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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浪漫的行为艺术家不是个好和尚净源
十年项目融资周游天下,一朝隐退江湖宜室宜家。现居西雅图,养儿育女事花弄草之余,兼自由撰稿人/健身教练。出版个人随笔《旅居十年》,译美国国家地理《四季旅行》、马格南前社长马丁帕尔《中国摄影书集》等。
文
净源
编辑
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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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将中国书法史比作一所学校,那么李世民与赵佶,就是两任不同风格的校长,他们引领了学校的风气,编好了教学大纲,或勤恳敬业,或改革创新,庙堂与江湖都是他们的传说。
但也只是传说,难以接近。
欧阳询与颜真卿等人,是最脚踏实地的科任老师,在他们所教的领域,专业水准自是无人能及,教起学生来,也是兢兢业业克己复礼,你见到他们,满怀谦卑,恭恭敬敬。
而怀素呢,就像是身边某个才华横溢、点子奇多的男同学,带头逃课是他,体育文艺场上大出风头也是他,总有奇思妙想,也不太循规蹈矩。可你最愿意跟着玩儿的同学,也是他。
他是怎么玩儿的呢?
十岁时,怀素突然要出家,父母拦都拦不住,也就随了他。当了和尚之后,改字藏真,史称“零陵僧”或“释长沙”,却并不遵守戒律,酒肉穿肠过,后来怀素的叔父钱起,也是在他家族中最值得一提的前辈,还曾劝诫他说“寿酒还尝药,晨餐不荐鱼”,与怀素在自叙帖中引用的“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出自同一首诗《送外甥怀素上人归乡侍奉》。
怀素醉书图一傅抱石怀素醉书图二傅抱石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那时正是禅宗发展到南北分离的几十年内,南方禅宗主张顿悟,对清规戒律的主张本身就已经淡化了很多,因此,酒肉穿肠虽然出格,但并非惊世骇俗。
那时候,怀素的勤奋也是有目共睹,历史上著名的蕉叶笔冢墨池故事便是源自于他,用过秃笔堆积成山,埋土成坟;家旁的水池常年洗笔,竟成墨池;更有纸张不够,种下万棵芭蕉以叶代纸的故事。
怀素学书徐悲鸿怀素书蕉陆俨少二十几岁,怀素决定四处云游,他先是在离家并不太远的湖南境内拜师访友,他经衡阳、客潭州,南下广州,北上岳州,目的都是拜谒名师,寻求进一步的发展。
云游五年后,唐大历年春,怀素正在客居潭州,恰逢潭州刺史张谓回朝复职,怀素便与之同行入长安,得以拜会张旭的弟子邬彤,并引以为师。邬彤其实也是怀素的姨表兄,他对怀素的影响甚深,把张芝临池之妙、张旭的草书神鬼莫测、以及王献之的笔法都一一讲解给了怀素,将张旭的师从自然之法传之怀素时,怀素得以大悟。陆羽在《僧怀素传》中记载如下:“张旭长史又尝私谓彤曰:‘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余师而为书,故得奇怪。’凡草圣尽如此。”怀素不复应对,连叫数声曰:“得之矣。”
又过五年,当怀素离开长安时,绕道东都洛阳得遇颜真卿,他恰好与邬彤有同窗之谊,对怀素也以礼相待,不仅将“十二笔意”即“平谓横、直谓纵、均谓间、密谓际”等秘法传授给了怀素,并为其作《怀素上人草书歌序》,此时的颜真卿无论在政治还是书法上都已是位高权重,可谓是怀素书法经历中分量最重的一次背书。
怀素上人草书歌序颜真卿
历史上书家那么多,但没有谁像怀素一样,历史上能留下关于创作过程本身的那么多文字记录。怀素的书法创作,更像是一场场的行为艺术秀。
