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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期县市作协巡礼嵩县周苏荣村庄
县市作协巡礼——嵩县作协
周苏荣村庄系列之散文两篇作者简介
周苏荣,河南洛阳嵩县人,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上弯月》和《在路上》。
周苏荣村庄系列之散文两篇
村庄系列之一:春天里的村庄
村庄里的春天,往往是从出生和死亡开始的。在小孩子眼里,一看见蚂蚁出来,就知春天到了。还有麻雀,它一冬在村庄前后穷叫,在僵硬的野地里,呼呼啦啦乱飞,叫声戚戚哀哀,不知大人们怎么样,小孩子们听了,肚子也是叽里咕噜乱叫,还有乌鸦,据说谁看见谁就会倒大霉......可是,立春那天早晨,它们的叫声就不一样了,嘴里衔了蜜糖一般,黏糊糊、湿润润的,红冻的脚爪在树枝上,上上下下乱跳,仿佛滑翔的琴音,琴音里有好听的故事。树木们虽然还未发芽,但叶子哦,叶子也有声响,那声响是有心人抿在嘴边发出的,吹出来的曲子也只是有心人能听得见,他们靠得不是很近,他们不习惯那样,但那响动是春天才有的,春天的风真好,不疾不徐地流动......所以,我一直以为,只有植物和动物,才是第一个知觉春天颤动的。小鸟们的脚爪落到地上,松软了的土地,轻微地一塌陷,就和春天接通了。太阳照在脸上,像喜欢的人,来到身边。放羊的老汉,个子不高,脸黑黑的,天一亮,他就把羊群从房后坡的羊圈里赶到伊河边的柳树丛里,他吆喝羊的声音不像往常,听起来喃喃地,有点像自言自语。柳树叶厚厚的,落满一层白霜,羊儿咀嚼的声音如同落雨,出生不久的小羊羔,红红的小嘴唇挨住柳叶时,尖尖的小舌头伸出来,卷一下,卷一下的........那是柳叶儿,最好的去处,如初夜,和诞生。立春以后,还是会下雪的。这样的夜晚,真是静谧和美妙。早晨起来,望向窗外,地上薄薄一层雪,然而已经停止了,不再飘落和飞舞,只见几个鸟爪清晰地印在院中,在屋檐或者树根那里,还有它们蹬落的碎雪屑......母羊大多在春天生产,和人一样也几乎是在夜里。有天夜里,下着雪,准备睡的时候,爷爷端着灯去牛棚给牛添草,大声喊叫:“母羊要生了!快拿软一点的豆杆垫这......”母亲慌着到草料屋,抱出来一捆小豆杆,我跟着她也往牛棚去,被她喝住——“看啥?回屋睡去!”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仔细聆听着窗外的动静,然而那母羊静静的,一声也没有叫唤。醒来时,母羊睡在松软的草上,轻柔地嚼着黑豆,碧绿的豆渣在唇抹了一圈,小羊
羔在它怀里躺着吃奶。羊跟人一样,生得庄严而美丽,静谧而纯洁。好大一场春雪呀!河堤上的柳树,最先发芽。每天清晨,天还没有亮,河水氤氲的气息就开始从河岸漫上村庄,被鸡鸣叫醒的学生娃们,抢先一步,跳到早起担水的大人前头,吱呀!一声推开大门,雾气中的柳树,迎面扑来,那个绿呀!仿佛是从水里拎出来似的,且不说她的绿,连河水也是绿的,从树的缝隙望出去,明亮鹅黄的伊河,一闪一闪,如小鸟和小孩子的眼睛......随后走出来的婆娘们,拿着钩杆,挎着大竹篮,从井台往河堤上,钩柳树叶子。爷爷和四伯他们,起床后也不再忙着去红薯地里撒粪、撒草木灰,每天一大早就到河堤上,开始整理菜园。