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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流小说边雅瀑苍狗



苍狗

今天是小雪节气,老天阴沉了一天的脸也没憋出雪,倒在傍晚急赤白脸地拧出了水。冰冷的雨滴砸得路两旁的梧桐树瑟瑟发抖,却依然竭力保护着已经了无生气的稀疏叶子。

这会儿老家是别有一番情趣的。古老的村子会多出些生气,街巷里幸存的石头老屋上,雨滴敲打着灰色的瓦檐,发出空寂的回响,冰冷的湿气在安静的村子里四处环绕,远处的山被蒙蒙烟雨遮盖住萧条...老家的院子里也定是颓废得别有一番情趣的。一棵直径接近一米的梧桐树、两棵正值壮年的枣树和一群年轻的核桃树、樱桃树应该都几近光秃,只剩下皱巴巴的树干洗着冷水澡。大约只剩下墙根那棵一直被同类压得活不直腰身的无花果树的叶子还强撑着绿的门面。房檐上落下的水滴会把走廊外的那个石槽注满,多余的雨水便溢出来,通过细得像2B铅笔的排水沟,缓缓流进已荒芜的小菜园里。

那个石槽有把年纪了,接近34寸电视机大小,是那年欢欢来我家的时候,我爸从废弃的老生产队牲口棚里搬回来盛狗食用的,后来便成了接雨的水槽。

欢欢是条退役的军犬,在部队复员回家的表哥把它辗转弄到手,在数次易主后,最终来到了我家。那年我10岁,欢欢6岁。据说按狗的年龄计算它已经相当于人类的40多岁了。作为一条黑背,欢欢以魁梧之躯飒爽之貌诠释了它纯正的血统。这位黑背界的翘楚个大,生猛,躯体健壮。背部的黑色锃明瓦亮,腹部和四肢的草黄色毛须浓密顺滑,两耳机警地竖立着,大长尾巴像一把直直的大扫帚。

欢欢到来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是互相不买帐的。它总是曾经沧海的模样,摆出一幅拒人事物与千里之外的冷漠嘴脸。时常独自在村子附近和周围田地里四处悠荡。或是蹲坐在打麦场的石滚上,目光深沉冷峻地眺望四周空旷的田野。

欢欢的到来引得村里的众狗轮番来访。有来挑衅的,有来示好的,也有来为自己选情郎的。欢欢依旧是一幅傲然无物的模样,对示好基本毫无反应,对挑衅尽量避而远之,逼急了便露出獠牙恐吓一下对方。

河北沿儿赖星家的一只叫二条的瘦柴狗整日游手好闲在村里游荡。赖星是我们班赖毛他爸,整日混迹与牌桌酒场,偶尔想起自己还有老婆孩子,便顺带捎回家些酒场里吃剩的一幅鸡架半碗烩面什么的,三个孩子饿狼般扫荡得连鸡骨头都嚼了咽进肚里。二条作为酒鬼赌徒赖星家的一只狗,更是没有混上一口残羹剩饭的可能。迫于求生的压力,二条经常埋伏于别人家的狗盆猫碗旁伺机抢夺食物。除了欺善霸弱,它还掌握了熟练的偷盗技能,谁家不见了瘸腿的鸭,鸡窝里少了鸡蛋,晒在院子里的红薯干没了影,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二条。二条雷打不动地每天穿梭于街巷之间进行偷盗抢掠,对于旁人嫌弃厌恶的咒骂声充耳不闻。

终于有一天,二条将嘴伸向了欢欢的石槽里。考虑到对方比自己几乎壮大一倍,二条开始只是试探性的把身子趔得老远只把嘴悄悄凑到石槽旁,还没碰到吃食就心虚地匆忙跳到一边。欢欢没有反应,依旧埋头吃自己的。二条又凑上去,添上一口,再赶忙走开。第三次靠近时,欢欢居然把身子从石槽中间挪到了一旁,给二条腾出了一个较好的进食位置。二条喜出望外,一头扎进石槽里吞咽起来。我拿了根棍子捣了捣它的屁股示意它赶紧离开,不一会儿这厚脸皮的家伙居然又跑了回来。

万人嫌的二条终于遇上了能容纳它的同类,兴奋得接连几天都没回家,跟在欢欢身旁讨好似地乱蹦达。我又用木棍武力威胁过它几次,它先是臊眉搭眼地离去,在不远处象征性地原地踱几下步以示自己已走远,等我转身离开,便又撒丫子跑了回来。几天下来,见欢欢对瓜分自己食物的家伙不加阻止,我也懒得去捣二条讨厌的屁股了。

街上宽窄胡同老宅门里寡居多年的安顺奶奶喂了一只老黑猫,安顺奶奶把这只老黑猫喂养得通体油光发亮。它的食盆也是长期以来二条重点抢食的对象。一天中午我妈让我去街里小卖店买醋,欢欢和二条跟在我身后,我们仨顺着街巷东观西望地悠达。到了安顺奶奶家门口,二条习惯性地拐进了她家院子里,熟门熟路地穿堂入室。正在偏屋里食盆前吃午饭的老黑猫看到了这个老冤家,一边弓起身子竖起毛发出尖叫声威胁,一边惊恐地颤抖着后退。坐在堂屋门口晒太阳的安顺奶奶一边呵斥这狗东西,一边摸索着找拐棍。二条对主人的轰撵置若罔闻,把嘴伸进了食盆里。第一口还没来得及下咽,就被闻声折回的欢欢猝然掀翻倒地,肚皮上挨了狠狠一口。二条一阵叽哇乱叫,连忙逃窜。

欢欢不反对跟二条分享自己的食物,也允许吃旁人指定给二条的食物,但它用自己残暴的方式教育二条:不许抢夺不属于自己的食物。还有一次,刚杀完猪的杀猪玄把猪尿泡顺手扔给了卧在自家门口的四条狗,小小的猪尿泡没能打动他家那四条脑满肠肥的狗。不远处的二条捡了个漏,衔起猪尿泡调头就跑,席地而卧的四条狗懒得搭理它,依然纹丝不动。又是欢欢,大老远跑过来,把人家二条按倒在地,直到它吐出猪尿泡才作罢,那四条狗眨巴着眼瞅着这多管闲事的家伙看得莫名其妙。

二条三番五次受到“血的教训”,却依然悻悻地跟在欢欢身后,偷盗的不良习性倒的确改了不少。

外表冷酷桀骜的欢欢,却是个爱管闲事的碎嘴家伙,它的这一“毛病”不断给我们惹下些小麻烦,也给自己埋下了隐患。

南街杀猪玄家的四条狗,整日里守着肉骨头猪下水,明显比村里其他狗个大粗壮,个个浑实实圆滚滚。领头的狗叫三狼,是一只凶猛威风的狼青,尾巴细长,三角眼,浑身青灰,腰身比一般的狗粗一倍,长半个身子,甚至比欢欢的个头还要猛。它的几个“小喽罗”狼狗青皮、柴狗豹子、疤瘌戒也都比一般的狗壮实。平日里它们和欢欢并无多大瓜葛,除了那次二条捡猪尿泡被欢欢当场擒获外,交结并不深。