怀素好酒,每当饮酒兴起,不分墙壁、衣物、器皿,任意挥写。许多人在诗句中描写怀素醉中挥毫舞墨之态,其中最生动当属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
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张弼(明)书谁不造素屏?谁不涂粉壁?粉壁摇晴光,素屏凝晓霜,待君挥洒兮不可弥忘。骏马迎来坐堂中,金盆盛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颠狂。一颠一狂多意气,大叫一声起攘臂。挥毫倏忽千万字,有时一字两字长丈二。翕若长鲸泼剌动海岛,歘若长蛇戌律透深草。回环缭绕相拘连,千变万化在眼前。飘风骤雨相击射,速禄飒拉动檐隙。掷华山巨石以为点,掣衡山阵云以为画。兴不尽,势转雄,恐天低而地窄。更有何处最可怜?衰衰枯藤万丈悬。万丈悬,拂秋水,映秋天,或如丝,或如发,风吹欲绝又不绝。锋芒利如欧冶剑,劲直浑是并州铁。时复枯燥何褵褷,忽觉阴山突兀横翠微。中有枯松错落一万丈,倒挂绝壁蹙枯枝。千魑魅兮万魍魉,欲出不可何闪尸。又如翰海日暮愁阴浓,忽然跃出千黑龙,夭矫偃蹇,入乎苍穹。飞沙走石满穷塞,万里飕飕西北风。狂僧有绝艺,非数仞高墙不足以逞其笔势。
他自己亦有醉僧帖,“人人送酒不曾沽。终日松间挂一壶。草圣欲成狂便发。真堪画作醉僧图。”
这位才华横溢又会玩儿的男同学,还有一个不同系的好兄弟,听他几句代表作,就知道是个同样会玩的主儿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位兄弟名叫李白,中国人几乎没有不知道他的,浪漫主义诗人的代表,李白多狂啊,杜甫给他写过那么多首表白都不见他回复的,还有,“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可就是这么狂一个李白,却专门为怀素写过一首《草书歌行》,已将同样浪漫的怀素以及他的草书,写得淋漓尽致,狂傲不逊。
李白草书歌行林散之书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
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笺麻素绢排数箱,宣州石砚墨色光。
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
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
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遍。
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名。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
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
在中国历代书法家中,大概没有谁比怀素和尚更担得起“浪漫”二字了。
虽然浪漫主义在18世纪的西方才作为一个思潮与艺术流派被定义,但远在此一千多年前的中国唐朝甚至更早时期,中国古典式的浪漫,已经在讲求务实的传统儒家环境中,偶有数枝,木秀于林了。“浪漫主义”来形容的可以不仅是音乐、文学或艺术作品,也可以是一个人,这世间总有一些人,他们的一生,本身就是一件作品,一个跨越几十年光阴、倾注生命来完成的行为艺术。
怀素做过最浪漫的事,蕉叶代纸的故事。
那时他还是个寺院的和尚,酷爱书法,却苦于缺纸,起先,他用一块木板涂上白漆当纸,可是漆板光滑,不易着墨,后来,他想到了以芭蕉叶代纸,于是,在寺院外的荒地上种下万棵芭蕉,静待长大。老蕉叶摘下来,铺案上挥毫,老叶摘完了,幼嫩的新蕉叶还不舍得摘,于是干脆带了笔墨径往蕉园,直接在鲜叶上泼墨。