母亲不在钩柳树叶子的婶娘和姑嫂当中,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到灶房拢着火,给爷爷做碗熟面汤端到地头,有鸡蛋的时候,饭里打一个鸡蛋,没有鸡蛋就只做一碗寡面汤,也要送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三百六十天都如此。这时候,放羊的老汉可威风了。他每天赶着羊出村进村,到井台那里,故意甩几下鞭子,大个子头羊在前面开始奔跑。他在辘轳的叫声中,前前后后扬着响鞭,并非为了驱赶羊群,而是为了显示他和羊群的那种气势。羊儿咩咩叫着,鞭子啪啦啪啦响着,他穿着黑棉袄,腰里捆根草绳,站在羊群当中像一头黑羊,他那黄多白少的眼睛如羊的眼一样,于温顺中闪着少有的光芒。春深时,羊群几天不下山,从山中回来经过村庄,一路都是青草气,微苦微甜,不说牲口,人也喜欢呢!割草的时候,一镰刀下去,叶汁顺着镰刀,青丝丝的,直往人身上,恋着不去。大人们实在太忙了,我五叔家的小孙子万恒,七八个月大,在村前的大路上,独自爬来爬去,看见谁路过,就对谁扬着小脸笑。说来也奇怪,羊群和犁地经过的牛从他身边过来过去,不但不踩他,还知道绕开他。然而他却自己爬到沟边,掉到下面的麦地里几次,总之土地很软,也没有磕着他。唉!村里的孩子石头蛋子一样。春天里的孩子,除了上学,放学打点猪草以外,喜欢跟着小羊和母羊,学它们叫唤。看见母羊往东坡,一边走一边呼唤后面的小羊跟上,等到它们相距稍远看不见彼此的时候,我们就跑到小羊后面,学着母羊的声音,把小羊往母羊相反的方向引,呼一声,应一声,然后把小羊羔抱到怀里藏起来,把那母羊急得呀!好像要哭出来了,小羊在怀里也是乱踢乱蹬地叫个不停。当然,有时候也学小羊叫,但无论怎样,都是以小羊来逗弄母羊。啧!这真可恶。孙沟村和我们村相邻,那村王娘家的小儿子是个二蛋,平时他只在家附近乱跑,但也不惹人。一到春天,他不知怎么了,在上下几个村庄和房后的岭上,一天到晚乱跑,手里拿根草或者树叶,嘴里也不知说得啥,有时还举着手高呼或怪叫,像呼口号又不是口号,他的身体里好像有团火,烧着他,让他一刻也安静不下来,要把他撕裂一样,让他疯狂得停不下来,仿佛一停下来,他就会死,就会融化了,渗入泥土,从世界上消失了......他从不穿鞋子,脚在石头棱上割得流着血,好像也不知道疼。他光着脊梁,满身灰土黑垢,裤裆开裂到膝盖下,前头走着,后面忽闪忽闪,露着屁股,手里的树叶揉碎了,弯腰去地上再拾一片时,整个屁股蛋儿蹶在天空下,宣告什么似的。有时候,也许是拾到一片中意的叶子吧,我看见他手里拿着柿树叶子,坐在我家房后坡跟柿子树下的乱石岗子里,把树叶平放在手心,再把一些碎石子和土粒放到树叶上,另一只手弹着树叶,让那些碎粒在上面跳跃,完了再放上去一些......那一刻,他两眼凝滞,神情迷离。裸露着阴部,也不晓得遮羞。树叶长到巴掌大的时候,他就不跑了。偶尔在哪个地方见他,还是手里拿着树叶子,一边走一边抖上面的土或者石子儿,虽然还傻,然而脚步很慢,不时还会停下来,望向树的顶上......黄帝内经上说,古人害怕男人悲秋,怜惜女人伤春,所以让他们秋天结婚,冬天孕育,春天里孩子就生出来了。那春花开时,怀抱小婴孩的女子,坐在门前或者院中的花树下,低头奶着孩子,即使杨柳似雪,花落满襟,她仰头看看,再与怀中孩子对视,还会悲伤不?
