九后叫上弦,二十三后叫下弦,一月的最后一天不能望月,没有月,也即晦日月。记得考大学那年,他和姐姐一道上山做父母的清明。姐姐特地带了些饼子,还有半瓶酒。祭拜过后,饼子和酒就放在坟头上,按当地风俗,要到晚上才能拿回去。意思是先人已经尝过了,剩下的可以自己吃了。那天晚上,他和姐姐到山上拿饼,到处都是火把,都是来拿祭品的人。他们拿了饼子,坐在坟边上就吃了起来。饼子经了露水,格外香甜。月亮也是扫眉月,浅浅的,淡淡的。他问姐姐爸爸和妈妈也在看月吧?姐姐说应该是。他又问那阴间是不是也是这一轮月呢?姐姐说应该是。他便想那就好了,反正都还是在一轮明月之下。如今,姐姐也早去找爸爸妈妈去了,他们今夜是不是也在月光下等待着他来祭拜?应该是的,一定是的。
想着想着,柏守一眼睛发酸,泪水禁不住涌了出来。
三
第二天吃过早饭,柏守一就带着柏宏到上柏庄去见柏礼和。上柏庄与下柏庄之间隔着约一里地,其实都还是沿着伊洛河谷往上。柏守一指着两旁的青山,告诉柏宏那叫伊洛山。柏宏问为什么叫伊洛山呢,是不是跟河图洛书有关?柏守一说应该无关,至于为什么,你等会儿可以问礼和大爷,他从前是这里的老师,有学问。不过你看,山上那两棵高大的树,我是认得的,那叫白果树,也就是城里吃的银杏。柏宏说这我知道,也叫公孙树,寿命特长。特别是秋天的叶子,金黄,好看。柏守一说那两棵树我小时候就有,听说大炼钢铁时想挖了,被村子里人拼死护着才算过了关,听说那是神树,我们的祖坟就在那神树不远的地方。向阳,前面有河,后面是更高的山,这叫好风水。
哪有什么风水呢?柏宏咕噜了句。柏守一却听见了,马上正色说:“风水当然是有的。你们这些在外国吃了点洋墨水的孩子啊,这都是根,不能丢的啊!”
“看,看,上纲上线了吧,我也就是一说。”柏宏看看那老远就能望见的白果树,确实繁茂,只看见一团绿色,荫盖着伊洛山和山下这河谷,以及河谷边的上下柏庄。再回头,下柏庄村头的大樟树,这时候仿佛在接应着山上的白果树似的。原来它们都是这村庄的神,彼此相望,守护和保佑着这生生不息的村庄。
四月的河谷里,清凉,河水清幽。安静,除了阳光的声音,很难听到其他的声音。这是早晨九点钟,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快到上柏庄口时,两个一路谈笑着的女人迎面走来,其中一个朝柏宏瞟了眼,另一个说:“昨晚我可看见有人进了你家的门了。”
“别瞎说,要出事的。哪有呢?”声音里有些娇嗔。
“我不瞎说,又不是你一个?怪不得我们女人。那些男人在外吃喝嫖赌,凭什么我们在家守活寡?”那女人从柏守一他们身边经过时,还在说,“我们不出去倒嫖就算好了。”
“你啊,尽胡说。快别说了,刚才那两个人是外人,要是听见了多不好。”
“听就听见了,这上下柏庄,屁股那么大地方,谁不知道?不过,刚才那年轻男的还真不错。”
“别再说了,难为情。我就担心过几天柱子回来,要是……”
“怕什么?大家都担着。”声音越来越远了,柏守一皱皱眉头,柏宏基本听不懂这方言,便问柏守一。柏守一说:“她们在说田里的事呢。”
进了村子,碰见一头牛,水牛,在场子边上的树下反刍。柏宏想上前看个究竟,柏守一拉住了他,说有什么好看的。乡下多的是。正说着,从边上的屋里出来一个老妇人,佝偻着身子,手上拿一只小筐,筐里是一些家常小菜。她移动起来很慢,一步步地往井台那边去。柏守一上前喊道:“老嫂子,还在做事呢!”