怀素书蕉图李可染()月色中漫步蕉林听清风江流,而日光下,牵一片蕉叶,笔势就成了清风,墨涌就成了江流。
“怀素书蕉”的最早记载是在唐代陆羽的《僧怀素传》中,“(怀素)贫无纸可书,尝于故里种芭蕉万余株,以供挥洒。”五代至北宋时的陶谷在《清异录》中则记载得略为详尽:“怀素居零陵,庵之东植芭蕉数亩,取蕉叶代纸学书,名所居曰绿天庵。”这一故事也感染了后人,并成为更多艺术家的灵感来源,近代著名画家傅抱石、徐悲鸿、李可染、范曾等都有怀素书蕉图。
雨打芭蕉的浪漫在于诗意的清新,在怀素那里,更是实用的书写工具。佛教道教中有一个词叫化境,“化”是一个很绝妙的词,它指向一种最高的境界,不刻意以为目的而行之事,实际上是将浪漫化作了日常,这就是顶级的浪漫了。真正最高级的格调、审美、时尚,其实都是这样润物无声的。
对比起来,后世人们评价怀素,更多的是说他的醉痴与癫狂,“颠张醉素“嘛,但在我看来,怀素的癫狂痴醉,反而不如他的浪漫来的自然。
过去文人官员死后能得一谥号,就像书家藏家敲下去的那一枚章,为一生英名做个注脚,但那是只属于体制内的殊荣。虽然怀素一直结交众多官宦之家,在书法上得到的赞誉美名也一浪高过一浪,但不可回避的事实是,他始终未能进入体制。从他的经历、他留下的文字(包括他的自叙帖),以及别人给他的评价(被他在自叙帖中引用、有时候是他自己求来的题诗),我们不好判断他是否有政治上的抱负,但我们至少可以说,他并非闲云野鹤,这一点是明确的。
算是在饮酒后豪情挥洒之时,怀素其实也是收放有度的,任华的诗中在大篇幅记录了怀素风云雷电般的狂草情景之后,笔锋一转:“或逢花笺与绢素,凝神执笔收恒度。别来筋骨多情趣,霏霏微微点长露。三秋月照丹凤楼,二月花开上林树。终恐绊骐骥之足,不得展千里之步。”而苏涣作《怀素上人草书歌兼送徐广州》中更是记录了他邀诗之事记,“回首邀余赋一章,欲令羡价齐钟章”,可见怀素在粉壁长廊、里墙寺壁上如风卷残叶、落花飞雪般挥毫泼墨的同时,并非真醉,不仅行笔有度,更有一份经营自身品牌的理性。
怀素和尚一生故事为人所知,流传至今的天下第一草书《自叙帖》功不可没。八百七十五字的自叙,真正的自述只有开头百来字,剩余多半竟然都是在引用别人对他的赞美。从一侧面亦可见怀素的自我经营。
自叙帖(局部)怀素
“怀素家长沙,幼而事佛,经禅之暇,颇好笔翰。然恨未能远覩前人之奇迹,所见甚浅。遂担笈杖锡,西游上国,谒见当代名公。错综其事。遗编绝简,往往遇之。豁然心胸,略无疑滞,鱼笺绢素,多所尘点,士大夫不以为怪焉。”
以下便是颜真卿如何,尚书司勋郎卢象、小宗伯张正言、吏部侍郎韦公陟、张礼部、王永州、朱处士、李御史许御史戴御史窦御史等等如何评价,最后以从父勋员外郎吴兴钱起的题诗作结,“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
自叙帖(局部)怀素一个出生寒微的人,想要出人头地总不是那么容易的,不像世家贵族一样有着现成铺好的路、读书求功名即可,却偏偏又“天生我才”且对此有着清晰的自知,那么自然需要动动脑筋,不走寻常路。怀素有他的天时,即艺术上的天赋;也有他的地利,即通过勤奋学习建立起来的踏实的基础;接下来的人和,是两个方面的,一是他人,他需要众多为其背书的名人,所以四处游走八方结交,二是自己,他也需要创造鲜明的个人特色,不然的话又怎样赢得众多名人愿意为他背书呢?与草书这种艺术形式本身契合,也与他自身个性契合,癫狂醉痴无疑是最好的方案,更何况,还有颠张在前,人人皆知呢。
清代刘熙载这样评论张旭与怀素的草书:“张长史书悲喜双用,怀素书悲喜双遣。”
任华在用了那么多笔墨夸赞怀素的书法本身之外,也在结尾一针见血直指本质:“狂僧狂僧,尔虽有绝艺,犹当假良媒。不因礼部张公将尔来,如何得声名一旦諠九垓?”
