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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文人钟爱的小说之醒世姻缘传



徐志摩

现代诗人、散文家徐志摩曾受胡适邀请,为亚东图书馆标点本《醒世姻缘传》作序。这篇长序写毕于一九三一年七月,数月后,徐志摩因空难离世。那时,胡适的《〈醒世姻缘传〉考证》还未写完。

胡适感叹:“志摩这篇长序,长九千字,是他生平最长的,最谨严的议论文字。……可惜他这样生动的文字,活泼的风趣,聪明的见解,深厚的同情,我们从此不能再得了!”

斯人风逝,斯文流传,从这篇序中,我们也许能窥见诸多民国文人喜爱这部小说的原因。

《醒世姻缘传》序(节选)

去年夏天我在病中问适之先生借小说看,他给了我一部木板的《醒世姻缘》,两大函,二十大本。我打开看时,纸是黄得发焦,字印得不清亮,线装都已线断,每叶上又全有蠹鱼的痕迹,脆薄得象竹衣,一沾手就破裂。我躺在床上略略一翻动,心就着慌,因为纸片竟象是胡蝶粉翅似的,有挂宕的,有翕张的,有飞扬的。我想糟,木板书原来是备供不备看的,这二十大本如何完篇得了,结果看不到半本就放下了。

隔一天适之来看我,问《醒世姻缘》看得如何。我绉着眉说那部书实在不容易伺候,手拿着本子一条心直怕它变胡蝶,故事再好也看不进去。适之大笑说这也难怪你,但书是真不坏,即不为消遣病钟点,你也得看。现在这样罢,亚东正在翻印这部书,有一份校样在我那里,那是洋纸印铅字,外加标点,醒目得多,我送那一部给你看罢。

果然是醒目得多!这来我一看入港,连病也忘了,终日看,通宵看,眼酸也不管,还不时打连珠的哈哈。太太看我这疯样,先是劝,再来是骂,最后简直过来抢书。有什么好看,她骂说,这大热天猴在床上逼着火,你命要不要,你再不放手我点火把它烧了,看你看得成!我正看了书里的怒容,又看到太太的怒容,乐得更凶了。我乐她更恼。天幸太太是认字的,并且也是个小说迷;我就央说:太太,我们讲理好不好,我翻一两节给你看,如果你看不出妙处,如果你看了不打哈,那我认输,听凭你拿走,或是撕或是烧!她还来不及回话,我随手翻了一回给她看——也许是徽州人汪为露那一回,也许是智姐急智那一回,也许是狄希陈坐“监”那一回,也许是相于廷教表兄降内那一回,也许是白姑子着贼请先生那一回,我记不得了,反正那一回都成。我一壁念,她先撅着口,还有气,再念下去她眼也跟着字句上下看,再念她口也开了,哈哈也来了……忽然她又收住了笑(我一跳),伸手说“拿第一本给我”!

一连几天我们眼看肿,肚子笑痛。书是真好,我们看完后同意说,只是有地方写书人未免损得过大些,世上悍妇尽有,但那有象素姐那样女人;懦夫也尽有,但那有象狄希陈那样男子。书是真妙,我们逢人便夸,有时大清早或半夜里想起书里的妙文,都掌不住大笑。

我说到我去夏在病中看到《醒世姻缘》的兴会。说也真巧,一壁我和小曼正说素姐那样人写得过火,一壁就有人,而且不止一个,来现身说法,听得我们毛骨耸然,这才知道天地真是无奇不有,再回想到蒲留仙笔下(胡适考证认为《醒世姻缘传》作者“西周生”即蒲松龄,“留仙“为其字——编者注)的素姐,倒反觉得她的声色也是未尝不可以理解的了!我们来看素姐的姿态:

素姐伸出那尖刀兽爪,在狄希陈脖子上挝了三道二分深五寸长的血口,鲜血淋漓。狄希陈忍了疼,幸得把那汗巾夺到手内。素姐将狄希陈扭肩膊,拧大腿,掐胳膊,打嘴巴,七十二般非刑,般般演试。拷逼得狄希陈叫菩萨,叫亲娘。

素姐拦住房门,举起右手,望着狄希陈左边腮颊尽力一掌,打了呼饼似的一个焌紫带青的伤痕,又将左手在狄希陈脖子上一叉,把狄希陈仰面朝天,叉了个“东床坦腹”,口里还说:“你是甚么?你敢不与我看!我敢这一会子立劈了你!”

