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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粉系列三何事一花残



壹,少了一人真难熬!

夜是敌人,床是敌人。两个敌人还结成盟友,夜漫长,床冰凉。她的战友是睡眠,总不来。眼球也作怪,如钢珠,要凸出眼眶去,眼皮想合也合不拢。眼睁睁看着夜和床肆掠,身心都支离破碎,只有败北受伤的份。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这张床是她的欢场,夜色是帘幕床帏,只配妆点她的快乐。两具热乎乎香艳的身子,由着性子扑腾,委实好不妙曼,好耍子!那才叫过日子,15岁明媒正娶嫁到朱家,上无婆婆管教,旁无妯娌置气,外头一爿店铺,保障衣食无忧。

可惜没两年,她就得敞大门迈二门抛头露面出来承值。可恨姓朱的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一身的病,开始还勉强能支撑。那一年冬日里,半夜来客人,他赶着起来应个门,少披了一件袄子,前后一袋烟的功夫,回房就喘半晌咳半宿的,从此起不了床,下不了地。

要说买卖,她倒不陌生。她家也是开铺子的,当姑娘时,虽不至于当街卖货,但她制的香粉,清白软香,“魏家香”出了名的,人人都知道是她魏亦香的能耐。但第一次往柜台后一站,日光亮闪闪的晃眼,路上街口人流穿梭,众多目光四下里扫。未必都扫到她,她却被剥光了一般,浑身不自在。眼皮不敢抬,话也不会说。却也没奈何。万事都得张罗,丈夫月月要抓药,木拢箱摇篮里还躺着个喝奶的小主儿,她即便识羞怕耻,又能怎地?

原本指望咳喘到春日里好了,仍旧回到过去的日子去。不想男人一病不起,春末待夏时节,竟撇下妻儿,独自死了。她带着丧,寡母孤儿小门户,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想都不能想,只一门心思,舍了命也得把孩子拉扯大,朱家有后,她也有靠。

柜台站熟了,但从内当家到朱寡妇,情形到底一变。寡妇门前本就是非多,何况是年轻寡妇,何况是无依无靠自谋生计的寡妇。池州贵池这地方,歇客店远不止她一家,但做生意的,跑码头的,每每特别选她的店住,皆因她这老板娘在,人称一枝花。送上门的买卖,没有不张罗的道理,但特意送来门来的买卖,都有些买卖外的意思。

丈夫在时,她间或还能说笑两句,现在家里没男人,格外要防瓜田李下,遇到嘴甜笑软的,她一概冷着脸子硬起声调,篱笆扎紧了,防野狗。野狗只要用心防,自然能防到,青天白日的,狗再野,无非讨个没趣,败兴而退,总不至于翻过柜台来硬充霸王。但是买卖买卖,和气生财。野狗们既然扫了兴,没了趣,尾巴一甩,就出门去了。隔着一条街,现成的大门脸歇客店,进门就热水热茶,楼下是饭馆酒肆,又不多两个铜钱,为啥不去哪里?买主是衣食父母,天下哪有那么多衣食父母供她挑三捡四?每防住一条野狗,朱颜小儿就得喝一天米汤。

两个月米汤喝下来,娇儿的身子窄了三分,脸长了一截。哪里是朱颜,分明是青颜、白颜、灰黑颜、饿死鬼颜,看着让人心酸。没奈何,只得软下声气和神色来,承欢堆笑,就此学会了曲意奉承。

其实也不难,她一笑,客人就多起来,也未必就真起邪心,不过年少轻薄的,图个嘴上痛快,露些风月姿态来,自己先美了去。她还些扭捏打趣回去,倒合辙合韵的,皆大欢喜。她原本性情就跳脱,如今一笑起来,自己的心也明朗,生活有了光亮和色彩。于是寡素凄清两年后,慢慢又恢复了笑,先在笑模样,然后是笑声音。小店这便有了生机。

她早两年忧心丈夫的病情,后两年伤心丈夫的病逝,都没个好心情,对谁都垮着脸,没有好声气——却是适宜的。如今慢慢走出阴晦,心境泛亮——却是不应该的了。她自然是立了志要守的。曼说她还过了两年好日子,就是过门前丈夫没了,她也得守。不守,或守不住,都落人耻笑,一辈子抬不起头。可过了两年好日子,反倒不如没过门的。正应了古话,宁可没了有,不可有了没。看了几年花红柳绿再瞎眼,可不比天生睁眼瞎难受?夜里的那些花样调起了性,又让这身子睡过去,还是一辈子一觉睡死去,怎么做得到?白天迎来接往张罗得脚不沾地,倒不觉得。但笑着笑着,有些东西便被笑醒了。到了晚上,没有客人和生意,笑没有存在的理由,该当收叠起来深藏,被笑激活泛的东西却是醒的,热烘烘轻飘飘的没有着落。一腔身子,这里那里都痒,正经挠起来,又都不得要领。原来是心痒,却是挠不到的,别需一种解决方案。

慢慢的,她的笑里就多了内容,除了拉客留客,含着别的意味。她从小就是快嘴巧嘴女、玲珑泼辣人,年轻时佻达轻狂,过了门丈夫又弱又宠,又没婆婆管束,性子没缩水收敛,一贯蓬蓬勃勃的。几年店门站下来,越发磨砺出来了,齿牙伶俐舌凌厉,半句不饶人。该嗔怪的倚老卖老嗔怪,该奉承的装嫩卖乖奉承,该勾留的做些妖娆姿态迷媚,进退应对无不从容。歇客店是什么地方?走南闯北跑江湖的人,风云一般聚起来,又烟水一般散,说着天南地北海外日边的奇谈轶闻,好不有趣!她镇日里听着,聊以解闷。谈笑晏晏,欢愉翻转成不羁,遇到油头粉面、嘴贱色欠的,陪着磕牙撩嘴,打情骂俏,也生乐呵。有排遣,也有发泄的意思。总之要把日子和身子都哄安生了,勉强糊弄着一路走下去。