妇人抬起眼,眼睛有些浑浊,望了柏守一好几眼,才道:“守一吧,回来了?”
“是我,守一。”柏守一有些激动,毕竟在这庄子上能认出他来的人不多了。老嫂子是他礼发大哥的妻子。礼发大哥死得早,丢下五个孩子,都由老嫂子一个人养大。不容易啊!他问,“这是……”
“洗菜。中午还有两个孩子在吃饭。”老嫂子正说话,旁边又过来一个年龄轻点的女人,说:“她一个人在家带两个小孙子。其他人都出去打工了。”
“那不辛苦吗?”柏守一扶着老嫂子坐在凳子上。
老嫂子说:“习惯了。孩子们都有孩子们的事。我现在还能动,能给他们带带孩子。不然,又被嫌弃。人老了,可怜哪!守一,这是你……”
“我小儿子。过来喊婶婶。”柏宏就喊了声。老嫂子说:“别生分了。回来做清明吧,我听礼和说你们都要回来,今年清明要大办。事情肯定多,可惜我一个老婆子搭不上手。”
“没事,有很多人呢。”柏守一这会儿记起老嫂子应该叫艳阳,她跟礼发大哥结婚的场面,现在仔细一想还有些印象。那时,艳阳干练清爽,到村里来后担任妇代会主任。在上下柏庄,艳阳是个出色的女人,就是现在,虽然老了,脸上也还能看出几分干练和出挑。他问:“老嫂子,该有八十多了吧?”
“八十二。不行了,没几年活头了。礼发都在底下等好几十年了。”
“哪能?还早!”
“不早了啊。”老嫂子移了移凳子,捡起筐里的菜,说,“记得你当年出去的时候,才十七八岁。柏庄第一个大学生,威风得很。现在也七十多了吧?你在城市好啊,哪像我们这些孤老婆子。你看这上下柏庄,荒得很。人都跑哪儿去了呢?”
“都出去挣钱了。”旁边的女人接着说,“留着这些老的,小的,要么就是女的。那些年轻的女人,闲得慌,跟在男人后头母狗似的。这年头……唉!”
柏守一起身说:“老嫂子先忙,我得到礼和大哥那去。回头再来看你。”
其实,柏礼和的家也就在老嫂子家往前过四五幢房子。是个三层小楼,门开着,没人,只有一条大黑狗懒洋洋地趴在水泥地上,见了人也不叫唤。柏守一喊道:“礼和大哥!”
没人应。
柏守一上前一点到了门边,又喊:“礼和大哥!”
这时里面传来了声音:“谁啊?我爷不在家。”
“我是守一。”柏守一话说完,里面的人出来了,是柏礼和的大媳妇。三年前,柏守一回来葬刘侠时,他们见过。因此,她马上道:“守一小爷呀,快进来坐。”然后又到桌子边拿了茶壶泡茶,嘴上说,“不巧得很,我爷他昨天下午到城里去了。老毛病,去住院了。”
“那……今年做清明的事?”柏守一有些紧张了。
“没事吧,他下午可能要回来。柏钢说用车送他回来。这些天我看他都在联系这事。我不是说小爷你啊,做清明是好事,不过也太麻烦了。要是有年轻人来主持也好,靠我爷这个八十多岁的人,哪主持得了?何况还生气。”
“生气?这是好事啊,生什么气呢?他电话里说过,是人的事吧?”