这天三狼它们一伙又来组团骚扰大白芬家的俏狼狗花妞,鲜少出门的花妞此刻正卧在我家东边的空地上和欢欢二条晒太阳发愣。花妞见到这几只骚气腾腾的臭流氓,赶紧往家的方向跑,青皮紧随身后,一路嗅着花妞的屁股,哈喇子都快流到地上了。花妞唧弄着小步跑脱,青皮又涎着脸凑了上来,一跃窜到了花妞背上欲行不规。欢欢站起身,先是低声呵斥,见青皮的流氓行为并没停止的意思,便一个箭步猛然把青皮撞倒在地。青皮没有防备,被撞出去大老远,从未有过的挑衅让青皮大吃一惊,三狼显然也愣住了。“敌我”间相互用冷酷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便盘腿弓腰拉开架势准备大战。正在睡午觉的大白芬被花妞的呼救声吵醒,随手抄了一把铁锹,骂骂咧咧披头散发地朝这边赶来,三狼一伙见反攻无望,便匆忙撤退。一场原本不可避免的“战争”被大白芬的铁锹拍灭,但欢欢和三狼一伙从此结下了梁子。

欢欢来我们家已经两年了,它早已熟悉了村子的环境,也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方式。但与其它狗不同的是,它从不摇尾贴耳主动要求抚慰,即使去主动抚摸它,它也只是面无表情地任由你去摆布,并不会表现出任何亲近之举。狗对主人的选择跟贫富无关,残酷的是,它们要背离作为狗的信条,数次易主,每个家庭都希望它能忘却过去,全盘接受自己为新的主人。任何有骨气的狗都会在无奈中顽抗一下的。但欢欢,我不知道它还要顽抗多久。

我们村子地处伏牛山脉向黄淮平原的过渡带,这里平地、丘陵和山峦各占总面积的三分之一,大部分人家就座落在平地与丘陵的褶皱里。一条十多米宽的河穿村而过,把村子划分为河南河北两岸,河水绵延悠长。

大人们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穿梭在河两岸的田间地头,忙碌于春播夏种秋收,这使得我们有足够的自由来探寻这片广阔天地里的微观世界,看蚂蚁搬家,蜗牛慢爬,招猫逗狗,遍野撒欢儿。更何况在那生机昂然的一方天地里,有太多丰富的物藏,足以晕染出别有情趣的童年时光。比如:翻瓷片。

大概很少有村子能够如此幸运:浅浅的土层下面,埋藏着千百年前人们烧出的、用过的盆瓶瓦罐。随便用手一扒,这些白底黑花瓷便赫然呈现。有些器型近乎完整,能看出它最初的碗盘枕盆,和香炉烛台的造型。大人们背上锄头锄地,稍有不慎便被瓷片硌了锄,弯腰捡起扔到地头。一晌地锄下来,大大小小的瓷片攒了一堆。我们便在这一片黑底白花中搜集自己中意的。剩下的又随手扔回了地里。到了来年,大人们依旧被这些瓷片硌锄,依旧弯腰捡起扔到地头……

这些瓷片上大都写着几个字或两句话,或是一些如“月夜独钓,春雨忙耕“白日莫闲过,青春不再来等诗词,也有一些是用大段文字记录一段历史的,如“绍兴三年……金兵南窜……困居寒城……”除了字以外,还有一些器型上画着鸡牛马兔等动物,或是人物小像。通常是黑墨瘳瘳,眉眼模糊,却生动传神。比如伫立在庭院中的妇人,裙裾如练,秋水顾盼,却神色苍茫;水草莲叶间逆流中奋力前行的小鸭子,一棵老树,两块山石,三间茅舍。。。虽无字无话,故人往事却呼之欲出。这些东西我们看了稀奇后又被随手扔掉,我们主要搜集一种能装水的口哨。这种口哨有的像只胖胖的芦花鸡,有的是侧卧与牛背上的牧童。在口哨肚子里装了水,对着一个孔吹气,水润叮咚的声音便和着细碎的水丝一同从其它孔中溅出,满耳清脆。

断崖间的瓷片仍然不需我们亲自动手,吆上自家的狗,一个简单的示意,狗们便心领神会,欢欢它们将两只前爪对着崖壁刨得欢实,扑腾出的湿润土壤扬了身后的我们满身满脸。刨出来的即使不是能吹得响得口哨,我们还是饶有兴致用袖口抹去浮土,端详一阵,研究一番。

这些白底黑花瓷大多产于宋、金、元时期,千百年前的四季轮回中,人们将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万千感悟以瓷为载体寄语给后人。通过这些记录着昔日时光的瓷,让后世能够如此接近先人们在此留下的生活足迹和烙印。我们就这样在最原始的玩耍中完成了最初的“艺术熏陶”。

这些白底黑花瓷给我们的童年增添了无限乐趣,还佐证了一个事实:村子自古以来就是不缺水的。千百年前,大小窑炉依那条穿村而过的河围建,窑工们就地取材,将满目的水草莲叶,游鱼浮鸭着墨于瓷上。如今,大大小小三个水库依次排开附着于村子上游,河里的水依然经年不息地流淌。尤其到了夏天,上游水库一泄洪,三米多高的河沿几乎被灌满,河水整日里由东往西流淌,填满村子中央的池塘后,溢出的水流继续漫过河滩,向村子外沿的几座微型石头坝流去。

夏日炎热的午后,大人们歇晌觉,胆大的孩子偷跑出门去,在村子中央水位较浅的池塘北面学游泳。村里大业家刚走利索的二小子小二黑也不知深浅地凑热闹,居然站在桥上往两米多深水的南面池塘里跳,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便没了动静。亏得水流较急,没有沉下水底。但等他的光头再次露出水面,已经被冲到了五米开外。回过神来的孩子们站在岸边吓得惊声尖叫,个别胆大的扶着岸边的石头把身子探进水里试了一下深度,最终放弃入水救人。歇完晌的群柱伯端了半个西瓜坐到河边柳树下的大石头上刚准备开吃,听见这边的尖叫声,把西瓜一撂就跑过来,鞋也来不及脱就跳进池塘里。要说这群柱伯可是个热心肠,无奈游泳水平着实太臭,扑腾了半天扎了两个猛子也没捞到小二黑。

在群柱伯入水的同时,还有一个身影快速从池塘南边的河滩处汲水而过,然后跃入深水处,逆流朝河中央游去。谁都没有看真切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小二黑沉寂一阵的光头终于又浮出了水面。是欢欢!它嘴里叨着小二黑的背心往池塘南岸移动,水流加快了欢欢前进的速度,很快靠近了岸边。从睡梦中惊醒的人们陆续赶来,七手八脚地拉拽着把小二黑抱上岸,把他头朝下颠倒过来使劲往背上拍。一阵乱折腾后,小二黑嘴里鼻子里喷出几口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二黑妈这才一屁股蹲到地上抱着小二黑嚎了起来。小二黑他哥大黑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捡起了群柱伯扔下的瓜,此刻正光着屁股一边用手抓着瓜瓤往嘴里塞,一边饶有兴致地跟众人一起围观他妈在那儿嚎啕大哭,被他妈一个巴掌扇得直别瞪眼。“日你八辈儿!你兄弟都快淹死了你还有心思吃瓜哩!”