唯独眼见着孩子一天天读书一天天大,是下半辈子的依靠,好生安慰。1,一个人敲门声一响,我就丢下书跑过去,小说很好看,但工作永远第一位。我挂的是数字牌,,单价,尾号8还得另付费,是B牌技师的最高档。眼红我的技师多的是,但我的理想是进入A档行列,挂“车模”“超模”牌,穿空姐制服,冲顶最高价块。这是我的职业理想。职场中谁不想晋升?晋升就是涨薪,而且有面子。另外,我觉得那个魏亦香好可怜,没有钱活着好可怜。

贰,多了一人

唐老先生说了半天,媒婆才大致明白意思。读书人就是读书人,一句话能说成千百句,还每一句都含在嘴里,格楞格楞半天,才一点点吐出来,堆得山高海阔的,不知道里头到底埋着沉着什么。

唐学究在外处乡馆,新近死了内当家,留下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贵梅,独在家里孤栖不是回事。没亲戚可托付,送人没人要。为奴做婢的倒可以,但斯文人家,清白女儿,如何舍得?不如找个人家嫁出去罢了。

媒婆没两天打听着音信,说有个好孩子,今年十四,年龄正相当,还是读书人。唐贵梅跟着父亲,打小儿也会读两句《孝经》、《列女传》,岂不登对?唐学究见朱颜果然清清秀秀小官儿一个,四书也读过,是个正经模样,没什么可挑的。临行前细细吩咐孩子,小小年纪与人作媳妇,千万乖觉些,切要听婆婆教训。

朱寡妇二十颇有余,三十尚不足,持家利落,做主惯了。得了这贵梅,生性娴静本分,孝敬听话,甚合她意,满心喜欢。又怜惜贵梅年幼没娘,如亲闺女一般对待。自己不便插花穿彩,一副女儿心思都花在这女孩儿身上,将她打扮得花儿一般。

不想那贵梅,对于华翠绮艳有天然的畏怯拒斥,正与婆婆相反。魏亦香爱的丝绸锦缎省了送她,她却之不恭、受之不用。她织些粗布细棉的孝敬婆婆,亦香暗嫌寒酸,避之唯恐不及。亦香好热闹,嗑着瓜子说东家长西家短,唾沫并瓜壳横飞四溅,最是快意有趣。贵梅却喜静,寡言,无论婆婆说啥,她只听不言,顶多哼一声嗯一声,没句整话,让人好没意思。没事伺弄一盆梅花,人和树都没声音,花开了满枝,还是静静的,不是红梅是白梅。

家里多一个人,人气却不旺多少,魏亦香被扫兴多了,渐渐有些歪声丧气。这婆媳俩原不是一路人。茄子和苦瓜都是蔬菜,茄子非要伴着油睡才出味,苦瓜却是君子菜,清口菜,不沾油荤。亦香是蓬蓬勃勃张张扬扬的肥硕茄子,贵梅是青苦瓜,红了瓤也还脆爽,还苦。虽然不对胃口,但贵梅温顺,吩咐些事儿,不论浆洗缝补,纺织炒煮,都百依百顺,事不关己则不闻不问,不生是非。倒也是她的好处,婆媳俩不咸不淡地相安无事。

唐学究风烛残年的,不久偶染风寒殁了。贵梅哭一场,越发将身心都安顿在朱家,陪着那梅花过日子。那梅树也解她的心情,年年开出花来,香透魂魄。婆婆嫌白花丧气,她便在后院里改植一株大梅,两年后开出满树红艳来,衬着白雪灰墙,一院绚曜。亦香边赏梅边问,可不比你先前那盆好看多了?贵梅只是浅笑,算是默认,也算是不以为然。那盆古梅,现供在她窗前,原是父亲留下的,如今成了娘家唯一的遗物。花开不显眼,幽香却远在红梅之上,夜来偷放,梦里也添清韵。

有花色鲜活,有暗香浮动,花儿让日子活色生香,滋味饱满。转眼贵梅长到十六岁,魏亦香眼见孩子两下都已长成,便让合了卺,做成好一对少年夫妻,新婚燕尔。

朱家清苦清净了十多年,如今因了嫁娶,很是花团锦簇了一阵子。交颈鸳鸯并蒂莲,红双喜字亮闪闪,唢呐声中花轿癫狂,颤巍巍尖莲儿踩上红毡毯,撒床的红枣桂圆四色干果,齐声声嚷着要小夫妻早生贵子,惯常喜庆的俗物俗图,缀在孤寡的朱家,别是一番不惯常的滋味和气象。

洞房那夜,朱寡妇在众人手里多饮了两杯,两腮酡红,心思活泛。待众宾客散尽,迷蒙月色下,她往先夫灵前添三炷香,告诉那死鬼,你儿子娶亲了,我这老寡妇也修成正果。朱家的日子过着过着,又活过来了。

添完香,还有点愣神。老寡妇!喜宴上,人人都这般称呼她,“朱家大娘”成了“老寡妇”,她都不记得之前还有个“朱家新媳妇”。她也很少想眼前这木板上的“亡夫”,毕竟他已经死了很多年,她却活着,生活还得继续。此刻想跟他说两句话,却阴阳两隔,越发显出隔阂和陌生。

夜色渐浓,洞房花烛犹亮,她估摸着朱颜好孩儿这会子筷子该挑开红盖头了,金灿灿的流苏一掀,她偷眼儿见到了朱颜他爹。思绪在这里一跳一弹,拐上了歧途。眼前喜庆一片,分明是她的婚礼她的嫁妆,全套的红锦被枕头成双,双喜字映红她粉脸。为何一眨眼功夫,东西还是那些东西,喜庆还是那场喜庆,她就从新嫁娘成了老寡妇,从媳妇变成婆婆。大好喜庆大好年岁,都归了别人。

说来也怪,她把贵梅当女儿养大,爱若掌上明珠,一日出阁成礼,不知有多牵挂不舍,但贵梅没嫁出去,只消一场婚礼,闺女成了媳妇,朱寡妇的心却别扭了。非但闺女没了,儿子也失去半边,她辛辛苦苦养了十六年的儿子,仪式化地易手他人,只多出来一个隔心隔肺争东分西的儿媳妇,她满盘皆输。她对贵梅这小妇人的怜惜宠爱,转眼翻做嫉和恨,样样看不惯。