这是够味儿的,但狄希陈先生的挨揍还不是他自己的情亏理缺?谁叫他放着绝媚的夫人在家里还要去沾恋旧时的闲花野草,袖内藏什么“汗巾子”,怀里揣什么“软骨农”的眠鞋?看了他那贼头狗脑的怪相谁能不招火,那怪得素姐?我们的朋友曾经为了怎么样也派不到一个错字的事儿挨过类似的生活,又何尝敢回手,怪得谁?

我们再来听听素姐的娇声:

“这样有老子生没老子管的东西,我待不见哩!一个孩子,任着他养女吊妇的,弄的那鬼!说那踢天弄井待怎么?又没瞎了眼,又没聋着耳朵,凭着他不管一管儿!别人看拉不上管管儿,还说不是!……生生的拿着养汉老婆的汗巾子,我查考查考,认了说是他(狄希陈先生的令堂)的!连个养汉老婆也就情愿认在自家身上哩!这要不是双小鞋(她亲手抄着的现赃),他要只穿的下大拇指头去,他待不说是他的哩么?儿子干的这歪营生都揽在身上,到明日,闺女屋里拿出孤老来,待不也说是自家哩!‘槽头买马看母子’,这们娘母子也生的出好东西来哩!‘我还有好几顷地哩,卖两顷给他嫖!’你能有几顷地?能卖几个两顷?只怕没的卖了,这两把老骨拾还叫他撒了哩!小冬子要不早娶了巧妮子去,只怕卖了妹子嫖了也是不可知的!你夺了他去呀怎么?日子树叶儿似的多哩,只别撞在我手里!我可不还零碎使针跢他哩,我可一下子是一下子的!我没见天下饿杀了多少寡妇老婆,我还不守他娘那屄寡哩!”

且不说这番发作本身是绝妙的词令,素姐的话那一句不是纯粹理性,狄婆子驳不倒她,狄希陈先生更不提,你我看了前章后句又何尝敢批削她的一半个字?再说爽快骂出口的在事实上还不失是一位爽利的女性;素姐打是打,骂是骂,全是中锋阳性正面文章,单看她那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的模样,你就数她不上一个坏字!有的朋友还只巴望他那闺人有素姐那样的堂皇正大哩!

再说素姐虽则是薛教授的闺女,我们知道她认不到多少字,她碰巧脾气来得躁些,你能怪吗?有的朋友家里的“素姐”是出过大洋念过整本皮装书的哩!

再说单是皮肉受点罪那还算什么事,现代人发明了人有“精神”,又发明了什么叫作“精神痛苦”的,那,他们说,比身体上的痛苦更难受到万倍!我们的狄希陈先生,皮肉虽然常烂,却从不曾提到过精神痛苦一类字样。现代的素姐有时不动手可以逼得你要发疯、上吊、跳河!

再说素姐固然是凶,说到对付丈夫,她打了他不错,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挨别人的打,真的每次打得连她都害怕。狄婆子的皮鞭她挨过,相大妗子的棒槌她挨过,刘超蔡的马弁的毒手她也挨过,且不说往后猴子的促狭和寄姐的蹂躏,她什么没有受过?现代的素姐们可只许她们耍身手开胃,谁要是吹动了她一根毛发,问题就闹大了,“侮辱女性”那还得了?

再说我们听听素姐清醒时的谈吐:

“我只见了他(希陈先生,当然),那气不知从那里来,有甚么闲心想着这个!……这却连我也自己不省的。其实俺公婆极不琐碎,且极疼我,就是他也极不敢冲犯着我,饶我这般难为了他,他也绝没有丝毫怨我之意。我也极知道公婆是该孝顺的,丈夫是该爱敬的,但我不知怎样,一见了他,不由自己,就象不是我一般,一似他们就合我有世仇一般,恨不得不与他们俱生的虎势。……他如今不在跟前,我却明白又悔,再三发恨要改,及至见了,依旧又还如此。我想起必定前世里与他家有甚冤仇,所以神差鬼使,也由不得我自己。”

如今的素姐们能有这样完全客观的清醒的时刻吗?其实这又是蒲老先生的过虑,他是担心素姐写得太不近人情,不象人样,所以编插了整套的因果进去,声明这所有的恶毒的发源地不是一个人心,而是一个妖狐的心。我说他是过虑。这自然界那还有比人更复杂的东西,那还有比人心更多诡异的东西吗?老实说“人”就是,何必凭空来作践别的上帝的生物?