欢欢“勇救落水男童”的义举,赢得了四邻的一致好评,群柱伯对它赞赏有加,见它就夸:“这狗东西,比我还强哩!”二黑妈更是心存感激,大老远见着欢欢总是要从家里拿给它半拉蒸馍,端一碗面条,扔几块肥肉什么的。欢欢却从来目不斜视胫自走过。倒是不少便宜跟在欢欢身后捡漏儿的二条。

比起水位较深的池塘,一里地外的一座石坝是最适宜游泳初学者熟悉水性的。这石坝东西百余米长,南北十余米宽,说是坝,其实更像是一个巨型水池子。石坝北高南低,北面高出的部分落差有4米左右,水流行到此处,便顺着这4米落差倾斜而下,俨然一挂人工瀑布。南面仅有一米多高,溢出的水又顺势流向几里地外的“二坝”、“三坝”。

夏日里,头顶着烈日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收了工吃了饭,待到天刚及黑,大家都往坝里赶。男人们光了膀子只留个大裤衩,女人们也背心短裤清凉上阵,光头小子干脆都一丝不挂光着屁股往水里滑。夜幕来临,坝里渐渐热闹起来,“瀑布”下一字排开站满了冲凉的人。除了像我这样特别胆小的以外,孩子们大都在这个坝里学会了几下“狗刨儿”。

事实上大部分狗还是没有下水的习惯的,即使守着石坝的大川哥家的狼狗黑金,也只是跟孩子们一样,扑腾出几下标准的“狗刨儿”。二条最为怯水,蹲在坝东边的岸上干瞪眼,被几个使坏的小年青给扔到了水里,吓得二条叽哇乱叫,仓皇捣鼓着四肢爬上了岸,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夹着尾巴躲得老大远。

仅有几条狗的游泳技能还算拿得上台面:杀猪玄家的“豹子”,小卖店兰兰家的“老五”,算上大川哥家的“黑金”,还有就是欢欢了。但与欢欢相比,其它几位被远远甩在后面,从那次于深水处勇救小二黑的事件中,其游泳技能便可见一斑。第一次带欢欢来这里,大老远听到流水声它便失去了平日里的淡定,兴奋得翘尾吐舌。别的狗都是从坝东岸沿着一级级石阶下到坝里,或是绕道河南岸再下水,可欢欢,它特意绕到北岸,从四米多高的坝上顺着水流径直跃了下去!到了水里后它并没有马上露头,而是一口气潜伏十多米,待到再次浮出水面时已到了坝南沿。这一天然跳台让欢欢兴奋雀跃,它一趟趟穿梭与坝北与坝南,后来干脆从坝东一口气游到百米开外的坝西。少数游泳技能好些狗的也上了跳台跃跃欲试,但终究没敢往水里跳,这四米跳台成为了欢欢独自欢愉的舞台。两年后当欢欢再次登上这“跳台”,这回,有一只狗跟着它一同跃到了水里---老栓爷家的“大门子”。

大门子是一条一岁多的小母狗,前不久河西老栓奶去世,在深圳做铝合窗发了财的儿子给老栓爷买回来这只金毛做伴。那时显然不会知道金毛这一种类的狗,只是觉得大门子与其它狗相比格外漂亮些。它全身通体金黄,眼睛和鼻子则像三颗黑色弹珠镶钳在脸上。一条漂亮的旗杆尾巴惹人注目,金灿灿的长毛柔顺飘逸,脖子里系着同色系的金色铃铛,看上去温顺可人。

大门子这从容一跃惹得众人纷纷侧目,下水后的大门子肚皮被水面重重拍打发出一声脆响,疼得它吱哇乱叫。都以为它是技术过硬艺高人胆大,却原来是个缺心眼儿。但缓过神后的大门子很快又再次站上了高高的跳台,跟随欢欢一起纵身跃入水中。

欢欢发现了这个一根筋的好苗子,像个耐心的教练,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跳跃示范。几次三番后,大门子终于掌握了基本动作要领,起码不再疼得乱叫。

那晚回家,欢欢身后除了跟着心有余悸的二条外,还有肚皮红肿的大门子。自此以后,离群索居,格格不入的老狗欢欢,和稚气未脱,愣头愣脑的小狗大门子,开启了形影不离的生活格局。

大门子的出现让欢欢对这片土地终于有了认同感和主人翁意识,它整日里带着大门子四处溜达,遍野玩耍。欢欢和大门子应该是有共同语言的,它们同样需要经历对自己所熟悉的一切的思念与挂牵,用孤独倔强和郁郁寡欢来对抗这个陌生的世界。但愿欢欢能用它的方式教会大门子,如何度过最初远离故土的煎熬,适应新的生活环境。

大门子和欢欢简直到了耳鬓厮磨的境界。我家门前的土洞里,惠姥姥家的轱辘老井旁,田地间的阡陌小路上,平坦宽豁的打麦场……一大一小两只狗整日里如影随形,直到深夜才各自回家看门护院。

欢欢依然喜欢蹲坐在打麦场的石滚上,注视眼前空旷的田野。玩累了的大门子也会跳上石滚,把欢欢挤得紧靠着边。体格硕壮的欢欢和小小的大门子齐肩并卧,它们常常就这样安静地待上很久,直到大门子浑身松软的毛发被夕阳照得金亮。老栓爷家门口的大槐树下也是它们常去的地方,这里跟打麦场上同样视野开阔,碧波轻漾的池塘水坝,绿郁葱葱的菜园树林尽收眼底,真正的坐拥田园景观。它们时常卧在老槐树下,眯起眼睛,吐出舌头,尽享田园风光。槐花飘香时节,一阵微风拂过,清香四溢的槐花便落了它们一身。肚子不那么饿的情况下,二条会将注意力从满世界寻找食物上转移到与朋友小聚上。二条时常将自己安插在欢欢和大门子中间,即使人家已经离得非常贴近,它也会扭着身子强行磨蹭出一个位置。时间长了欢欢干脆在蹲下时直接空出中间的位置留给二条。但如果二条不知深浅地去骚扰大门子,欢欢便决不“嘴”软。在重新接受过几次血的教训后,二条便彻底老实起来。这支奇怪的组合之间的感情不知该怎么定义,但有一点毫无疑问,它们很享受彼此在一起的时光。

村子的地貌多样,当季节遇上复杂的地貌,便被呈现出多样的姿态。尤其是秋季,被阐释得最为淋漓尽致。你可以看到眼前这片平原上的秋色满园,落叶飘零;附近丘陵上则草木未凋,秋菊怒放;站在高处放眼北望,远处的群山则是层林尽染,薄雾缭绕。

我们这帮在分享美食中建立起友谊的孩子,自然不愿辜负这个季节的一番美意。常常在周末携了干粮零食去离家七八里地的山上野炊。个别粘人的狗跟随着自家小主人,赶也不回,对方索性就把装了吃食的书包挂在它的脖子上。不知从哪次开始,欢欢和大门子也开始跟随我一路上山。欢欢脖子上挂着我装满宝贝吃食的书包,大门子跟在后面,简直亦步亦趋,要是欢欢穿着鞋,指定被大门子踩掉无数回了。