还有另一层难受。婚礼让小院小世界一夜之间变了颜色,布满春情。风吹叶动,虫鸣鸟语,都含了缱绻情意,撩拨她也嘲笑她,让她盐水儿解渴,画饼儿充饥。新房里彰显喜庆的每样东西,落在她心里眼里,都钉子一般扎眼,烈焰一样烧心。她自己的房间,转眼成了空穴,好端端的锦被暖帐,孤枕上有了冷痕。朱家的日子是活过来了,她魏亦香却是永远的未亡人,此生此世不能再活过来,注定的死路一条。

后院儿不大,小夫妻虽是谨守闺训,无有大动静,她也知道满室叠摞的,都是绸缪恩爱。东厢房的灯迟迟不灭,闪了她的眼,也伤了她的心。免不了骂一声,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多早晚了,还耗油费灯的,半夜不得消停?

东厢房听得骂,忙忙地灭了光亮。第二天,果然早早就吹了灯,黑漆漆一片。她心里更不得劲,这么早就赶着吹灯往床上爬,被窝里钻,什么好事儿猴急成这样,都等不及更深夜静?

贵梅请安但凡晚一分半刻,她心里便乱糟糟,恨不休,咬定是小夫妻贪欢起不了床。贵梅掐时按点来请安,她一门心思只暗打量新媳妇的步姿身态,果然起了变化,也不知是她疑神生暗鬼,还是贵梅破了身子,走路真的就两脚劈开了。终归是幸福欢乐太多,把双腿给撑开了。

怎么都不对。

都说时光流逝,其实光阴并非东流水,逝去无踪影。岁月是珊瑚,死了死了,尸首却是堆积的,把鲜泼泼一个魏家小妹,渐次累叠成乖张的老寡妇。有了儿又有了媳,自然添一段峥嵘气息,额角嶙嶙,有了家长风范,长者气度。说话掷地有声,板脸破颜,一颦一怒,表情有了指令意味。她享受这一份威严,但威严尊耀的皮囊下,小女儿心气儿的亦香阿妹还玲珑珑的鲜活,只是没个出气口,见不得天日。有了东厢房的红烛红喜字,她在西厢房的夜更长,床更冷。她腰肢犹细,身段还软,发髻散下来,满头乌云绕指,不输给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日子,百般熬不住,每一个毛孔都张着嘴呼喊,每一根汗毛都晃着蠢蠢欲动,身体化成一滩水,心在水面上飘飘忽忽,荡荡悠悠,没处靠岸,无有着落。五脏六腑却温热起来,滚烫起来,这里那里灼烧着煎熬,身子里里外外,都渴望另一个热身子。没油没盐的清水夜,怎么睡都睡不出滋味来,寡素日子怎么过都没意思,老天何其无理,凭什么要她空耗这青春半生!2,又是一个人老爸的电话来得不是时候,快要上钟了。他说我寄的钱收到了,语气不高兴,是怕我光寄钱不回家过年。我说了单位放假的大致时间,他才乐起来,说现在不用干农活,只种点菜,享清福。村妇女主任搞了个“妇女之家”,他也去凑热闹,讲解种植养殖技术。我笑话他,真把自己当文化人了?老爸严肃认真说,丰富的文化生活很重要啊。前年村里的大竹媳妇喝农药自杀,自己喝还灌给三个孩子。就是留守妇女的悲剧。我说行啊,你留守老人就好好关心留守妇女吧。妈妈桑杀鸡抹猴打完手势,冲过来抢我手机,我赶紧挂了。今天碰到个变态,差点整残我。书是绝没精神看的了,大清早的,饭也懒得吃,赶紧回去睡觉。临睡想起跟老爸说的最后一句话,吓一跳,怕他听出轻佻来。下次要找机会告诉他我在读书,古典文学,听起来高大上。

另外,魏亦香好蠢,怎么会想要男人,男人身上没一样好东西,样样都难伺候难取悦,只有他们腰包里的钱是好东西。

叁,又多一人

他踅摸进店来,眼睛里水光波动,她已经明了三分,再从缠带里摸出碎银子来要点茶,这事已昭昭明朗。点茶加上瓜果,哪使得那么多银钱?他却笑道,使得使得,亲娘只管收着。

这个徽州府歙县的生意人,她是认得的。姓汪名洋号涵宇,还不到三十岁,看着就是家事丰厚的。常往贵池跑,每次都在朱家歇息,早就熟络了。挑逗也不是一次两次,一日两日,都被魏亦香的太极手一绕一转,消解于无形。不曾得手,倒也不伤和气。这一次再见,汪老板却发现寡妇变了,悄悄儿的,衣服颜色亮了,鬓角也簪了花,最要紧的,眉眼儿添了亮堂和迷媚。是蚌儿开了壳,石头裂了缝。他见微知著,知道机会来了。算不上下了什么功夫,无非是买些花粉、膝裤送她,又月下曼曼然唱些私情的小曲儿,白天放着生意不去做,今儿来点茶,明儿又叫酒。每次银钱都是成倍地多给。钱财最能动人意,色还在其次。他的眉眼挑动,言笑佻达,她都懂,如今两下里夹击,再没有不缴械的理。自来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一回茶二回酒的,亦香推拉扭捏几个来回,到底把自己交付出去,两厢拍合,成就了你情我愿的一桩好事。

他倒是个知事晓理的,手缝儿也宽,得了甜头儿,礼物不再是香粉金花钿,变成赤金纯银的簪子戒指儿,成匹的上好绢丝锦缎。她又贪他的身和色,又贪他的财和物,百般离不开。汪涵宇人正青春,长得俏,嘴又甜,眉角嘴角都是风流,腰间多金,还是外乡人,山高水长的,不用担心突然有一天,一个携奴带婢的妇人杀上门来谩骂撒泼,让她和她的歇客店没脸存活。真个是样样称意,她没有理由不喜欢。