“就是。别张罗了一圈,结果没人,那就……”柏礼和的大媳妇倒了茶,指着柏礼和的房间说,“这大半年来就是张罗这事。眼看这几天,花炮,黄表纸,幡子,都要送来了,可是找不到人去上下联系。我爷也是气急了,高血压犯了。你看他那房间,桌子上长年就是那个记着电话号码的小本子。一个月的电话费也不知多少。反正我们也不问,人老了,找点事也是乐。可是,这……守一小爷,你这回来了,就好了。下午我爷回来就打电话给你。还是住在王平家吧?不过那个翠花……不说了,不说了,看我这又多嘴了。”
柏守一喝了几口茶,他明白与柏礼和的大媳妇也说不出太多的事来,就说下午等电话,和柏宏出了门。柏守一说我们到山上去看看,你妈的坟你还没去过呢。
出了上柏庄再往上,就到了伊洛山。一抬头,两棵大白果树正压过来,铺天盖地的,叫人有些沉重。清明时节,草都长高了,树也都发齐了叶子,天是澄明的,正如古人所说,此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柏守一说:“知道寒食节吧?清明前一天,是纪念介子推的。介子推当年辅佐重耳,四处流浪。等重耳继位时,他却又坚决不愿意出来做官,躲在首阳山里。后来被一心想逼他出来的重耳给一把火烧死了。寒食节就是纪念他的,清明是节气,也是骨气。”
柏宏掐了根路边的青草,捻在手上道:“想不到老爸还有这么高深的学问,这么宽大的情怀。以前真是小看老爸了。”
“不是我有什么情怀,是清明有情怀。为什么大家都回来祭祖?祖宗都不要了,就没有了根。没了根,到处飘着,还有什么意义?”
“那倒是。清明是个形式,关键是回家。”
“这就对了。”
两个人边说边走,就到了白果树跟前。确实是大树,也是老树,仰头一望,天空被分成了网格。柏守一站在树下,望着上下柏庄,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如今炊烟少了。以前要是站在这里,炊烟从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升起,整个河谷里都被烟岚笼罩着。那多美!比现在京郊搞的那个什么古村落要美得多,自然得多。”
柏宏就想像着炊烟升起的气象,应该是很美的,古典的美,中国式田园的美。这种美是小心翼翼、精巧细致的,却是润物无声、动人心扉的。在这种美之下,连老爸这个不苟言笑的人,也有了诗意。
“这树该看着多少柏庄人走进黄土了啊!”柏守一抚着树感叹道。
柏宏说:“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不过,有这青山绿水,柏庄还真是个好地方。”
“好地方吧,说不准我就在这儿不走了。”柏守一看似无心地说了句。
柏宏没理会,只是想这乡村田园虽好,可是没人,再怎么看也是没落。田野草木都有生气,就是人气少了。人气少了,山川风烟就都是死的了。
又走了一段草丛中的小路,到了个小坡上,柏守一用手一指,说:“你妈妈就在那儿。”
“啊!”柏宏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震动,好像那里真的就是妈妈了。就如同小时候放学,总是到了校门口就巴望着,有同学喊你妈妈在那,赶紧就跑过去,且跑的动作里还有兴奋与自豪。父亲指的那里,满是青草,看不出坟头。旁边有几棵松树,还有一棵高大的青杆子的树,柏宏不认识。他加快了步子,快到坟前时才回头看看父亲。柏守一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的,慢慢地往坟前走。柏宏眼眶有些湿润了。到近前看,坟都显出来了。这一排都是,这坟不像城里陵园里的坟,都用水泥砌的,这坟都是一个一个的土堆。土堆上长着青草,上面还有去年做清明时留下的幡子。柏宏蹲下身子找妈妈的坟,就在第三个,土堆前立着碑,碑上写着:故显妣柏母刘侠之墓。下面是立碑人:儿柏强、柏宏,媳吴英、方梦梦,女柏惠,婿冯伦,孙柏立,孙女柏简,外孙冯自然。最后是时间:公元二〇〇九年冬月谷旦。