山上到处是松柏乔木、野果荆棘和低矮的灌木丛。狗们在树木间你追我赶,偶尔惊动了正在丛林中觅食的野鸡野兔,便全体兴奋得狂叫,却都精明地谨慎慢跑,怕一个不小心撞上无处不在的大树。我和小伙伴们盘腿坐在厚厚的松针落叶上,将报纸或者从家偷出的妈妈的围巾连片铺开,平日里节省下来的零食和自家最好的干粮陆续登场:方便面、火腿肠,瓜子、虾条、果丹皮...。当然,可以吃的东西绝非只有这些:遍野挂满枝头的酸枣或黑紫或红白,随手摘几颗搁嘴里,酸甜生津;熟透了的柿子只消轻轻一碰便到了手,咂出一个口子,浓烈的鲜甜便灌得满嘴充盈;山楂树一般不太高,不需用手,掂起脚就能把果实送到嘴里,这些山楂核小肉厚,吃一颗就酸得人浑身通透。野餐和野果填饱肚子,便各自捡一方大而平坦的石头躺下,头顶是蔚蓝的天空,白云像一袭薄翼轻纱,被风扯着衣角,在一池碧蓝中飘来荡去地浣洗。四周是绵延起伏的群山,山下是清幽安祥的村庄,青屋瓦舍或密集遍布在平原与丘陵的交汇处,或稀疏散落在丘陵与大山的沟壑里,曲折蜿蜒的小道穿梭其中,空旷的田野为这水墨乡村做着留白……仰脸,俯瞰,满眼尽是美好。

十二岁那年,我上初一,学校里开了晚自习课,要到晚上九点才放学。住得离得较近的同学常常结伴回家。冬日的一个夜晚,我们班放学晚了,其他同学早已走完了,无奈我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回家。

天黑得出奇,连近在眼前的房屋路面都一概看不见,只能迎着耳边呼啸的风声凭着记忆摸索前行。走过了住户较多的街道,穿过黑漆漆的池塘,到了一条更加寂静的路上。路一边是高高的土崖,一边是空旷的田地。风把地头新添的两座坟上的引魂幡吹得沙沙作响。我再也不敢往前走了,退到池塘边的一棵柳树旁,哭的心都有了。一阵强风吹来,不知什么东西被吹进了池塘,水面发出巨大的声响,那音量被恐惧中的脑海无限放大,我吓得蹲在地上蜷成一团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哭声似乎引起了远处另一个声音的回应,我止住了哭,仔细聆听,声音又一次响起---是欢欢!应该是它!我试着用颤抖的哭腔叫了它一声,它大声吠叫回应了我。很快,它跑到我的身边。我紧紧搂着欢欢的脖子,又委屈又高兴。或许是感受到了我的恐惧,或许是想抚慰我,它伸出舌头,在我脸上轻轻舔了一下。

此后的中学时光,只要是上晚自习没有按时回家,欢欢就会沿着去学校的路线接我。有时会在半路遇上,有时干脆在学校门口等我。有时是它自己,有时带着大门子,我再也不惧怕没有人作伴的黑夜。

整个冬日,所有的人们都在等待下雪。雪里的乡村格外生动。没有钢筋楼房水泥路面的扫兴,落在哪儿都是诗意。最先被覆盖的是远处的山顶,后来是不远处的丘陵,再后来是脚下宽阔的田地。喧闹和忙碌了春夏秋三季的村庄安静而甜蜜地徜徉在白色的世界里。

大人们闲来无事,村里的麻将桌达到了人气最为旺盛的时期。即是再勤快的庄稼人,这时也只是待在家里做些修修牛车农具,剥剥花生玉米的杂活。雪停了,覆盖了厚厚积雪的空旷野外便成了孩子和狗的世界。最为热闹的,是离我家不远的打麦场上。两个宽豁平展的打麦场一个与周围农田接壤,另一个高出平地两米左右,一条缓坡将两个麦场错落相连,方便农忙时来往运送麦子。等到雪停,这里便成了天然的游乐场。我们把那条缓坡上的雪来回趟得溜光瓷实,一条标准的滑雪道就做好了。铁锹拉着,铁盆里坐着,被磨得没了把滑纹理的旧鞋这时也排上了用场,有的干脆躺下身子从坡顶往坡下滚。大家你推我挤,大呼小叫玩得昏天黑地。

狗们也在这片白色的旷野中尽情撒欢,崖边地头的枯草,农田里的麦苗,全被雪覆盖得只露出尖尖的小头用来呼吸。在这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出门觅食的野兔很容易暴露在外。偶尔哪个倒霉蛋碰上了狗群,呵呵,那好戏就开始上演了。

这年冬天,接连下了三天的雪终于停了,我们又开始忙活着在麦场的缓坡上来回趟滑雪道。三狼也如往年那样带着它的众“喽罗”来到打麦场闲逛。欢欢、大门子、二条,还有其它各路的“绿林好狗”都齐聚与此,就连平日里少有出门的花妞也来凑热闹了。

一只野兔就在这时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不知是饿昏了头还是迷了路,它就停在离狗群不远处的一个麦秸垛旁,团身收足,两耳惊竖,机警四首。所有的狗们都机敏地停止了动作,几乎同一时间里,三狼一伙便带着一股杀气朝那只野免飞奔而去,其余的狗也都先后出发追赶猎物,后蹄上的雪在身后一路飞溅。

虽然阵容强大,但毕竟都不是专业选手,难免有力没处使。野兔在空旷的雪地里跑了一阵,突然一拐弯,折身往回跑。青皮和另外两只狗由于惯性侧倒在地。剩余的狗群纷纷急刹车调头继续追赶。欢欢始终没有去追,而是站在最高的崖上,警觉地四处张望观察。雪的厚度对野兔的奔跑并不利,加上迫于后面大部队追赶的压力,它很快乱了阵脚,溜着积雪较薄的崖边,由南向北企图顺沟而逃。沟的北边沿着缓坡堆了一大垛麦秸,一直按兵不动的欢欢此时突然快速跑到那堆麦秸垛旁,尽量压低身子,潜卧在坡上。没了路的野兔仓皇从麦秸垛旁的缓坡上往另一个打麦场逃去,被埋伏在此的欢欢毫无悬念地一把按住。

我们站在那里呆看着这一幕。欢欢咬着野兔的脖子不松口,野兔很快就不再动弹。欢欢把它的猎物叨到我跟前,看着双眼还没合上的野兔,我吓得连连后退。三狼不干了,它与欢欢积攒已久的恩怨暴发了。三狼先发制人,猛地撞向猝不及防的欢欢,欢欢被撞了一个趔趄,倒退几步旋即稳住身体。它很快回过神来,把野兔擒到大门子面前,朝三狼迎去,一场混战开始了。

欢欢正面迎着三狼的进攻,两只狗扭成一团,相互撕咬。侧面却被青皮攻破,它咬着欢欢一侧的肚皮不松口,嘴巴突然用力往下一扯,欢欢肚子上一大块儿皮肉被撕掉,鲜血瞬间涌出。胆小的花妞吓得跑到自家小主人燕子身旁,身体不住发抖。三狼的其它众喽啰也一哄而上,眼看自己被包围了起来,欢欢突然将身体倒后,从包围圈中挣脱跑走。三狼一看对手要逃,更是乘胜追击。欢欢跑到麦桔垛前,突然调头背靠麦秸垛,面向狗群。它用这种方式把对方对自己的包围圈从圆形缩小到了扇形。欢欢扭头舔了一下不断流血的伤口,再次迎战众狗的围攻。

血腥让疯狂的狗群更加亢奋。我们惊恐地大声吆喝着自家的狗,却被狗群的狂吠怒吼淹没。原本叨着野兔已经跑远的大门子又返了回来。它将野兔丢在一旁,焦急地在三狼和欢欢的周围徘徊,试图参与进来,却被欢欢误撞倒地。二条跑过去帮忙,被青皮满麦场追赶,身上最终挨了青皮一口,哭丧着脸躲到了赖毛身后。豹子和疤瘌戒顶替青皮朝欢欢的侧面进攻,大门子黄雀在后,朝豹子背上咬去。