赶考的书生秀才们住在店里,摇头晃脑念什么“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她跟孔子不熟,没什么体会,汪涵宇可真真是她万古长夜里的一盏灯。他一来,光亮和火热都来了。没有男人做战友,她与两大宿敌——床和夜——的战斗会持续一辈子,而且注定输光光——想一下都受不了。空床难独守。所幸有了这冤家,他一出现,劲敌便失去战斗力,转瞬臣服,变成战俘,变成奴隶。夜放出光亮,床浮上温软,伺候他俩舒舒服服,熨熨帖帖,缠绵得妙不可言。肌肤相亲,真是亲啊,香在舌尖,艳在腠理,甜在心头,酥到骨髓。最好不过那根销魂巨阳,生龙活虎的,让她皮痒骨松,擀面杖一搓揉,她就软成熟面团。这才是一个肉熟妇人该用的生活。

人人都说年轻好,好在哪里?好在日子一天跟一天不同,有特别的日子,过年啊,过节啊,跟妈妈回娘家看舅姥爷啊,还有出嫁啊,生孩子啊,都是大日子。还有四季的节日,从上元、端午到中秋、立冬,一年有这么几个大日子杵在那儿,别的平常日子,艰辛日子,再难熬,再无聊,只管向大日子看齐、靠拢便是。小日子围着大日子转,之前盼,之后回味。回味得差不多了,下一个大日子又遥遥可见。大日子是光阴的驿站,小日子一步步赶,总能赶到下一处歇脚的地方。赶一赶,歇一歇,有动静,有节奏,流年容易打发。

可是人老了,大日子也会老,被风化风蚀,蒙了灰,减了光芒和色彩,黯淡下去,跟小日子分不出模样来。大小日子一概面貌含糊地混搅,日子也就过得浆糊。过年过节程式化的忙活张罗,不过应个景,脸上嘴上例行公事地欢乐,心却懒懒的不跟着喜庆。心一懒,便每每错过客栈,高一脚底一脚只管往前走,日光没了落脚点,变得茫茫一片,绵绵无尽,可怕起来。以前,朱颜还能单给她提供大日子,第一次笑,第一次说话,第一次喊妈,第一次去学堂,第一次出门赶考。可是儿子有了媳妇,大日子也打了移交,人生旅程路漫漫,她越发失了定准。

现在有了汪涵宇,大日子又纷纷长起来,挺拔着做岁月的标杆,平常日子凝聚在周围,有了核心和灵魂。他是生意人,商人重利轻离别,免不了到处跑。他不在的日子是暗夜,黑咕隆咚的,虽然难受,但等着天明,有了甜蜜的盼头。他来的日子是白天,她心里亮堂堂、一身光闪闪,欲念不再咬她的心,全身毛孔张开,通畅爽利。

汪涵宇的生意遍布各地,通常每年小满或白露前后来贵池,待个十天半月的,再往别处去。年年如此,这回却一整年不见踪影,第二年夏天露面了,人瘦了一圈。原来是他孺人病了,延医问药半年多,春上还是没了。

亦香忙安慰他,暗地里却动了心,在床头百般温柔,想着幼嫁从亲,再嫁由身,女人无家身无主,男人无家财无主。何不一桩事让两头都找到主?成就了长久夫妻,心也有寄,身也有托,老也有靠,岂不是好?

可惜她暗示几回,他殷勤不少献,银两不少给,只是不接这话茬,可见全无此意。亦香渐渐看清楚两人的关系,往好里说是露水鸳鸯,往坏处污烂处说,则近乎一桩买卖。知道自己所托非人,婚配无望自然灰心丧气,想想自己好好的清白人家商家妇,却暗与他人做细君,真真不值。但转念一想,没有他的日子何其凄惶黯淡。她没得选。卸了过正经日子的心,即便是买卖也不错。你情我愿,他快活,她也快活,他的快活还要花销,她的快活却有进账。搁到哪朝哪代,赚钱都不是容易轻松的事,为几吊热水钱磨碎嘴皮是常有的事,碰到难缠的,损了褥子裂了杯盏,楞是不赔,她一个妇道人家也终究没辙。唯独这桩买卖,他从不空手,今儿一个镯子,明儿两匹缎子。她如此这般一副身子骨,不损半毫,风流快乐了,还能赚到油盐钱,怎么算都是好的。

只是不曾想,她的风流和进账满溢,间或流淌出去,漫到街坊邻里的墙根屋角,成了脏水。她也并非全不知晓,但就是熬不住地想他,心里想,身子也想,千万规矩也管不住这烘动的春心,撩动的情义,腾起的欲望。就任人嚼蛆去吧,日子总是自己过的,一颗心在自家腔子里,外人哪得知此中冷暖软硬?

闲话在这人嘴那人耳里穿梭出入,一来二回的,连朱颜小夫妻都有风闻和觉察。这世上也有在学堂读书时比不上朱颜挨过先生训斥的,也有梦想过魏亦香没得手的,也有在家受了捶敲眼红贵梅被婆婆丈夫疼爱的,总之,有的是挑拨和散布的理由。贵梅只会掩耳装傻,朱颜读书人的脸面却掌不住,找了个机会,劝母亲停了客店,省得劳碌。

这话让魏亦香生出愕然兼怫然,好端端的这是从何说起?话倒是轻巧,门板一合,店是关了,一家三口三张嘴,也能从此合上再不张开?

朱颜道,做点别的营生不成么?

魏亦香听这书生之论,简直哭笑不得,生意攒的是人气人脉人缘儿,说断就断容易,说起却难起。生计活路,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朱颜却总是劝,听他话里有话,终于听出意思来了,是嫌她抛头露面的不雅,没的污糟了他。不免心冷,也不满,也知道自己做的事亏心,但恨的是被人暗事提到明处说。又舍不得怪自己儿子,也不敢惹儿子,只能拐个弯,怨到媳妇身上,媳妇是她盘里的菜。朱颜素日在书馆歇宿的,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怎么倒知道这些腌臜事来?自然是贵梅嚼蛆弄嘴。

自此,便跟贵梅做尽对头,再没好脸色,指动要西地使唤,说话基本用骂,隔三差五的,无事生非也暴叱两句。就是要耗耗小媳妇,刹刹她的气,磨磨她的性,否则,岂不枉熬了这么多年,枉作了婆婆?