哦!春天生来是让生育的嘛!
后来,村里人发现,立春当天或者前后几天,常有老弱的病人,一夜之间,突然就过世了。一冬天刮风下雪的,那么冷都熬过来了,眼看春天了,怎么就去了呢?我常常在清晨,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他们从谁家往外抬棺材,整个村子一片哀哭,众人抬着黑色的棺木往房后坡上去时,停在门前的大路上,哭着往棺材上捆着绳子,然后再哭着抬起来,出村往后坡去,清冷的太阳照在他们脸上,像一路撒下的纸钱,一会金黄,一会儿褐黄,说不清是冷还是热,他们两腿打颤,头上却冒着汗,眼睛底下明晃晃一条子印痕......我远远看着,未及走近,眼泪就出来了。原来,春天的摇动如此猛烈,最先感知和承受的,竟是那些弱小者和傻子?
村庄系列之二:夏天里的村庄
春末夏初的蝉声,很好听呢!
阳光明媚的上午,一个人走在山谷或者野地,或者房后岭上的田地中间,那怕是扛着锄,那怕是挑着担子,在太阳下栽着红薯苗苗……听见蝉在附近的林子里,或者路边哪棵树上,“咿呀——咿呀——咿呀——”的叫唤,便会放慢脚步,停下手中的活儿,朝着那个地方探看。实在是因为那蝉声太过细嫩,太过尖哨......
平平稳稳,反反复复叫着的。
也不知咋了?
“咿——呀——”
冷不丁一声长叫,把光脚在田里种棉花的王爷,吓一大跳。
“小东西!恁小,胆子不小!”
他一边骂着,手从裤兜里摸出旱烟袋,去往树凉荫下。可是,不及他走近,那蝉声便又山泉滴水般,软溜溜,叮铃铃的……
这段时光,相对于春天来说,清亮而稀薄,如树荫下的一段小溪。
刚出土的菜苗儿,经过了两场雨就长成一捧那么大。爷爷他们把篱笆门拴好后,很长时间都在桑树园里忙乎——绳子捆,树皮绑,眼看着一棵桑树都成了桑叉的模样。
妇女们趁着好天,把棉衣拆洗成单衣,把大人穿旧孩子穿、正面穿了、反面也穿了,实在都无法再穿的衣服,拿到门前的树荫下,整成一摞一摞鞋底子,堆在树下的破席上。
日上好几杆了,有的人才慢吞吞地赶着牛,下地干活。
“咋才出来?”
“啊!没啥关紧事,再把花地犁犁……”
这时候,叔伯们会出一趟远门。至于去哪里?干什么?别说孩子们,家里的婆娘也不晓得。
孩子们除了打猪草、掐点野菜,就是以这些伙计为幌子,在田野或者小路上,脱了布衫,疯跑着扑捉蝴蝶,捉到了以后,便又放到手心里,看着它们飞去。有时候,也会等大家都捉住一只,一齐放到某个指头尖上,看谁的那一只先飞,飞得高,而且远。或者摘一捧小狗秧花,搁到头顶上,然后闭上眼模仿瞎子,在山坡上走。过一会儿,摸下头上的花,放到地上,看谁头上剩下的花朵儿多,输的人就往她篮子里抓一把猪草。
奇怪的是,放羊老汉再走到井台那里,不甩鞭子头羊也规规矩矩,不像春天那样有路不走,偏偏上到石头尖上,往沟崖下跳。
王娘家的老憨,即使偶尔见了,也只是在我家房后的柿树下坐着,还是抖抖地玩树叶和土粒,孩子们拿小石头扔他,逮蚂蚱塞到他脖子里,拿树枝朝他裸露的阴部挠痒痒……他夹住腿,咧嘴哭哭,就是不挪窝。
不知怎么了,很想让他起来,像春天那样到处乱跑,见不得他清静。
于是便有胆子大的,过去拧他。他两手一缩,使劲胳夹住,干嚎没有眼泪。但只要大人路过,劈头盖脸把孩子们骂一顿,再伸手去拉他,他乖乖站起来,嘴一撇,泪也出来了。
这样的午后,或者黄昏,母亲头疼病又犯了的时候,就会让我去叫二奶,给她拔火罐……
在这些不忙不闲的日子里,母亲隔几天就把下湾村姓袁那家,常年腿上长癣的婶子,和俺村头上长黄水疮的婶子,叫到俺家。
她们的腿真吓人,裂着血口子,流着浓水,散发着恶臭,有时候还生蛆虫。
看着真恶心!