几番混战后,暂时占上锋的欢欢没有继续和三狼撕扯,而是突然调转半个身子,扑向刚刚咬完二条赶过来参战的青皮,青皮没有防备欢欢的突然进攻,一条腿被欢欢狠狠地咬了上去。狗群里发出一阵惨叫,青皮蜷缩在了雪地上,它的一条后腿直直地拖在地上。

三狼愣了一下,但只片刻,便更加发狠地冲了上来,两只狗又一次开始了正面交锋。三狼体格原本就大于欢欢,此刻它前爪离地作出扑杀的架势,更是居高临下。面对个头高过自己的对手,欢欢却盘腿弓腰,把身子压得更低。它弓起身子,突然猛地发力,像弹簧般斜射出去,对准三狼的脖子扑了上去!三狼被欢欢咬着脖子压在了身下,欢欢两侧却被豹子和疤瘌戒围攻。这时,大门子快速跑上前去,对准动弹不得的三狼用力撕咬。

一声更加凄厉的长嚎响彻空旷的田野,三狼的左耳被大门子整个咬掉!整个狗群都震惊了,我们也傻掉了,三狼哭嗥着,逃窜而去,其余的狗都迅速散开。青皮拖着一条后腿,歪歪扭扭地走在最后。

天色渐晚,人群散去,“捡漏王”二条走到野兔前,张嘴要吃,被赖毛轰走了。那只引起一场混战的野兔最终落在了赖毛手里。

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雪花,雪地里留下的血红大概到了夜里就会被银白抹去吧。

欢欢的肚皮一直往外渗血,我妈掀开狗毛查看伤情,足有手掌心那么大的一片全是血肉模糊。我妈慌忙找了一把药,用擀面杖碾碎,倒在伤口处,药面瞬间被血浸红,欢欢扭过头舔掉药面,用自己的唾沬自我消毒。

当天夜里,杀猪玄咚咚敲门,没等有人开门便双手叉腰在我家门前吆喝起来:按说狗咬架不该人插手,可你家狗也太狠了啊!把俺家三狼耳朵都咬掉了啊!还把青皮腿都咬折!是真折啊!六指儿田(兽医)说胯骨都咬折了!没法接了!”

杀猪玄的爱狗损兵折将,简直失去了理智。

我很是不平,走上前说“是你家狗先咬欢欢的。你家那么多狗一起咬它!”

我爸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给杀猪玄点上根烟:“这狗是狠,不过它轻易不这么飙,估计这回是急眼儿了。回头我训它。”俩人蹲在大门口闷声抽烟。杀猪玄临走又折回来,“这狗真狠啊!胯骨都能咬折!”

杀猪玄走后,我爸上灶屋拿了一根还没啃的肉骨头,扔给了欢欢。

这段日子欢欢过得很是滋润。麦场上一战成名后,它在村里狗界中树立了致高威信。我妈天天给它开小灶,待遇超过了大花猫麻花。我不时扔半根火腿肠给它,二条习惯性地要去吃,被大门子追赶出去大老远。这条外表温顺可人的金毛居然如此凶猛泼辣,很多见识了大门子发飙的狗都对它有些畏惧。

整个春天相安无事。被咬掉一只耳朵的三狼依然威风不倒,但它和欢欢的关系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街里小卖部隔壁就是杀猪玄家,有次我带着欢欢去小卖部买零食,正在家门口闲庭信步的三狼和欢欢“狭路相逢”。听说过那场鏖战的人们停止了打麻将斗地主,齐刷刷把眼光投向了两个“冤家”,期待观看一场格斗盛宴。三狼和欢欢擦肩而过,互相用眼光打探对方一番,再用舌头互相舔舐,然后各自淡然离去,化干戈与无形。弄得周围卯足了劲准备看热闹的人一通牢骚。

老栓爷家门口的老槐树花开花落,岁月更迭中我们这个小山村也涌动着新的变化。石头老屋逐渐被越来越多的新式平房遮挡,电视已经普及,个别人家里还装上了电话,摩托车三轮车也不再是什么稀罕物。电视成了闲暇时候消磨时间的主角,一家人端了饭碗围坐在电视旁,什么都看。电视剧少年张三丰,莲花争霸、雪山飞孤。动画片大力水手、魔神坛斗士、聪明的一休。广告“吃天方,味最香”、“燕舞,燕舞,一起歌来一片情~~”、“热烈祝贺某某产品,荣获省优!部优!国优!”...打麦场上不再有孩子们追逐的呐喊声,惠姥姥家辘轳井旁也少了端着饭碗汇聚与此边吃边聊的人们,只剩下惠姥姥和惠姥太爷咂巴着两张干瘪的嘴闲坐在那里。狗们倒继续在场地上欢腾,相互追逐,玩耍撕咬。

灾难是即将入夏时发生的,首当其冲的,居然是三狼。三狼中了一种叫“三步倒”的毒,没有致死,却疯癫地在村子里乱跑乱撞,杀猪玄邀上一群人背着锄头铁锨跟在后头追赶。三狼最终被众人围堵到一方土堰的角落里,蹒跚着绵软的四肢,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哀鸣。看热闹的狗群人群围了一堆。杀猪玄狠了狠心说:“打吧”。众人便举起锄头拍了上去。这时,欢欢突然在狗群中冲了出来,把身体挡在三狼前面,呲着牙低声恐吓着人群。众人一时没了动静,杀猪玄迟疑了一下,继续向三狼拍去。欢欢怒吼着,将杀猪玄扑倒在地,在他肩膀处轻咬一下,算是严重警告。杀猪玄回过神来,大声喊:“这狗也疯了!都打死!都打死!”锄头铁锨粪叉子雨点般落在欢欢和三狼身上,我随手捡起土坷垃一边扔向众人一边大喊:“欢欢,跑!赶紧跑呀!”一根粪叉朝着欢欢头上叉了上去。欢欢一声低吼,脸上带着粪叉跑出了人群。

三狼的生命在凄惨的哀嚎声中结束,受伤的欢欢一连几天都没有出现,我们找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有看见它的踪影。

大门子天天来找欢欢,我上早自习时它就在门外等着。我告诉它,欢欢没回来,你回去吧。它站在门口看了看空空的院落,扭头跑开。下了晚自习它还在,我干脆把它领进院子,它东找西寻,确定欢欢没回来,又扭头离开。

一天早上,欢欢回来了,它像是饿极了,径直走到石槽前。我妈赶紧把刚做好的稀饭烙好的油馍一股脑倒进去,还加了芝麻油。欢欢急切地吞咽着,右脸上两个手指粗的血洞还在往外渗着血水。

担心欢欢在外面遇害,我爸找了根粗麻绳,打算把欢欢栓在院子里。往它头上套脖圈时,欢欢不干了,东扭西摆,死活不上套。我爸呵斥它,它不再动弹,但第二天早上发现它把绳子给咬断了。我爸又换了幅铁链栓它,这下铁链倒没被咬折,却把脖子里的皮套给挣折了。