怀素的内心并未出世,他在乎别人的评价,不仅需要正面褒赞也无法忽略反面的声音,立,体现在四处交游、邀人作诗、写入自叙;破,则对外间微词亦有辩解,曾在《食鱼帖》中发了这样一通牢骚:“老僧在长沙食鱼,及来长安城中多食肉,又为常流所笑,深为不便……”
食鱼帖怀素当然,身后人的声音他是听不到了,不然,若知道以此书名也未入《唐书》,他也许会失落;而许多年后明朝著名书家王铎对他的评价“野道”,甚至公然宣称“有客曰此怀素家法也,则勿许观”,若怀素有知,想来是会被戳痛的。
所以,我想大概可以说,怀素的这种癫狂与痴醉,固然是本色出演,亦是本性之上略加经营的人设风格,固然有行为艺术的成分,亦是一种消解无奈寄托悲凉的真性情。
倒是无可非议经营本身,只是,总比骨子里带来的浪漫少了几分天然的润物无声的说服力,反倒是透过那看似醉狂的形象,想象着看官散尽后的踉跄步伐,能够看到些许无奈,藏在人声喧哗不到之处,一缕悲凉如游丝,倏忽一闪而过。
所以,李白与怀素能够惺惺相惜是有道理的,他们原本就是相似的人。结识的时候怀素二十三岁,李白已经五十多岁了,他或许是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怀素在宴席上豪饮过后总是飘然忘乎所以,在屏风墙壁甚至人的衣袍上信笔题字,李白在唐玄宗与杨贵妃的宴席上喝醉了酒,让杨国忠捧砚、高力士脱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这两位癫狂才子,有才学加持,狂也就成了浪漫,却未必无憾,狂醉的时候也未必真的已经看穿。
桀骜不驯是他们的保护色,在心底,仍是希望、需要被人认可的。
轻世界久了,终究是要与世界和解的,醉的多了,大概也就得真如了吧。
40多岁以后,怀素的身体逐渐出现健康问题,加之年岁心境的变化,他的书法风格也逐渐趋于平淡圆润,法度严谨起来,年轻时的狂放已不见。
米芾就曾这样评论他中年以后的作品《论书帖》,“《论书》一帖,出规入矩,绝狂怪之形,要其合作处”,“怀素如壮士拔剑,神采动人;而回旋进退,莫不中节。”明朝王世贞说:“(怀素)晚年书圆熟丰美,又自具一种姿态,大要从山阴派中来,而间有李怀琳、孙过庭结法。”
唐德宗贞元九年(),怀素书写了《东陵圣母帖》,章法平整,可看出这一阶段他的心境平和。
贞元十五年(年),暮年怀素回到故乡湖南后写下了《小草千字文》,这是他留给现在我们能看到的最后一件作品了,字距行距都大而匀称,年轻时狂草章法的面目已不可见,火气尽消,恬淡平和。
小草千字文(局部)怀素“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是的,狂醉只是年轻时的一种保护色,只有时间,才是抚平所有狂妄、无奈的那一双手,无论是否见心见性立地成佛,是否得到真如,至少,足够长的时间,赋予人生的礼物,终究是与这世界和解的。
“人书俱老”真是妙句,道尽书法与人生那不可捉摸的相似性,有曲折之趣、亦有未知之美,有大浪淘沙的壮阔,亦有静水深流的安宁。
说回到怀素的书法本身。
颜真卿曾经问怀素,“草书于师授之外,有自得之乎?”除了老师传授之外,是否还有自己独到的体会呢?怀素答道,“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夏云因风变化,乃无常势,其痛快出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平原走马,美妙无穷。”颜真卿听完赞曰,“噫!草书之渊妙,代不乏人,‘夏云多奇峰’可谓闻所未闻之旨也。”
曾经我对书法认识还相当浅薄的时候(当然现在依然相当浅薄),一次看到一位前辈老师的字,他喜欢用淡墨熟纸而且照片将单字放大了,因此我第一次注意到在他的笔画线条中蕴藏的山势与水势,与飞机飞过某些山川河海时俯瞰的那种记忆奇妙的契合了,我第一次体会到书法与自然之间的关联,也就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书法远不止是漂亮的字,而是饱含了山川草木之美的自然艺术。
后来再看碑帖墨迹,欣赏的角度就多了一些。
看行楷小字时,联想也总是细微而具体,比如兰叶竹芒,比如鹤腿金钩,而怀素善草书,而且是狂草,联想也大气磅礴了许多,从他的墨迹里,能看到雪山,从主峰延伸出来的山脊,能看到沙洲,依稀还记得那沙洲水心的点点白鸥,能看到草原上的细而浅的河流,一路浅斟低唱蜿蜒游走……
当然也可以看到夏天的云,卷舒之间,瞬息变幻。
END文
净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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