说到这里我的感情更转上了严重的方向。说到夫妻,象狄希陈先生的家庭生活虽则在事实上并不是绝无仅有,但象那样的色彩丰富终究不是常例。但你能说常例都是好夫妻吗?就象这时候半夜里你想象在睡眠中的整个北京城:有多少对夫妻,穷的、富的、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在“海燕双栖玳瑁梁”似的放平在长方形的床上或榻上或炕上做他们的浓的、淡的、深的、浅的、美的、丑的各家的夏梦!你问这里面有多少类似明水村狄府的贤梁、孟?那不敢说。那么说他们都是如胶如漆同心同德的好夫妻?那更不敢说。事实上真正纯粹的好夫妻恐怕很近是一个理想的假设;类似狄府的家庭倒是真的有!大多数的家庭只是勉强过得去,虽则在外表上尽有不少极象样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是真的。“难”的程度有不同罢了。有的干脆是“不和”,那是本人自己知道,旁人也看得明白的。老爷指说太太德性的不完备,太太诉说老爷德性的不整齐。那是比较分明的。再有许多是“不合”——这不合可就复杂了。第一本人就不明白事情别扭在那一点上,也有心里明白但是狃于惯性或是什么,彼此不能或不敢说出口的。尤其在一个根本不健康的社会和家庭环境如同我们的所生产出来的男女,他们多半是从小就结成种种“伏症”(Complx)和“抑止”(Inhibition),形成适之先生所谓“麻子哲学”的心理,再加上配偶的种种不自然,那问题就闹大了。

……

我们不要以为夫妻们的不和顺只是供给我们嬉笑的谈助,如同我们欣赏《醒世姻缘》的故事;这是人类的悲剧,不是趣剧;在这方面人类所消耗的精力,如果积聚起来,正不知够造多少座的金字塔,够开多少条的巴拿马运河哩!

近来因为听到乃至看到的丑恶的,有的简直《醒世姻缘》式的,结婚生活实在太多了,所以有了这发泄的机会就听凭一枝秃笔胡乱的往下写,这是我该得向读者告罪的。我写这一篇更正当更紧要的任务是要对读者们说,这部书写得如何的好,如何的值得你看的工夫;不想正经不说,废话倒已是一大堆。现在让我来干脆说几句正经介绍话。

(一)你要看《醒世姻缘》因为它是五名内的一部大小说。有人也许要把它放得更上前,有人也许嫌放得太高,那是各人的看法。“大”是并指质和量的。这是一部近一百万言整一百回的大书,够你过瘾的。当代的新小说越来越缩小,小得都不象个书样了;且不说芝麻绿豆大的短篇,就是号称长篇的也是寒伧得可怜,要不了顿饭的辰光书已露了底;是谁说的刻薄话,“现代的文人,如同现代的丈夫一样,都是还不曾开头已经完了的!”现在难得又有一部肥美的大作来供我们大嚼了,这还不好?又好在这书写的年代虽已不近,看到过的人比较不多,你赶快看,你有初次探险的满足!旧木板的本子,我在开头说过,是绝对不能看的,这次校对精良标点齐整的新本子才是你的读本。