陡然来袭的死亡让狗群措手不及,有相当一部分狗是被“三步倒”致死的。这种含有氰化物成分的药物毒性非常大。捕狗人将这种毒药涂在鸡骨头肉包子上,中了毒的狗体内血液会快速凝固,一般不会超过10米便很快倒下,叫不出声,挣扎不得,最终导致呼吸停止。对于一些中毒不深的,捕狗人还特意随身携带一根铁管什么的,万一狗吃了毒药不死,就用棍子“解决”。

西队闻泉伯家的老黄也不慎沾了毒药,所幸没被狗贩子弄走。中了毒的老黄痛苦地残喘着,嘴里直倒沫。大概是药量不足,半死不活地折腾了二三天依然没断气。不忍心看老伙伴如此受罪,闻泉伯抖着手解下裤腰带把生不如死的老黄勒死了。校门口小卖店老齐奶奶家的京巴大奔整日在校园内外来回乱窜。这天下课后我们正在校园里跳橡皮筋,大奔照常在校园里瞎转悠。很突然的听见大奔尖叫一声,一张豌豆瓣似的脸更加扭曲变形。它歪歪扭扭走了一段路,便跌坐在地上,眼睛惊恐地圆睁着,大张着嘴倒气,很快便不动弹了。闻讯赶来的老齐奶奶打开一瓶娃哈哈往大奔嘴里灌,大奔已经没有了反应。我们目睹了前一分钟还活蹦乱跳的狗后一分钟便就这样莫名地倒地死去的整个过程。老齐奶奶把大奔抱在怀里,抺着泪蹒跚离去。

死亡在狗群中迅速蔓延,新的生命也在悄无生息中来临。花妞最终被大川哥家的狼狗黑金攻下,这年冬天,当上了妈妈。四只小狗仔像四个毛葺葺的肉团。其中一只浑身灿黄,只有背上、脖子里和尾巴尖上各一抹黑色。长得格外肥硕滚圆,大白芬的女儿燕子和我给它起名叫“糖包”。”糖包“身体壮个性强,往往眼还没睁开就在花妞肚子上没头脑的一通乱撞,先挨个把花妞的奶头尝个遍,把其它兄弟姐妹挤得叽哇乱叫。找出奶水最足的一个后,便用劲猛嘬。吃饱喝足,咂巴咂巴小嘴儿,蠕动着越发滚圆的身体,呼呼睡去。

一向谨小慎微的花妞最终也没能躲过劫难,狗儿子们刚出满月,便被炸死了。花妞吃下了扔在大白芬家门口的一个裹着炸子儿的肉包子。大白芬夜里听到一声闷响,赶出来时花妞已经没了踪影,只留下地上的一摊血和碎包子渣。

花妞的三个孩子被送了人,只剩下了胖乎乎的“糖包”。我和燕子把自己最好的零食拿出来,一股脑儿喂给这个没妈的孩子。不知是不是被果丹皮、麻辣锅巴、干脆面吃坏了肚子,还是沾染上了空气中弥漫的毒药,“糖包”也在一个早晨莫名地突然死去。燕子我俩躲进被窝,蒙头相拥着,嚎啕大哭。

二条也死了。它没中毒,也没挨炸,而是被赖星吊死的。酒徒赖星分析了一下当前形势,认为自家的狗被别人毒死偷去是迟早的事。与其让二条成为别人嘴里的肉,还不如自己一家老小大快朵颐一番。一天放学路过赖星家,赖星在当院里用砖头支了个灶,灶上添了一口大铁锅,正弯腰捡柴烧火。他那有些憨傻的媳妇端了个大黑瓷碗,和二小子三小子一起围坐在咕嘟嘟冒热气的锅沿旁,大儿子赖毛摊坐在门口柴堆里抹眼泪。

“捡漏王”二条此刻被大缷八块,成了一锅炖肉。赖星掀开锅盖,一股浓烈的肉香扑面而来,赖毛“哇”地一声哭了,我胃里一阵翻腾,几乎吐出来。

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伙伴悲惨死去,这绝对是难以言表的悲剧。最无奈的是,做出这样残酷杀戮的,还是自己的父母。相比其它死亡方式,二条这样的死法,或许让赖毛更为悲痛。二条的一身破皮囊暂时没有卖出去,搁置在赖星家房檐下放杂物的旧竹筐里。每天上学,欢欢跟我到赖星家门口便不再往前走,在二条的皮囊旁边徘徊一阵后蹲下。大门子走过去,用鼻子碰碰那条被风吹动的尾巴,蹲下。两只狗时常就这样,卧在被搁置在一堆破衣烂衫里的二条旁,静静地陪它们的老朋友待上好一阵儿。

直到现在,我仍执拗地认为,鸡鸣狗叫是村庄鲜活的最生动证明,少了狗叫的村庄是可怕的。可如今,在炸子儿、毒药和套狗工具的轮番攻击下,狗的叫声越来越少,村子越来越沉寂。

雪日的村庄依然温婉动人,却掩盖不住一片凋敝与肃杀。村子里涌动的变化开始由最初那些年的细微发展到如今的突变。轰鸣的制砖机开进了打麦场,只几天的时间,两个相连的打麦场被移为平地,又过了一段时间,平地的土地也被制砖机蚕食,和周围的麦地一起,往地平线以下吃进,我们的“滑雪场”早已没了踪影。没了用武之地的石磙被惠老太爷吆喝着牲口咕噜到自己家的老井旁,侥幸存活的狗们活动范围越来越狭窄。

我们曾远足过的群山开始被新兴的石料厂啃噬。最初是一座小厂房缓缓啃噬着一座山,过了些时间,山下便有更多的石料厂建起。到后来,上百家石料场密密麻麻遍布在群山脚下。在放炮炸山的轰隆声中,山上的树木成片倒下,拉石子的大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不分昼夜地从村子进出,路两旁的树叶上被沙尘覆盖,进行不了光合作用的树木呼吸渐渐枯竭,直到窒息而死。整个村子都被湮没在一片石云沙雾中,住在路边的人家院子内外都是厚厚的浮尘,做个饭都要先关了门窗,洗了衣服也只有搭在屋子里阴干,路面更是被压得到处是纵深的沟壑。

工业的进驻为这个寂静已久的村子带来了相对繁荣的商业。楼房电视、摩托汽车,电话BB机,都成了日常物件。与此同时,还有满目疮痍的村庄。

石料场对上游群山的过度开采,造成上游植被的严重破坏,随之而来的是大量泥沙淤积入河,河床逐渐升高,水量却日益减少。河两岸陆续建起了两排门面房,服装店小吃店,超市旅馆,修摩托的收粮食的,理发的卖药的……数十间门面房挤挤扛扛地乱糟热闹着,人们吃喝拉撒、做完买卖后的废物都顺势倒进河里。河面上整日飘浮着塑料袋一次性筷子,易拉罐旧毛巾……而河水的流量已减少到冲不走这满身的溃烂。

不知从何时起,俯首皆是的一地水墨瓷片也成了值钱的东西。据说在国家级的一档电视节目里,一件出自我们村子古窑址的小花盆,专家给出了近百万元的估价。村子一时陷入了持续的亢奋状态,一些村民开始四下捡拾瓷片,各路文物贩子收藏家也闻声而来,加入到“淘宝”行列。这个平静清悠了数百年的村子被掘地三尺。河沟两岸,一个个或深或浅的坑洞移步可见,几亩见方的田地上没有耕作的迹象,高低不平的土堆宣告着这里曾经被深翻了一遍。不会再有旁人来这里了,只有村里的几位老者不时来到坑洞前驻足哀叹。