柏宏摸着墓碑上的字,哽咽着,心里有些难受。三年前,母亲回柏庄安葬时,他在国外。母亲一生不能算是个享福的人,父亲脾气躁,在家里说一不二,母亲跟在后面受罪。及到年老,父亲脾气渐渐缓了,母亲却又倏忽去世。母亲家在山东,家中已无亲戚。现在死了,葬在柏庄,不知道她是不是感到了一些回归大家族的温暖。听父亲说,葬到柏庄是母亲的意思,将来,父亲说,“将来我也得葬在柏庄,就在你妈妈的坟边上。留了一个穴位的”。柏宏这会儿看看妈妈坟边,确实空着一块位置。他想这就是爸爸将来终老后的家了,想着,心里又升起一缕悲悯。
柏守一坐在妻子坟前的青草地上,望着墓碑,用手慢慢地擦了遍,又起身,绕着坟转了圈,把坟头上长的杂草给拔了,边拔边说:“这老家人就是有情。看这是去年的幡子,有人给你妈妈上坟了,而且还不止一个。你数数,有七八根幡子呢。”
柏宏上前想用手理理那幡子,可一碰,便散了。一年的时光了,纸经过了风雨日晒,早已碎了。
柏守一说:“不知你妈妈在那边可好?前不久她托梦给我,说见到公公婆婆了,都是好人。还有一回她在梦里问我:小立、小简和自然是不是都还好,想不想她这个奶奶?你说想不想?能不想吗?当初我把她从山东带出来,可是没想到她在我前面就先走了。”
阳光照着坟头,青草更青了。
柏守一说等过两天再来正式做清明。还有你姑姑的坟,在那边,离这不远,也得烧纸,放炮。不过这一切都得等柏庄祭祖的仪式结束后再做。按老辈人说法,得先祭公亲再祭私亲。黄泉路上也是有秩序的,底下人也都讲说法的,乱不得。柏宏说现在这人世间都那么乱了,恐怕阴间也不会好到哪儿去。柏守一白了他一眼,说:“回去吧!”
往山下走的时候,柏宏看着河谷里的上下柏庄,觉得也就如芥子一般,那么的小。又有些奇怪,自己从北京开始一路上都涌积的对妈妈的感情,竟然在妈妈的坟头上渐渐地平静下来了。一堆黄土,本来就是普普通通的黄土,可因为妈妈睡在里面,这黄土就变得有感情了,就与自己的心连在一块了。就像清明这个普通的日子,因为祭祖,就成了一个心灵上的日子。然而,无论是怎样的日子,过了就是过了,近了就是近了。越近,便越失去了原来的生动与紧张。
四
柏礼和是第三天上午才回来的。他的大孙子柏钢用车子送他回来,车子没有到上柏庄,而是停在了下柏庄王三喜的家门口。事前,电话就联系好了,柏守一等在门前,他看见柏礼和跛着脚从车上下来,身子比三年前矮了一截,马上迎上前搀扶住,说:“礼和大哥,你总算回来了。病都好了吧?”
柏礼和弓着腰,边咳嗽边沙哑着嗓子道:“这把老骨头说什么也得回到柏庄来啊!守一,让你久等了。”
“哪里哪里,柏宏,过来见了大伯。”柏守一待柏宏喊了,又道,“昨天上午我们到上柏庄去了,你不在。我就担心这做清明的事。现在看来不用担心了,礼和大哥回来张罗,一切就都好办了。”
柏礼和用手帕擦了擦嘴,咳嗽的唾沫发出微微的腥咸气息。柏钢打了招呼就回城了。柏礼和随着柏守一进了三喜家。翠花泡好了茶,又递烟。柏礼和点了烟,居然不咳嗽了。他问柏宏:“小的?不是说在国外?”
“是啊,老小,正好回国探亲。”柏守一正说着,就听见三喜在屋里打了招呼:“礼和来了,我这不得起来,怠慢了啊!”