乐天老夫子说,人生莫作妇女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这话也对也不对。妇人从父从夫从子,固然都由他人,但另有一样,做了婆婆,就有个媳妇得由自己。千万委屈,有这一个出气口排污泄洪,生活就能平衡,能继续。3,还是一个人我17岁高龄才入行,当然充满时不我待的紧迫感。那个臭女人却跟人说我刚干半年就想升牌,是痴心妄想。艹她妈的死老太婆,都二十四岁了,要不是运气好混到了妈咪,现在都该去站街了。亏她还有脸胡吹说曾经是当红花魁。还好经理已经被我搞定,答应交升牌申请,但批不批在部长。或许我应该给部长进贡点,或者睡一觉,比较有把握。老同学阿菊说要嫁人了,问我能不能回去吃喜酒,又说蜜月旅行到我这里来,我赶紧找借口推脱。从入行第一天我就定下原则,永远,永远,永远,不让家人朋友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永远,永远,永远,不让单位和工作中接触的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和籍贯。绝对,绝对,绝对,隔绝开两个世界。我是要回去的。我都答应老爸回家过年了。阿菊那长相的人,居然也嫁了。唉,女人啊,各式各款什么样式的都有,有的是棉布,温暖,柔和不光鲜,不挺括,会皱巴,就像唐贵梅。有的是丝绸,看起来顺贴,高贵,艳丽,有点凉,就像魏亦香。有的是皮毛,夺目,绚烂,狂野,生机勃勃,会扎人,有气味,我希望我是这样的。还有麻布一样的女人,结实,耐磨,经脏,不好看,没法见人,好比阿菊。想到这里我捂着嘴偷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看阿菊是麻布。我猜,魏亦香看她的媳妇,也是破麻布一块。另外,我还想知道那个魏亦香的下场。不是结局,是下场。小说都那么回事,尤其是古时候的小说,好人都有好报,奸夫淫妇都没好结果。这就对了。肆,少了一人

贵梅守着病夫,哀哀的哭。朱颜咬着牙说,他是被母亲气病的!她急的要掩他的嘴,做儿子的,不好这么讲母亲。张扬出去,也伤体面。

朱颜还要说,他迟早还会被气死!

贵梅更急地掩他的嘴,不让他说话不吉利。她所知道的,就是恪守妇道,逆来顺受,别的万事装聋作哑。生活也难也不难,千百年传下来一招一式都有定规定则,照着做就是了,规则有不容易做到的,她需要的只是坚忍和耐性。有时朱颜心疼她做活劳累,她抹一把额头的汗,道,苦是苦一点,但不累的。天天看书,用心费神才累,不用脑就不累。这是实话。

朱颜心里却丢不开,一时忿然母亲的行径,一时挂念朱家的名声,一时琢磨歇了客店后的生计,一时恨自己白读了书,屡试不中。颠来倒去的耗神,日夜不得安宁。他本来承袭父亲的怯弱体质,且兼气闷烦恼,看着便一日日恹恹待尽。贵梅衣不解带地伺候在侧,无奈药饵救疾病不救生死。朱颜抛撒两行不舍的泪,追随他爹去了,把一个纷杂繁复的大千世界,留给朱家的女人们。

青春哭夫,中年哭子。魏亦香总也找不到能撑起这个家的男人。心也伤,肠也断,但丧事一了,泪一抹,日子还得过。

愁云惨淡清酸泪里泡过两月光景,汪涵宇如一缕阳光降临。他早恢复了气色和富态模样,不知变故,还问朱颜的病情,亦香一听滴下泪来,却不全是酸楚。他一来,带来了旧日时光。朱颜让她变成孤寡,贵梅变成寡妇,让朱家无后,让院落凄清。可是涵宇没变,他的殷勤他的奉承他的出手阔绰,都没变。亦香见了他,感动到要哭。丈夫儿子都惹她冷泪,涵宇却引出热泪。

她最难的时候,他没陪在身边,如今来了,还是不能久留。几处生意托人经营料理,察出账目不清来,打理完这边,还要赶去铜陵。如此胡乱叙些寒温,吃了杯茶。

之后汪涵宇每日出出进进地忙碌,账本翻得飞起来,魏亦香也不惊扰,只一日三餐,热汤热饭地供着,不管他回来多晚,她都留着门,一盏孤灯坐等。她端过茶水去,他停了算盘响,摸摸她手背,或拉着说两句话,两人少了忌讳,四目相对问候,对桌坐着攀谈,竟添了温存,是相偎依靠、相依取暖的意思。前后不过四五天,账目结清,汪涵宇留下两锭银子,匆匆走了。两人头一次没在床上说话,却都觉得自然。

下次汪涵宇再来,正是中秋最好的时节,且年前无事,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亦香自然欢天喜地,却万没想到,他歇过两夜后,在枕上甜言蜜语之际,提出要贵梅。

她当是玩笑,第一时间巴掌拍过去,在脸上脆响。男人什么东西,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贪成这样!涵宇的厚实面皮托着巴掌响声,还笑嘻嘻的,只当是打情骂俏。

这事说着也就过去了,但之后几天,亦香看着贵梅,却是百般不顺眼。平心而论,也深感媳妇身世堪怜,做童养媳虽没受太多罪,终究没爹没娘的孤苦。刚圆了房,十七岁大好年华,竟成了寡妇,正跟自己当年一样。而且连个孩子都没有,越发凄苦无助。

可恰恰因为相似,越发心里不平。头一个,她命好,上有能干婆婆支撑,下无幼孩拖累,生计无忧,不必绳床瓦灶的操劳,日子比自己当年好过。第二个,自己也曾有花一样的容颜,水一样的情怀,对于男人的吸引力,不输给贵梅丝毫,只二十年生活风蚀,岁月研磨,生生雕刻成眼下的模样,被同一屋檐下的水嫩小妮子比下去,比下去,一败涂地,永不能翻身,真真千百般的气不过。她原本便对贵梅没了好声气,生活虽然谈不上艰难,却也从不松气,需要发泄。如今越发往糟践处做。