不管世事如何更迭变迁,春天还是如约而来,树木在萎靡中挣扎着吐出一丝绿气,几近干涸的池塘里,毛葺葺的小鸭小鹅们围着仅存的一小坑水争相嬉戏。这片土地拼尽全力,用全身伤痛换来人们的相对富足,却无力抗拒自己的日益衰老容颜憔悴。

和村子一样在苟延残喘中艰难前行的,还有在偶尔的繁殖与大批的死亡中越来越小的狗群。大门子早已脱离了稚气,长成了一只漂亮的母狗。到底是上了年纪,几次受伤后,欢欢像是动了元气的老者,步履都开始变得缓慢。大门子则像个壮实的保镖,整日陪在欢欢左右,不时舔下欢欢带着伤疤的脸。

它们并不远去,常常在惠姥姥家门前的辘轳老井旁乘凉。惠姥姥家的哈巴狗点点最喜欢在欢欢面前撒娇,它一会儿滚到欢欢怀里,一会儿在欢欢尾巴上脖子里轻轻咬上一口。欢欢一动不动,任凭点点在它跟前瞎胡闹。大门子却像个护夫心切的二百五媳妇,恶狠狠朝点点咬去,疼得点点叽哇乱叫躲到鸡窝里再不敢出来,惠姥姥一边嘟嚷着骂一边拿拐棍戳大门子脑袋,大门子也不恼,只是锹镐不动地守在欢欢旁边。

欢欢的目光依然刚毅,但不再威风凛凛。更像个倔强的老者,愤然又无奈于它世界的凋零。大门子则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它金色的毛发垂顺鲜亮,机警灵敏,步履轻盈。大门子与欢欢白天形影不离相厮守,深夜回到各自家里看家护院。渐渐地,欢欢和大门子的角色开始反转。大门子担起了巡视村庄保卫狗群的责任,老去的欢欢却成了大门子的追随与守护。

大门子经常在村子里四处游走,严酷的现实让它彻底失去了一只金毛犬应有的温顺与乐观。它疑心加重,除了老栓爷家和我家盛给它的饭,其它食物一律不吃。遇到陌生的面孔便狂吠不止,一直监视对方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仓皇出了村子才作罢。欢欢跟在大门子后面,大部分时间都警惕地沉默着,如果对方舞起手中的工具或捡起石头恐吓大门子,欢欢便低吼一声冲到大门子前面,露出狰狞的面孔呵退对手。

大门子终究还是不见了。老栓爷柱着拐棍在村子四处打探。大川哥向老栓爷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大川哥家的狼狗黑金夜里在家门口被下了套,两个套狗的人骑着摩托车,坐在后面的人拿着一根长竹竿,竹竿上绑了一根铁丝,铁丝绾成一个活套。大川哥从屋里闻声出来时,拿竹竿的人正准备往黑金脖子上下套。看见大川哥出来,套狗的人赶紧收了工具加大油门逃走。仗着年富力强,大川哥骑上刚买的摩托车紧追上去。到了村口才发现,大门子也紧随在他后面追赶着。一人一狗一直追到村外的岗地上,套狗人摩托上的灯光在一片尘雾中隐约不见了。大川哥停止了追赶,叫上大门子一同回去,大门子却没有停顿,顺着颠簸的大路一直狂奔追去...

十一

老栓爷在离家四里多地的岗坡上发现了大门子脖子里的铃铛,又在离铃铛二里多地的外村路口发现了一撮金色的狗毛和一摊干了的血渍。

老栓爷手里握着铃铛不住向家门口过往的人们哀叹:“我这狗,叫套了脖子了,系铃铛的绳都扯折了。八成不是勒死的啊,你没见那一大摊的血,这是带着套跑了二里地也没有勒死,又叫那帮畜生夯死了!”

欢欢每天都去老栓爷家门口等待大门子。老栓爷捂着上火肿起的腮帮子唉声叹气:“回去吧,回吧。”

欢欢转身离去,第二天依然出现在老栓爷家门前。

老栓爷重新拧了一根麻绳,串上大门子的铃铛,给欢欢系在脖子上。老栓爷对着欢欢抹了一把浑浊的老泪:“你老里腿脚都不灵光了,招呼好自己吧。可别来回跑了,它回不来了。”

欢欢没有反抗,带上铃铛转身离去。

据说狗的12岁,相当于人类的70多岁。这一年,70多岁高龄的老狗欢欢开始了它最后的征战。

没人知道它都去过哪儿。只是每次回来都更加落寞。有时一身尘土,有时浑身湿透。它就由着那一身的土或一身的水挂在皮毛上,并不去抖落。

有一次,一连几天没有见到欢欢,我们急得四处问询。很快,不断有信息反馈回来。

有人去北山采土黄芪见过它。有人到乡里赶集见过它。有人去河滩上种树见过它。有人到坝上担水见过它。

也有人在县城北关一家狗肉老店门口见过它,它就蹲在店门口盯着过往的食客和被剥皮剁筋成堆待煮的狗肉,人家喊它一起回村,它也不理。人家关照店家说这狗救过人,别把它杀了去。店家说这狗杀气比我还重,盯得我瘆哩慌,你赶紧把它弄走吧。

方圆的几个村子开始不断有偷狗人“遇袭”的事件发生。

先是河北沿大阳家,半夜里突然听到有人在家门口惨叫,大阳他爸出门看见一个挎着兜的人抱着一只流血的胳膊躺在地上嚎叫,自行车歪在一旁。大阳他爸翻开那人紧紧护在身下的兜,里面装着几个肉包子,一个塑料袋里裹着几根鸡骨头。

邻村的人说,到他们村偷狗的两个骑摩托车的在夜里让狗给咬了。偷狗人的惨叫声惊动了不少村民,他们赶到时,坐在摩托后面的那个人仰脸躺在地上,脖子上两排深深的牙印不断往外渗着血,骑摩托车的那个大腿上的肉被硬生生撕咬掉一大块儿,裸露在外的红肉足有巴掌那么大,连疼带怕蹲在地上大哭。

没有人看见他们是怎么被袭击的,是被哪只狗袭击的。但根据“受害人”的描述,大家一致认定是欢欢。

老栓爷家门前的槐树叶生叶落,花开花谢,大门子已经失踪半年了。

欢欢的身躯愈发苍老,脖颈上的那个铃铛已被时光从最初的金黄渍成了古铜色。

天气不好时,欢欢并不远去,卧在食槽旁昏昏沉沉地待上半晌。或者蹲在惠姥姥辘轳老井旁的石磙上,雕塑般蹲上半天。有时还会去老栓爷家,一个老人,一条老狗,蹲坐在一棵老槐树下,无望地向远方张望。

大多数时间里,它依然是每天一早出门,深夜回家。欢欢肚子和大腿上的毛开始成片往下掉。它的牙齿开始脱落,饭量极小,躯体削瘦得薄如纸片,皮毛紧紧包裹住巨大的骨骼,突显出根根肋骨。

不论何时,只要听到狗叫,它便支撑着衰老的身躯,迅速站起,竖起耳朵警觉地探听声音的方向,然后闻声跑去。不久便黯然返回,将深深的失落与孤独掩藏在长时间的静默与呆滞中。

欢欢是孤寂的。它时常将身子蜷成一团,把头深埋在日渐僵化的躯体里自我抚慰。欢欢是痛苦的。偶尔的夜里,它会发出一声声凄楚的衰嚎,倾诉着它的愤然与无助,思念和挂牵。那声音发自一条行将就木的老狗,情真意切,哀恸伤悲,叫人心碎。