柏礼和起身走到三喜门口,朝里望了会儿,说:“你躺着,我们商量点事。你要是有好点子,听了就说。”
三喜说:“那好,你们谈。我一个废人,能有什么好点子?都是烂芝麻陈谷子,上不了台面。”
柏守一笑笑,等柏礼和在桌子前坐定,就说:“要是有什么要办的事,就请大哥吩咐。我这次回来,就是为老柏家做点事的。还有柏宏,年轻人可以跑路。只要有用处,就知会一声。做清明是族里的大事,都得出力。”
“目前是没什么事,在等着人回来。东西都置办得差不多了。当天的伙食,我也让柏钢在城里打量好了,等清明那天早晨就买着送回来。关键是人哪,我就担心这。”柏礼和吸了口烟,大概吸得太快了,又猛地咳了阵儿,然后用手帕擦痰。柏宏一眼瞥见那手帕上有血,就知道这礼和大伯病得不轻。也难怪,八十多岁的人了。不过他不明白病到这地步,怎么就不治呢?而且看他那擦手帕的动作,还像是在有意遮掩似的。
翠花站在边上,应该也注意到了礼和大舅爷手帕上的血,她退了一步,皱着眉,说:“小舅爷,礼和大舅爷刚回来,人也累,赶紧让他先回去休息吧,有事下午再谈。清明毕竟还有几天,事情慢慢来,不耽误。”
三喜在屋里也咳了声,没人应答。柏礼和已经站起来了,说:“是得回去了。还有账得算算。总得在他们回来前搞清楚到底要花多少钱。虽然大明说要出大头,但钱要出在明处,让族里人都晓得。”
“也好。”柏守一说,“我送大哥上去。”
柏礼和说:“不用了。这上下柏庄的,我闭着眼睛也能走通途。在这村子里走了八十年,哪个旮旯里没去过?不用送,我一个人还能走。下午你们过去,我等着。”
柏守一还是不放心,又说要让柏宏送。柏礼和更不愿意了,出了门,就往路上走。柏守一要上前,翠花说:“小舅爷,没事的,他那骨头硬得很。”
中午,王平没回来,翠花搞了点菜,柏守一又陪三喜喝了两小杯酒。三喜竟然吐了。柏守一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病瞒着,三喜说没有,就是喝不下去。大概人躺在床上久了,消化能力差,不胜酒力了。柏守一又叹息。三喜说叹什么气呢,也快了,人哪,总有一天翘了辫子,那就彻底地快活了。活在这人世间,也是苦。尤其是要死不死的像我这把骨头……正说着,翠花端着菜上来,三喜掐了话头,说吃不下了,你们慢慢吃,我先睡了。
下午到上柏庄的路上,柏宏对柏守一说:“我看姑父心里有委屈。”
“委屈?”
“你听他说话就知道,心里有气却不敢出,憋着。那个翠花不简单。”
“家长里短,说不清楚。我看翠花也还不错,这年头能在家服侍一个瘫子,就很难得了。”柏守一说,“儿子儿媳都做不到,何况孙媳妇?这样就不错了。”
柏宏不好再说什么。到了柏礼和家,柏礼和正戴着眼镜看小本子,本子上记着些数字。他指着数字,对柏守一说:“这都是各家各户出的钱,总的是两万两千一百块钱。”
“还得算上我的。”柏守一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放在桌子上。柏礼和掂了掂,又蘸着口水数了遍,边记边说:“这么多?不过也该。柏庄在北京的,也就那么几个。你守一混得算最出息的。”
“出息谈不上。这做清明的事,出点份子钱,应该。”柏守一拿过本子,数了数,上面大概有百十户人家,上下柏庄姓柏的几乎都到了。但有几处是只记着名字没记数字。柏礼和解释道:“这八户,都长年在外,好几年没回来了。电话也联系不上,只好记着名字,空着数字。”柏守一说:“这么多人家,一个个联系,礼和大哥辛苦了。”柏礼和说:“辛苦倒无所谓,就怕搞不起来。再说我年龄也太大了,不知还能活多少时候,要是这回搞不起来,将来想搞就更难了。山那边光家去年清明就搞了族人大祭祖,听说热闹得很。我们也不能输给人家。柏是大姓,要更风光些。”
柏守一说:“是得风光。”柏宏却想这祭祖也有个比拼,其实拼来拼去还不都是拼活人的面子,黄土里的祖宗们哪里知道?