母亲让她们坐在院中的苹果树下,折一根细扫帚棍,缠上棉花,倒半脸盆温开水,对着她们溃烂的地方,蘸蘸洗洗。有时候,也叫来邻居五娘,让她端着盆,母亲一手扒开婶子的头发,一手擦洗。铜钱厚的黄痂粘在头发上,母亲也不嫌脏,棉棍按住发根,另一只手指捏住污物,顺着发梢小心地捋下来。然后,再熬一大盆艾叶水,连她们一起圈在席筒里,上面盖上被单之类,给她们熏。再用棉花吸干水份,去上屋门后的墙圪角,寻来蜘蛛萝卜(蜘蛛分泌的一种东西,像一块小布片),揭去外面沾满尘垢那一层,把里层覆到伤口上……
“快!去上屋把席背出来。”
我看着母亲把她俩分别圈在席筒里,和我们捂小鸟差不多,就特别想看看她们在里面,端坐在小凳子上的样子。
她们走时,母亲送到门口,回过头才叹气,对着我们说:
“太可怜了!死鬼家人都嫌脏,不管她们。”
媒婆来村了。
货郎挑着担子,拨浪鼓响一阵又响一阵,姑娘媳妇们围上来,只看不买。
瞎子牵着辊子,一前一后也来了。
大人在地里还没回来,孩子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空旷的打麦场中间放着一张八仙桌、一把高靠背椅子、一条板凳,就知道瞎子来说书了。他们哪里能等到天黑呢?一口气跑回家,一阵咕咕通通,就把家里的凳子,通通搬到场上来了。夕阳在村庄上空打着晃晃,红橙橙的晚霞,水一样泼在打麦场上。一大片小凳子,长长短短、高高低低,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平时看着怪丑陋的,这时候被霞光照着,明晃晃的,看着怪美!就连那些瘸一条腿的,少一根撑的,窟窿眼睛的,看着也不丑哩!于是孩子们,饭也不回家吃,就在渐渐沉下的余晖里,在凳子中间,跑来跳去……场里黑压压坐满了人。
咚!咚!两声鼓响,吵闹声霎时静下。只见那本来在高背椅上坐着的先生,在全场人的屏气注视下,缓缓站起来,缓缓伸出双手,在鼓上轻轻抚摸一把,滑动一圈,后手掌突然用力,朝下一击,晃着脑袋说道:
“书不说书,先来四句诗……”
于是,满场哗然。那个抱着二胡,或者板胡的瞎子,便拉将起来,接着便有人鼓掌,或者嘤嘤哭泣……
孩子们哪里肯听呢?
只不过是在人群中,跑来跳去。
先生刚开始轻抚鼓面时,我看着他的双手,轻轻滑动着,仿佛手下面不是一面小鼓,而是一盆水。所以,大人们一热闹,我便跑到跟前,从他的胳膊下,偷偷伸出一根手指头去摸,正好对着拉二胡的瞎子。马灯昏暗的光照里,我看见他眼窝深陷,眼皮随着他手的动作,微微噏动,我心中一紧,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赶紧别过脸去。我从人窝里钻出来,看着黑洞洞的天空,一夜无话。
没有这些的日子,晚上会在吃饭场聊天。
全村好几个吃饭场,我家门口沟崖边的枣树下,算一个。
吃完最后一碗饭,大家都不回家,把饭碗搁到旁边的石头上,或者地上。先说,过一会回家刷碗!可是,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没人动弹。五娘开始催促她的大女儿,催归催,仍是不回。
我母亲不催。
一直说到,月亮出来了,小孩子趴在大人膝上睡着了,才闻见枣花的香甜味。
“枣花还真好闻!”