过了两日,汪涵宇又旧话重提,聊起家事续弦。她这次当真恼了。不想她认真恼了,他也认真起来,道,他是当真的,不是玩耍子,想正经娶了贵梅。他家也没牵挂,就是上门来也无妨。只要是她做主同意,他就当她是亲娘,给她养老送终,保证一点不亏欠含糊。他越这般说,她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打床摔碟地轰他走。他也被激了,道,我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拿正经事跟你商量,你要这么不明事,我下次可是不敢上门了。

他被气走,没搬出店去,却当真一连数日不搭理她,出入店门都目不斜视。亦香暗地里抹了几天泪,在铜镜里看到花颜憔悴,看到男人的种种可恶,种种不堪。女人的爱如日如月,你走它也走,永远伴你随你照耀你,男人是爱是车上赏花,车粼粼马不停蹄,永远看取眼前花。

可是再恨也无法,男人天性如此,她能咒天不成?往日里听的小曲儿在耳边萦绕,“恐花残春老朱颜换,那败叶疏枝谁肯攀,怕东君归去想得是无人管”,她对着铜镜发呆,心一阵阵的慌,气一截截地短,身子一点点地凉。她原本比涵宇大几岁,一年年老,一天天老,越老越快。也是天意如此,女人会老,男人的心却不会,男女同行,总会走出个前后来。距离拉大,就走散了。要想不走散,就得有东西栓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是好绳一根,这根绳得不到,又还想跟男人长久,女人就得学会减损自己的性别色彩,情人恋人做不成,就赶紧转型做兄弟、朋友、知己、搭档、合伙人。较之贵梅,她唯一的优势怕就是涵宇说的“懂事”,要通情达理,虽然明知这情是别人的情,理也是男人的理,她也非得通之达之,谁让他是男人呢?他才是说了话能算数的那个人。向前她不也娇嗔过“不要”“别碰我”,他照样霸王强上弓。闹别扭时也生过气,说过“再不准你进门”的硬气话,但说便说了,一丝痕迹都没有,他照样摇着折扇大摇大摆往屋里来,叉着腿站,夹着脚坐。可那短命鬼要是威胁一句“你要推三推四的,我可就再不来了”,就真可能再不登门。最后哭的是谁?形势清楚得很,她必得成全了他,才能成全自己。

叭的一声,魏亦香把铜镜扣到桌面。以前当两人之间是买卖。其实不全对。买卖讲的是有买有卖,现在的情形却是强买强卖,他可以漫天要价,她却不能就地还钱。要想买卖不黄,她唯一的办法是转过身去,对另一个拿捏得住的人漫天开价。想通了这道理,亦香便及时转了向,全心全意为涵宇谋划起来,顺便收获自己的好处,罢罢罢,由着这粉头姘头低眉俯首做她的入赘儿子吧,也是养老的依靠。4,总是一个人居然抢我的客人,还说我反正做不过来。笑话!我的钟就是出了名的多,她不过刚从6字妹升上来的,有什么资格眼红我?结果人没抢到,被罚了一千块。经理当众骂她,就等于夸我。我很高兴。他还是小工的时候,我就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两人同伺候一个客人,感觉还有点怪怪的。但这些都没意义了。他从监钟员做到经理,事业发展不错。对我一直很好,很卖力跟客人推荐我,被客人投诉也不填单上报。不过,也就这样了。那个变态死垃圾又来了,又差点整死我。什么东西乱往里头塞,给我弄出血来,不过挖出来是枚钻戒,比阿菊的婚戒不知亮多少,也算值了。只是下班后非得去中医按摩做骨头归位不可了。另外,我觉得这对婆媳做的事完全不同,却是一样的傻子。魏亦香想从男人那里找快乐是傻子,唐贵梅不想从男人那里找钱更是傻子。

伍,一人不多,一人不少

朱寡妇也是千难万难,才跟媳妇开的这个口。贵梅的反应倒不出她意料。她养贵梅十多年了,这孩子不乖巧不伶俐,不善言辞,不知道讨人喜欢,却从来温顺听话。这一次照例安静,露出吃惊的表情,也只在一瞬间,并没有大惊小怪,既不高声,也不跳脚,只是流下柔柔的泪,摇着软软的头。

贵梅不答应,魏亦香倒松口气。到底是儿媳妇,真要答应下来,她也为儿子不值。又毕竟是情敌,好事成了她何以自处?但她的提议这么干脆就遭拒绝,臊得慌,也大不满。这是什么世道,竟轮到小媳妇对婆婆说起“不”来?

亦香本是大张大和生硬的人,贵梅的软给了她一种错觉,只要再强硬一点,也就屈服了,嘴上说着不肯不肯,身子却随波逐流去了。促成了既成事实,别的也就好说。

如此主意打定,下次跟汪涵宇坐着说话,便故意使唤贵梅上茶。贵梅一掀蓝花布帘跨进来,猛可里见有生面男人在座,吓得要躲,亦香骂道,汪朝奉是熟客,又不是鬼,见见何妨,躲得这般慌张,乔模乔样做张做势的做什么!

一边对汪涵宇讨好使眼色。涵宇心里透亮,忙站起来接茶,摸向贵梅的手。贵梅腰肢轻扭,皓腕微旋,茶稳稳搁在桌上,她用托盘护着身子,清风扫落叶般悄没声息地飘走。涵宇没有得手,却瞥见了裙底的一点金莲,好不端正。目光和心意都追过去,沾在布门帘上,半天撕扯不下来。

为这副馋样,魏亦香心里不是滋味,回过头来逼迫贵梅不成,心里又另一层不是滋味。前一份不是滋味,汪涵宇知道,会格外好金好银好脾性地孝敬,后一份不是滋味却得不到补偿。贵梅是个闷葫芦嘴,锯掉了葫芦嘴也不吐籽儿,亦香原本就不喜欢她木头人一般,三棒槌打不出一个屁来,对什么都无情无趣。以前烦恼,只是在家没个说话的人,闷得慌。如今却是见识了这安静沉默的另一面,竟是如石如铁,坚不可摧。任凭她说破天,贵梅泥菩萨一般,勾着头纹丝不动,似乎早已被说动,默认默许,其实硬到骨头里,绝无转移和变更。