“现在最紧张的就是人。上周我联系了一遍,就有十几户原来说好要回来的,不回来了。都说有这样那样的事,一个字——忙,忙得连祖宗都不要了。唉!我是气得去住院的。医院里去看我,我说这事你一定得回去,不仅你自己回去,还要将你手下的那些柏庄的人都带回去。祖宗们要看的是人,不是纸不是花炮。大明答应了,说清明那天至少回来五十人。在城里的柏姓人,谁不回来他负责。”柏礼和说着有些激动,就又咳嗽起来,照例又迅速地擦了下唾沫。
柏礼和讲话快,柏宏照例是听不懂。他出了门,在四处走走,就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站在门前的河岸上,一个人在抽烟。他走过去,男人偏了头,朝他望了几眼,说:“北京来的吧?做清明?”
这回柏宏倒是听懂了,男人讲话偏了点腔。他就答道:“是从北京来的。这村里人还真的少。”也确实,这两天,他看见的不到十来个人。
“人少?都搞钱去了啊!没钱,算个屁!”男人拿出烟盒,从里面掏出支烟递给柏宏,柏宏摆摆手,男人说,“不抽烟,好!不过搞钱也有个度,上个月,柏二海家的二儿子,那个在重庆发了大财的柏光仁,出车祸一家都报销了。那么多钱,据说有上亿,都给别人搞了。人没了,钱要着干什么?还是我这样好,没钱,但有命。不出去,自有神仙福。”
“哈哈,想得好!”柏宏觉得这人还真旷达,如今乡村上人都出去搞钱,他能在村里悠哉游哉,真的不容易,便笑道,“神仙也得有钱哪!你这样子还神仙?”
“我不是神仙,谁是神仙?”男人怪异地笑着,又点了支烟,正要开口,听见有女人喊他:“柏皮,过来帮我搭把手!”
男人笑笑,朝柏宏摊了下手,说:“这一村的女人都靠我帮,你别以为我在闲逛,其实我真的很忙!”说着,就朝村里跑去,柏宏目光跟着他的身影看着,在偏西的屋子门前,一个穿绒衣的年轻女人正站在那儿。
这是柏宏到柏庄后见到的第二个相对年轻的男人,一个是王平,另一个就是这柏皮。他往回走,在门口遇着柏礼和的大媳妇。他喊了声嫂子,柏礼和大媳妇说进屋喝茶吧。柏宏问:“刚才那男人,叫柏皮的……”
“他啊!二流子,一生都到处浪打浪,成了家不管家。以前在外小偷小摸,这几年不出去了,就在村庄上偷。不过不是偷东西,而是偷女人。搞得许多人家鸡犬不宁。作孽啊!”柏礼和大媳妇说着,还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柏宏也不好再问,这偷女人的事,复杂。不过他想,依柏皮刚才那样儿,怎么就能搞得许多人家鸡犬不宁呢?或许,这嫂子的话是夸张了。
晚饭就在柏礼和家吃,也就四五个人。柏礼和,柏守一父子,柏礼和的一个正在读初中的孙子,柏礼和大媳妇没上桌。三个人开了瓶老烧,柏宏多一点,其余两个老弟兄平分。菜都是小菜园的菜,看着就新鲜可口。也有肉,咸肉,香。还有一盘小干鱼,据说是门前河里的小鱼。柏礼和边喝酒边劝柏宏吃菜,说:“这小鱼也就这两年才又有了,绝了好多年了。”
“绝了?那怎么又有了?”柏守一说,“记得小时候这河里到处都是,还有大的弯钩丁,通黄的,肉特别鲜美。我在庄子上面那个河潭里,曾经一次摸过十几斤鲫鱼。我姐姐给晒了,带到学校吃,同学们都羡慕。”