最后一次见到欢欢,是在一个深秋的晚上。我下了晚自习,意外发现欢欢卧在家门口,不知是没有出去还是提前回来了。看见我,它蹒跚着站起身,摇晃着佝偻的躯体向我走过来。我迎上去摸了摸它的耳朵和脸上那两道深深的伤疤,回屋拿了一根火腿肠,剥了皮,递到它嘴旁。它用嘴碰了碰,没有吃下,却撒娇似地用头在我的手掌心来回磨蹭,并发出轻柔的“呜呜”声。第一次,这是第一次,它放下一个骁勇战士近乎固执的桀骜,朝我如此腻味地撒娇。我感到意外,蹲下来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它瘦骨嶙峋的身体,杂乱无章的毛发,心里柔软酸楚。

第二天一早,它不在。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依然没回来。

欢欢失踪十多天了,只要一有空闲,我们就到处寻找它的踪迹。白天走村串巷角角落落地遍寻,夜里裹上棉袄,打着手电筒,往旷野里、树林里找去。

后来,开始有更多人加入到寻找欢欢的队伍中。老栓爷披着羊皮袄到欢欢大门子常去的河滩、小菜园里找;群柱伯端着饭碗串东家走西家打听欢欢的消息;二黑妈拉着二黑弟兄俩一直找到前山山脚,再后来,河北沿传来了杀猪玄沙哑的声音“欢欢~啧啧啧~欢欢哎~~”

十二

欢欢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我们在不安中又心有不甘,依然抱有一丝幻想,期盼着它突然出现在门口。

年农历十一月十五,冬至日,小雪。

傍晚,杀猪玄上门,我爸给他点了一根烟,俩人蹲在大门口闷声抽着。一根烟燃尽,杀猪玄站起身说:“找着了,去看看吧。”

村子中心一座上了年纪的老石桥横隔在那条流淌了千百年的河上面,将两岸连通。如今河水已近枯竭,老石桥也更加沧桑。冬日里的村庄,到处渗透着浓重的寒气,鲜少人烟出现在这飘着风雪的傍晚。一个多月以来,我们在桥上来回穿梭了无数遍,奔波于河南头河北沿寻找欢欢的下落。此刻,欢欢就在石桥下面涵洞的角落里。

欢欢保持着正常的卧姿,它的躯体萎缩成干瘦的一团,脖子里的铃铛已被风化成了黑色,嘴边沾着一大圈黑色的血渍。一个捕狗夹,夹着它的右前腿中段。不可能有人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放置捕狗夹,欢欢一定是在别的地方被夹到了腿,挣脱了固定的束缚却摆脱不了夹子。然后拖着夹子抄近路顺着干涸的河床往家的方向走,走到这里便再也走不动了。于是它蹲下身子,试图啃断自己那条被夹到的腿。啃着啃着,血流干了,啃着啃着,便没了力气,失去了知觉。那条腿几乎都被啃断了,夹子周边的肉已经啃掉完了,露出了刺眼的白骨,只需要一点点力气,或许就能把连接的最后一根筋骨啃断。可是,它已经挥霍了全部的气力,甚至用光了仅存的希望。它尽力了,直到死亡来临的前一刻,它还在努力跟这个残酷的世界做最后的抗争……

多年以后,在学校图书馆的放映室里第一次看法国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表情木讷,沉默冷酷的杀手里昂,遇到了他的天使--一个倔强坚韧的小女孩玛蒂尔达。他们在嬉闹中日益亲密,两个孤独的灵魂结伴行进。故事的结局是里昂用自己的死完成了他不要她自己去完成的艰难使命,换来了她的新生。影片的最后,阳光明媚,绿树葱茏,当玛蒂尔达把里昂的兰花从盆中移入土地,轻轻地说“在这儿我们安全了,里昂”的时候,我的心被温暖撕裂,迎着放映室里同学们的侧目哭得涕泪交加。我熟悉这种感情,像极了欢欢和大门子。他(它)们之间的爱是那么超然,宿命让他(它)们带给彼此温暖的时光,体会到了生活里的喜悦。在面临命运中毫不留情的死亡气息时,他(它)用自己的全部力量作为对另一半灵魂长久以来热情的报答。所不同的是,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欢欢穷尽气力,却没有保护好它的大门子。这容不得半点污染的情感,却找不到根植它的土地。

一个生命体的维持与生长,总是以牺牲无数其他的生命为代价,这本不该有什么是非对错可言。然而如果这种牺牲无法避免,那么至少要学会尊重和感恩,感谢那些活过,却又为了成全我们的繁衍生息而卑微死去的动物们。如果非要进行生存以外的杀戮以及对利益的追逐,那么至少,至少,不要以野蛮凌虐的方式狂欢另一种生命的悲剧。

十三

记忆这东西,真的很神奇,总以为那些从未留心过的少年往事,此生都不再与自己有关联。可倘若再踏上那片故土,吸入一缕空气,那些染了年月的尘封气息便扑面而来。幽幽光影里的老屋阁楼,藏着伙伴们拉过钩钩郑重保守着的秘密;捉迷藏跳皮筋的那条街巷里,青砖灰墙上还刻着我们各自队伍输赢的次数;池塘边的那棵歪七扭八的柳树,在当年我们时常掰弯了它的身子做弹弓把自己弹到水里之前,它还是棵笔直挺拔的小柳树。。。

在这片土地上,数百年前,古人挥遒点墨,将人生闲趣,农耕春播,闲花弄影,蓬蒿清悠一一跃然于瓷上,为后世记录了一幅生活长卷。浮云朝露,白衣苍狗。四季交替,日月轮回。如今的我们,又该以何种方式记录我们所经历的生活和这个古老村落的变迁?那个朝闻鸡鸣犬吠,暮吆牛羊归圈,静幽了数百年的村庄,从今往后大约是再也找不回了。

还好,人们渐渐学会了对供养我们繁衍生息的土地以敬重。如今,这片土地和她抚育着的人们都夹杂在新与旧之间努力前行。坚硬平坦的水泥路覆盖了村子的每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早已停产的砖厂上重新种上了一畦畦庄稼。干涸的河滩里,杨柳树又开始枝繁叶茂。几近被掏空的古窑址上树起了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越来越多的人们在尝试将白底黑花瓷重新复烧...

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过往车辆上的雨刷加快了摇摆的步伐,近乎光秃的树枝被敲打得弯腰低头。此刻,雨水也正在从村子上空飘落。它停留在草木枯叶之间,冲刷掉浮尘,成就来年的春暖花开;它行走于老屋房檐之上,滴答作响,坐在堂屋里打盹的老者,手揣在衣袖里,舒服地梦一番前世今生;它飘落在枯竭的河面上,积一片浊水,润一润河床,换得有生命迹象的鱼卵一线活下去的希望。

今日小雪,愿这下得通透的雨水带给故乡一丝清润与闲静,愿沉眠于那片土地上的生灵们都睡得安详。

边雅瀑,女,年生于钧瓷之都禹州,现为禹州电视台记者,曾在中央电视台、河南电视台发表电视作品30余件。多年的记者生涯让作者对现实社会有着独特的理解和使命感,曾在本刊期发表纪实文学《父亲的山》。

边雅瀑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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