其实贵梅第一次听说,便惊得魂飞魄散。回到房内,对着朱颜之位哀哀地哭。她和朱颜相处时短,谈不上什么深情。但从进朱家的第一天起,她就当朱颜是她的天,她的太阳。天有天道,天无二日,她必得从一而终。她自然记得朱颜临死前,说过两句贴心话。你还年轻,又没后,别辜负了青春。守得了便守,守不了找个好人家,我也不怪你。她默默流泪道,官人这是说的什么话。也就低声回了这么一句。她从小听惯教导,女子当贞烈,绝无丧身失节的道理。这一点跟太阳东升西落、春暖冬寒一样,天经地义,是想都不用想的。

魏亦香白费了太多口舌,哄了哄了,吓了吓了,好的丑的都轮了多遍,统统石沉大海。渐渐失了耐心,因被拂逆而生出愤怒。气起来也动手,左一掌右一拳的。死的是她儿子,她都不要求媳妇守,还守个什么劲啊,还要挣个贞节牌坊不成?牌坊真得了,名头也是她一个人的,对婆婆有啥好的,居家过日子的银钱也不会少费,人家背后还闲言碎语好说嘴,只道,哟,她婆婆那样不干不净,她倒是守到底,真是不容易。啊呸!

想到自己成了贵梅贞节的垫脚石,越发生出恨来,动手频率也高起来,甚或让贵梅添了伤。第一次伤,魏亦香也不安不忍,媳妇无声无息地闷在屋里,她怕生意外,主动去探望,撞见贵梅正对着朱颜的长生牌位啜泣,引得她也心酸落泪。哭着骂一声贵梅克死了她儿子,唯一的依靠,又动起手来。自己受了那么多年无穷尽的苦,好不容易结出甜瓜来,总让这不相干的女子白白享用。儿子是这样,如今涵宇又这样。一股怨毒之气升腾,手下便没了分寸,打得贵梅在地上蜷成一团,发髻散落,新痕累上旧伤。

汪涵宇每次催逼,都附送上一份银两,一段缠绵,亦香如今与涵宇是真挚贴心,诚意效力。他第一次提出要贵梅,魏亦香就知道他是坏人,但他的手一上身子,熨熨贴贴的,让她放不下。之后才觉出涵宇并不坏,男欢女爱的,窈窕淑女,君子所好,原是常理。自古改嫁的多了去了,就这纵横几条街上,闹嫁的寡妇也不是一个两个,戏文里说汉皇帝的妹妹都改嫁过,偏偏这媳妇死心眼。亦香就算为媳妇计,节女贞妇这东西,说说也就罢了,真要为这好名头,搭进去真真切切一辈子,也是傻子疯子行径。这么想着,下次再打媳妇,越发的理直气壮,原是为了她好。

伤从身上蔓延到脸上时,朱寡妇的心也发虚,怕遭物议。所幸贵梅闷不做声躲在房里,养好伤才见人,朱寡妇放下心来,下一次伤便更重些。重到掩盖不过去,被邻里姑嫂隔壁婶婆问起,贵梅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划的。做媳妇的不能说婆婆的好丑,也是女子的天规地则。朱寡妇摸准了贵梅的脉,知道自己要打要骂,尽管狂放大手笔,但做无妨。说到天去,她俩的名分是定的,媳妇就是媳妇,只有在婆婆手里被搓揉的份。那就可着劲儿地搓揉,新鲜菜都硬扎,不经搓揉,成不了渍腌菜,味道出不来。于是索性放起刁来,除了动手,还使家伙,簪子、梭子、筷子,哪样趁手使那样。逢着汪涵宇催问着急,擀面杖也上过。

打得狠了还无效,亦香只能曲意求成,退而求其次地劝媳妇不必过执,那汪蛮不过爱色,却不惜钱。不嫁他,便是与他暂时相处,得些财物,也可以度日。贵梅脱口回道,私通苟合非人所为。这句话真真扎伤了亦香。她便是与人暗通,心中对此亏节暗怀羞愧。贵梅这是当着和尚骂秃驴,若是真成就了贞节道德,比照着她这个婆婆何其龌龊肮脏。因愧生恨,恼羞成怒,最是激生恶浊之气,毒辣之心。这恶气憋在心里,不出来伤自己,出来了则伤人。

她哪知道贵梅也憋了一口气。之前婆婆拿生计艰难好言劝她,她还作难,后来婆婆一日比一日强硬狠毒,她反倒安心。也知道朱颜的痛恨,婆婆的行径。有婆媳的名分束缚,她不敢看不起婆婆,但婆婆越是不干不净,她越要挺胸矗立,端出姿态来,就是咬碎牙,熬白头,断了肝肠,夜夜血泪,拼却这一生,也要做个贞节女,挣一分对比鲜明的清白。

因为这一份志向,贵梅出奇地能扛打,也出奇的硬,打到老寡妇手酸,小寡妇躺三天三夜才能下床,十天半月才能出门,却还是摇着软软的头,连柔柔的泪都省了。汪涵宇来探伤,却半步进不得门,无论药膏、瓜果还是金银,都被扔出窗去,毫不含糊。5,一直一个人每天十二三个钟,皮肤在浴缸里都要泡朽了,而且发起高烧来。我正想豁出去交钱请一天假,下午接到短信“起风了,自由活动一段时间,事后我会联系你们。”哈哈,放扫黄假喽,赚到了!昏睡一天退了烧,无聊起来。省下了请假的块,干脆约同住的姐妹珍珍去放松一下。妈的,老娘天天伺候人,今天也找个人来伺候我。上次我们从一排老嫩鸭子中挑了个长相好的,猛灌他酒,灌得他吐完胆汁趴下,超痛快。妈咪说她们以前玩过的花样,是要求喝空的酒瓶挂小弟弟上,这个有趣,今天去试试。结果一连跑了几个酒吧都贴着封条,连隔壁镇都冷冷清清,看样子这次起风不小。珍珍开始担心年底工资会被老板趁机赖掉。好几万呢。果然给谁电话都打不通,我心里打鼓,小说也没啥心思看了,反正也就是女人为难女人的故事。陆,少了一人又一人