(二)你要看《醒世姻缘》因为这书是一个时代(那时代至少有几百年)的社会写生。现代最盛行的是写实主义。可怜新小说家手拿着纸本铅笔想“充分”“描写”一个洋车夫的生活,结果只看到洋车夫腿上的皮色似乎比别的部分更焦黄!或是描写一个女人的结果只说到她的奶子确乎比男人的夸大!我们的蒲公才是一等的写实大手笔!你看他一枝笔就像是最新的电影,不但活动,而且有十二分的声色。更妙是他本人似乎并不费劲;他把中下社会的各色人等的骨髓都挑了出来供我们赏鉴,但他却从不露一点枯涸或竭蹶的神情,永远是他那从容,他那闲暇,我们想象他口边常挂着一痕“铁性”的笑,从悍妇写到懦夫,从官府写到胥吏,从窑姐写到塾老师,从权阉写到青皮,从善女写到妖姬,不但神情语气是各合各的身份(忠实的写生),他有本领使我们辨别得出各人的脚步与咳嗽,各人身上的气味!他是把人情世故看烂透了的。他的材料全是平常,全是腐臭,但一经他的渲染,全都变了神奇的了。最可钦佩的是他老先生自家的态度,永远是一种高妙的冷隽,任凭笔下写的如何活跃,如何热闹,他自己永远保持一个客观的距离,仿佛在微笑的说:“这算是人,这算是人生!”书里不少写猥亵的地方,比如写程大姐写汪为露那几段,但在他的笔下,猥亵也是似乎得到了超度。用一句现成话,他永远是“俗不伤雅”。他只是不放松的刻画人性;在艺术上不知忌惮,至少在作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写的十分里有九分是人类的丑态,他从不是为猥亵而猥亵;他的是一幅画里的必要的工细。但他的行文太妙了,一种轻灵的幽默渗透在他的字句间,使读者绝不能发生厌恶的感觉。他是一个趣剧的天才。他使你笑得打滚,笑得出眼泪,他还是不管,摇着一枝笔又去点染他的另一个峰峦了。他的画幅几乎和人生的面目有同等的宽广。

(三)你要看《醒世姻缘》因为这是一部以“怕老婆”作主干的一部大书。一个主人翁的大名就是希陈,希陈者当然是希陈季常先生也!这是一个最体己最家常的题目,同时也是个最耐寻味的题目。一个男人好好的为什么会得怕太太。夫妻的必要条件,不止是相爱,还得要相敬。这敬决不是一个形式问题,老话所谓“相敬如宾”乃至“上床夫妻,下床君子”那一套;敬的意思是彼此相互的人格的尊敬。男人得象一个男人,女人也得尽她的本分。男人要是品性有卑劣处被太太看透了,那这位先生就永远不必想能在太太跟前抬起头来。男子最多的通病是外骛,因而虚心,因而说谎,因而种种的糟,结果“怕”。更有许多夫妻不合的大原因是向来不许说出口的男人养不活太太,太太吃不饱一口饭,这是他不尽他的家主的责任,太太尽可据为理由向旁人诉说的,但如果男人不能尽他“丈夫”的责任,做他太太的还不是跟贫穷一样也许更不堪的难过,但关于此道太太(在从前至少)如何能大方的说出口,有很多是她们自己也不明白的。结果太太的脾气越坏,男人的心胆越寒,那还有什么幸福可言?《江城》里有几句话颇有道理:

生已畏若虎狼,即偶假以颜色,枕席之上,亦震慴不能为人,女批颊而叱去之,益厌弃不以人齿。生日在兰麝之乡,如犴狴中人仰狱吏之尊也。

狄希陈的怕素姐,来源虽则的“宿怨”,但我们一路看下去,不能不觉得狄希陈这样男人确是可厌,他的受罪固然是可怜,素姐的发威几乎是没有一次没有充分理由的。狄希陈是普天下懦夫的一面明镜!

全书的结构也都好,但前面二十二回是说书主人的前生的,一个似乎过分长些的楔子;但全书没有一回不生动,没有一笔落“乏”,是一幅大气磅礴一气到底的《长江万里图》,我们如何能不在欣赏中拜倒!

一九三一年七月十日,志摩。

其他民国文人的评价

胡适

我可以预言: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社会风俗史的学者,必定要研究这部书;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教育史的学者,必定要研究这部书;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经济史(如粮食价格、如灾荒、如捐官价格等等)的学者,必定要研究这部书;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政治腐败、民生苦痛、宗教生活的学者,也必定要研究这部书。

胡适《〈醒世姻缘传〉考证》

?张爱玲

《醒世姻缘》和《海上花》一个写得浓,一个写得淡,但是同样是最好的写实的作品。我常常替它们不平,总觉得它们应当是世界名著……我一直有一个志愿,希望将来能把《海上花》和《醒世姻缘》译成英文。

张爱玲“致胡适信”

《醒世姻缘传》(上下)

西周生辑著

袁世硕、邹宗良校注

ISBN:8

人民文学出版社年6月出版

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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