说话间,便有枣花轻轻落到身上。这时,方觉得衣服单薄了些,有点凉。
河水在身后哗啦哗啦响着,村里的门哐咚哐咚响一阵,夜才沉寂下来。
上点年纪的人,抽空就在院子里蹲着磨镰刀、捏桑叉、缠金叉、木锨开裂的地方连铜丝、编牛笼嘴、扶扫帚……爷爷去铁匠铺取新打的疙瘩镰。磨好放在房檐下的旧镰,不一会儿,可不见了。母亲不拐弯就去哑巴家。
“镰拿出来!”哑巴气得瞪着眼,哼啊!哼啊!不承认。“不拿出来,以后不给你缝衣裳!”母亲说。
哑巴撇撇嘴,很不情愿地去屋里拿出我们家的镰。
母亲举起巴掌吓唬着要打他,他哼啊着,笑着颠颠地跑开了。没几天,就会看见他,挑着一担水往俺家送,他走路后跟不沾地,前脚掌用力,一颠一颠,一路走一路泼洒,满满两桶水,不到俺院就成半桶了。
但凡村里谁家丢了扁担、?头、锄头、水桶……类似这些东西,都会去他家里找,他也照旧会拿出来,但从来没人谁责备他。
他拿这些东西,也并非真缺少,并非真偷,好像这样人家才能看见他,和他说话似的。每次人家找上门,用手指戳着他的脑门吓唬他时,他大张着嘴,笑得舌头都看不见了。真不知道,一个哑巴的心,他是怎么想的。
等蝉的叫声,把人聒噪的直想骂娘的时候,麦子熟了。
村前村后,河边和岭上,一片金黄。坐在沟边的石头上吃晚饭时,热燥燥的麦香味混合着热烘烘的腐土味,随风吹来,钻到鼻子里,只觉心里甜丝丝,身上麻酥酥,那顿饭嚼得又细又慢,话语自然也委婉了一些。
一开镰,空气便陡然紧张起来。
谁家还有闲心坐在一起吃饭?月亮出来了,门前沟崖边的石头上,还空落着。孩子们找不着大人,哭了一会,倒在门前的石板上睡着了,母亲们才从地里回家。水缸里没水,空桶哐啷一声!辘轳响个不停,水啪啪溅出来,不一会村中的路,就湿淋淋的。有人在路边吃着饭,有人才回来。麦捆搡着沟边的树枝,差点把人端着的饭碗掳掉,牛从面前经过,往下掉着粪……枣树边的麦地里,还有人影。我们村庄最远的地,在河对岸的山沟里,翻几座山,再下到另一条峡谷,大概要走三十多里。再次就是村后梁,我家老坟那一带,上去坡顺着岭一直走,再下到另一道沟的半坡,沙石土岗子地,坡度又陡,旱涝都不保收。年年耕种,那里的麦子总是先熟,空手来回一趟,也要走两个多小时。去远处割麦,中午不回家,村里组织人往地里送饭。快晌午时,送饭的人挑着两个大竹篓子,在村路上挨家挨户吆喝,妇女们听到喊声,便抱着一个饭罐子出来,很小心地放到篓子里,灌上面坐着碗,碗里放着馍馍,十来个罐子整整齐齐摆在那里,一律黑色或者酱色,馍兜儿有用笼布包的、毛蓝粗布的、花格子手绢的、倭瓜叶子裹的、麻叶子盖着的……馍越黑包得越严实,年轻的媳妇手绢包住,再盖几片大桐树叶子,个中滋味不用问,一看就知道。有的一家抱着两个饭罐儿,送饭的不用吱声,他们自己都认的。地里一般不种树,地中间的坟上都种着柏树。