“那时候鱼是多。可是这河没鱼都二十年了。用农药,鱼都死绝了。还有黄蟮、王八,都没了。这几年倒好,这些东西又都慢慢回来了。我看不是别的,没人种田了。农药用少了。守一啊,你没到上坂那边去看,大片大片的田都荒着。当年学大寨时造的梯田,如今都成了荒田。可惜啊!”柏礼和说着敬了柏守一一杯酒,说,“草长得比稻深,田里都出野兽了。”
柏宏就问:“不种稻,哪吃的……”
“都买。有钱什么买不到?这世道。”柏礼和喝着酒,又咳嗽了,而且咳得厉害。柏礼和大媳妇赶紧跑过来,说酒再不能让老头子喝了,他有病,喝了会出事。“这酒,我来替他喝,我敬你们。”
说着,她就将酒干了,这下弄得柏守一和柏宏有些尴尬,好在柏礼和马上停了咳嗽,说:“没事,你们喝。她有酒量。只是现在家里都靠她,也累。我那大儿子,在城里给大孙子带孩子。她在家服侍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有这第二房的孙子。他父母都在宁夏打工,就把他丢在家,好在有他大娘照顾着。”
柏礼和大媳妇喝完酒又回厨房了,柏守一说:“别搞菜了,够了,多得很。”
“没呢,还有个汤。我知道你们城里人喜欢喝汤。就好了。”
柏礼和说:“这村子里,现在乱得很。没生气,没人气。”
柏守一将酒喝尽了,又回到做清明的话题上,说:“还要不要我和柏宏明天挨个的再联系一次?这样保险些。”
柏礼和顿了会儿,点点头,说:“也好,保险。我就担心这事。”
喝完酒,柏宏有了些醉意。这烧酒厉害,这年头在城市饭店里喝的都是四十多度的酒,哪有这么刀子般的烈酒?不过过瘾。柏守一和柏礼和又将做清明要添置的纸、花炮、还有毛笔、幡子、黄表纸等等,一一地算了几遍,同时又确定了到时由柏礼和主祭,全族人按辈分大小再按年龄长幼依次排序。柏宏在边上插话问要不要考虑下出钱多少?柏礼和说:“这祭祖不比开会,要按族里规矩办。出钱那是应该的,辈分那是改不了的。大明去年捐钱修中心学校,结果落成仪式时,坐在主席台县领导的边上。那是看着钱的面子。我们不管,我们只管他是老柏家的子孙。”
“这个对,应该这样。”柏守一说,“族有族规,凡事有规矩就好办。”
算来算去,花了一个多小时,结果总算搞清了,初步预算这次全族人祭祖,需要开支四万块钱左右,其中纸、花炮等祭祀用品大概在五千元,族里本家男女老少都参加中午的聚餐,要三万块钱。同时预备五千块钱作机动。这钱,现在已经有了两万四千多,其余的就都得由柏大明扛着。
柏宏听着突然有些莫名的激动,一是因为酒,二是因为礼和大爷说其余的都由柏大明扛着,他掏出钱包,拿出一沓子钱来,放到桌上,说:“我也出点吧,多少,我也是老柏家的子孙。”
柏守一一时呆了一下,柏礼和也呆了。
柏宏说:“收着吧!”
柏礼和马上道:“大侄子是见外了,用心了,我只是说说。柏大明他那钱都是不明不白来的,用他的,活该。你这就……守一,我看,就免了吧,你已经出了。”
“既然孩子有这心意,就随了他吧!”柏守一慢慢说道。
柏礼和这才说:“既然这样,我得过个数。”他拿起钱,一张一张地点着,总共是六千一,就抽出一半,递给柏宏,说,“有这些就够了。”
柏宏想再放回去,柏守一碰了他一下,他便收回钱。
柏礼和在本子上记录:“柏宏,三千。”
责任编辑张琳
本文发表于年第4期《安徽文学》
微刊总第7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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