魏亦香看这架势,情知此事难成,唯有生米煮成熟饭,才有出路。下次便费一番张罗安排,择了个店内外没人的时节,笼好火,将室内烘得暖洋洋,让汪涵宇宽衣解带候着,叫贵梅进屋。

这事本来大概也是能成的,可恼贵梅的反抗,是往死里去的那种激烈,拉锯战时间超过预期,动静也太大,被惊动的店小二、客人连同邻里闯了进来,连声问何事。其时,室内三人都衣冠不整,朱寡妇手里抓着一小绺头发,一头的汗,涵宇前襟敞着,面颊脖颈都有抓痕,贵梅气喘吁吁,双眼赤红,衣服撕破两处,情形实在古怪。

时间凝固了几秒钟,汪涵宇突然手指一伸,指着贵梅道,她勾引我!魏亦香得了提醒,忙接腔道,是的,我来捉奸,还被打。就势往地上一摊,在尘灰里滚作一团,双手拍地,抹上些眼泪鼻涕,爆发些哭喊叫骂,用做遮掩羞赧恐慌的盔甲。

事情闹大了,众人拥着看热闹,将当事人团团围困,难以遁形。本地民风敦厚,兼有教化,绝少见媳妇偷情养汉,反过来还敢殴打婆婆的。早有好事者飞奔去县里告官,出了差人来拿。

到了对簿公堂的份上,几个人都怯了,贵梅只是哀哭,泣不成声,魏亦香说得颠三倒四,不着五六。眼明心明的,自然能听出道道来。到底汪涵宇见多识广些,眼见不妙,忙忙的私下里打听到门路,找着个掌印通判叫毛玉的,乃是慈溪人氏。涵宇在慈溪也有生意,以此结交、打点好了,转求县令,如此这般一番操作,左不过是谄颜开道,银钱扫尾,中间塞进去一段道理。说的是妇人闹嫁,阿婆动火,需告她个不肯守制,并忤逆之罪。妇人坏了名节如何再嫁?事后他再出面做好人,泼出身子去平息婆媳之争,入赘续弦,顺理成章,好安排!

县令并通判都得了油水,哪管那许多曲折,须臾人犯押到,一坐堂,不由唐贵梅开口,直叫将这泼妇拶起来。拶了又敲,再打二十,打得死去活来,下了女监。可怜贵梅被栓在柱上,水米不打牙,也无铺盖歇宿,冻得瑟瑟发抖,地上一把稻草,腌臜煞人。又无私房钱孝敬座头,多受一番侮辱虐待。贵梅想起幼时爹爹与族里叔伯起纷争,不可开交,叔伯要扯去告官,爹爹死活不从。贵梅母亲还在世,硬气道,去就去,明明是他们不讲理,你不应允,倒显得理亏不敢见官。爹爹正色道,妇道人家懂什么!我身在黉门,片纸不入公门,便是吃些亏,也不可秽污了这身方巾、蓝衫,叫人笑话去。

这事贵梅记得真切,由此又想起老爹爹的许多好来。母亲重男轻女,父亲却不,照样疼爱她,教她认得几个字,读得懂女诫,父亲把能给她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她如今却辜负了老父亲,身为黉门客之后,辱没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早知今日,还不如丈夫死时,一根绳子自缢了干净,成全当时决烈,省却今日苦痛。就这样疼痛又兼羞惭,酸楚复添悔恨,一夜听狱里更声,捱将天明,筛锣、摇铃、敲梆,恓惶欲死。

这边寒夜恨长,那边却是暖宵苦短。贵梅的受刑发监,都是汪涵宇的巧算计。监里是甚么地方,生铁下炉也会软,让小妇人坐一坐,耐耐性,再保她出来,不由她不老实感恩,以身相许。也不用担心被打急了说出真情来,这丫头死心眼好面子,家丑不会外扬。当晚两个奸夫淫妇为了大功即将告成,志得意满,相偎相依地多饮两杯,好个芙蓉帐暖、缱绻良宵。

贵梅直关了一夜一日,天将昏时才有禁子来唤,是外边有票取犯妇唐氏。却是魏亦香递呈子,自称年老无人奉养,唐氏已责罚知错,恳乞释放。取了改过结状,领一夜憔悴、遍体鳞伤的媳妇离了监门回家。

魏亦香到底心虚,偷偷问禁子,贵梅在牢里说了什么没有。禁子摇摇头,反竖起大拇指夸道,昨儿有同监女犯问,看她年轻面善,不像败德之人,莫不是婆婆诬告?又数落了一通自家婆婆。贵梅不肯听下去,正色道,父亲曾有教诲,莫论人非,尤其做媳妇的,不能说婆婆的好和丑。弄得同监好不尴尬。

亦香得闻此事,初时心动微惭,继生沮丧并愤懑。知道贵梅抵死不告发她,原本不是对她的情义,不过为礼仪明规所拘。她养贵梅多年,用过心用过情,也有怨气也有怒,贵梅待她,却只是依规按矩,样样在理在礼,却无情无心,让人齿寒。细想来,却不知是谁辜负了谁,谁伤了谁。

回家的路上飞起雪花,乱如人心。当晚院里的梅花开了,满院银装素裹,梅香飘溢。亦香想,媳妇要是经此教训知道转弯,她就又有儿有媳,后半生有靠了。心里提前安慰安妥,过着暖被,美美地睡了。

第二天早起,但见发白的唐贵梅安安静静挂在梅树上,挂着的样子很低调,单薄的身子无声无息。满枝红梅却热闹怒放,开得一片喧哗,衬着天地间皑皑白雪,分外鲜亮,分外灿焕。

魏亦香的尖叫将死亡扩散开去。邻居来了,店小二来了,官差来了,仵作来了,全世界的人都来了,只有汪涵宇,消失了。她从此再没见过他。6,从来一个人老板果然消失了。珍珍领头,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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