吃饭的时候,大家就近坐在坟上的树荫里,一边吃一边议论着坟内的人,晒干皮的馍屑儿掉在他们的两腿间,他们捏起来重又丢进嘴里了。大黑蚂蚁,鼓着大肚子,在人身上爬来爬去,捡着一粒馍花,细腰使劲扭着,拖住就往树上逃。送饭的也不走,他们说着话,便躺在坟上睡觉,暗黄的树叶影儿落在他们脸上,细碎的阳光漏下来,照着他们胳膊上的血印子,他们肩膀紫红肿胀,他们脱下来的鞋子里,好多土……爷爷枕着他的鞋子,里面的土不知腾出来没?黄昏时候,开始捆麦回家。孩子们帮着大人把麦抱到绳上,他们把绳头从枸子扣里拉出来,脚蹬住绳枸子,咬着牙用力一拉,趁势往麦捆上一跪,膝盖顶住麦捆一扎紧,尖头扁担猛地往里一插,再使劲往上一举,靠着肩膀擎在空中,另一头朝着地上那一捆,再一插,担到肩上,一前一后,牛肚子还粗两捆麦,只是看不见人。孩子们担不动,弄一捆背着,再小的孩子,只要是会走路,大人们会随手扯下身边的榆树枝、荆条枝梢、艾蒿,拧成绳捆一小捆,放到他们肩上......孩子们开始是走在前头,慢慢就落到后头了。还没下去岭,天就黑了。大人走着回头喊着,最后面那个孩子,本来是背着一小捆买麦的,被路边的枣刺一挂,干脆抱到怀里,走一步磕一下腿……长岭空旷,小路苍白,他走走跑跑,小身影和路边的野蒿一样高低。河边的地块,平坦开阔,顺着麦垄望,一眼看不到头。有月亮的夜晚,人只顾低头割麦,撸着一把是一把,原是和母亲爷爷他们一齐往前割的,可是他们的大手一掳,哧楞!倒一大片,往身后麦铺上一扔,沉甸甸的,整整齐齐,回头一看像一条新修的路。我的手像鸡爪,一小撮,一小撮,差点轮根数了,真是没面子,再回头看我自己身后,毛茸茸、乱纷纷,还真像是鸡刨。就这样,他在这边割出个窝,她那边钻个洞,割着割着,就谁也看不见谁了,只有镰刀的声音在自己的周围,此起彼伏……
可是我无论如何努力,也发不出他们那样用力、急促的响声来。
月光底下,没有一个人说话,镰刀主宰了世上的语言,看似相同的一声声响动,用心聆听,每一声却又都不同。
哪一声,不是那个人和那把镰,留在这世上的,独一无二的语言呢!
我停下来捶腰的时候,听声音就知道,哪一声是爷爷的疙瘩镰发出的,哪一声是母亲的月芽镰发出的,哪一声是四伯王娘的疙瘩镰发出的……可不是呢!同一把镰刀,我在不同的人手里,那声音又不一样。男人的沉闷有力,声声像是撞到了土地上,女人的有力但不沉闷,像是撞着了湿润的土地……
我自己镰刀的声音,好像小鸟叫。
白天的时候,隔壁大哥哥割出来一窝小鸟。他一镰刀下去,就把小鸟的脖子割断了。只听他,哎呀!一声。我们以为他割住手了,跑过去才看见,他手掌中一只毛茸茸的小鸟,腿乱蹬,羽毛还没长出来的小身子,颤抖着,就不动了。
大哥哥凝视着它,半天不吭声,用镰刀挖个坑埋了。
有时候,也会割出野鸡来的。
晚上,受惊的野鸡,猛地从谁的脚边飞出来,那才吓人呢!
他们骂着野鸡,捶着腰。说会儿话。
有的人朝着一个洞,使劲往里割,冷不丁就和哪个人碰个正着。
夜深的时候,我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仰面躺在麦铺上,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好像都活着,小眼睛一眨一眨,像是在和我说话,一会儿是这一颗,一会儿是那一颗……这时候,我会想起书中的世界,那些人物事情,便在天幕上,在天幕以外的高处,朝着我走来。割倒的麦子,在潮湿的夜气中,潮乎乎、湿漉漉的,在我身子下面散发着温暖柔软和谦和的气息,那气味好极了,好像星星的味道。一颗贼星或者扫帚星,也就是流星吧,嗖一下,从我的眼中,滑落到一棵树梢,小孩子们折身就往树下跑。
仿佛谁跑到前头,真能捡住那颗星似的。
半夜才回家。梦中醒来,身上哪个地方都疼,筋骨和皮肉都疼得钻心。早晨起来,空扁担或者空水桶往肩上一搁,疼得呀!脖子一缩,牙一呲……
中午的麦场上,牛拉着石磙一圈一圈地转。太阳落在大槡叉上噼啪作响,父亲在后面跟着翻场,一会朝我朝朝手,我抱着大扫帚,扫帚还不听我的话,如何拿得动大槡叉?可是,我分明看见他已经很恼怒,过一会又该骂我们一群子闺女没用处……
后来,村里有了打麦机。机手是村里的,家家轮着打麦,白天黑夜不停,轮到啥时候是啥时候。父亲等不到打麦就上班走了,好几次我们家轮到晚上,打麦机震得地都是动的,张着大嘴往下面吞麦,我和母亲、妹妹往机器跟前运,慌得要死还填不满它的嘴。我们跑来跑去……我看不见自己,我看见妹妹在比她头顶高出几倍的麦堆中间,抱着一抱子麦,蚂蚁爬山一样往外爬着、扒着、挣扎着…………上下家的人,本来是坐着等的,却啥也不说,把我和妹妹拉到一边歇着,他们动手干起来。最小的妹妹,十岁不到,早晨起来拉着架子车去河滩晒麦,到井台那里下坡,眼看撑不住车杆了,手一丢,车倒栽着翻到地里,麦袋子摔烂,撒了一地。幸亏她跑得快!不然压倒车下去了。麦子晒干是要趁热收的。中午一点多,麦子晒得烫手时,村里人都在河滩收麦:卷席的卷席,张口袋的张口袋,往家担的,架子车拉的,往棚上的麦缸里装的......累死也不敢往石头上坐一下。坐一下,屁股就烧烂了。烧烂疼疼是小事,几天不能跳河里洗澡,还不急死?日头毒得,像黑夜野路上的狼眼,也不能把脸上的汗吸干?真他妈的,眼都睁不开。母亲扛起一袋麦,上了梯子。然后她就在棚上等着,让我往上递,她在上面接。可我怎么也弄不起来,费好大劲起来,却连一节梯子也上不去。母亲一急,自己又下来背,后来大概实在背不动了,才让我换成小篮子,分开往上挪。
许多时候,我羡慕家里许多男孩的人家。那样的话,像我和妹妹这样小的女孩子就不用中午去翻场、半夜起来打麦、更不用上梯子上棚、拉架子车……也有许多时候,我为我和妹妹都是女孩感到愧疚。有年天旱,麦子几乎不收,我五娘家的闺女说:
“老天爷真是的,要不收一棵也不收,省得割麦!”
有人笑话她。
我没有,星星也不会笑她。在我们这些小不点心里,麦天就像身上的某块伤疤,动一动就觉疼。我从来不觉得成熟是一种美,从来不曾体会到成熟的喜悦,看见金黄的麦子,心里就发愁。
麦天过后的日子,算是整个夏天最闲散的时候了。太阳一落,上学的孩子和劳动的大人们,连裹着小脚的老太太,也陆续从家里出来,脱光了衣服,跳进河里洗澡。
洗罢,才坐到河堤上听六婶唱戏,听我画伯拉三弦。
听麦田咋过,声声叫唤。早晨起来,鸡窝里多了一个带血的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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