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的后脑勺

老三是中玉口村的能人，但我出生的时候老三已经去世二十来年了，所以虽然常听老一辈的人谈起他，但我总觉得他离我很远。直到上次我去姜太爷家里不小心翻找出了老三年轻的时候的一张照片，我问起姜太爷的时候他才以一种将死之人特有的低沉调子和我讲起老三，所以关于老三的记忆总是混杂着旧木柜的独特味道。

老三小的时候在村子的私塾上学，那个时候老夫子们常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还教怎么作词赋诗，怎么尊老爱幼。我小时候就不怎么教这些东西，私塾门口就长起了齐腰的野草。听说我小时候学的东西是老三和一帮人从隔壁的村子带来的，中玉口大多数人都没去过隔壁村子，但是他们听说隔壁村子的稻谷都长得比中玉口的好，连狗都比普通的狗胖些，所以他们觉得学学总没坏处。姜太爷说老三不是因为不喜欢老夫子们教的东西才让我们学隔壁村的东西，而是因为那个时候的私塾都是老黄开的。

老黄那个时候是村长，干什么都说一不二不听别人的意见，从他太太太爷爷那辈人就是村长了，所以他总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村子里的人都得听他的。老黄某个太爷爷当村长的时候隔壁村子因为喜欢中玉口地里挖的玉，就老拿钱来买玉，结果村里的钱越来越多，市场越来越乱，老黄太爷爷为了稳定就不让隔壁村来买玉了，也不让村子里的人出去。那时候倒也没事，反正中玉口的风水好，什么都不缺，不找隔壁村也能过好日子。结果隔壁村着急了，他们村子里的漂亮小姑娘小寡妇可喜欢中玉口的东西了，要是能搞到一块中玉口的玉当配饰或者当摆件，她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所以隔壁村的年轻人们为了赚小寡妇们的钱，也为了讨好别人，他们想尽办法找老黄太爷爷，希望他通融通融，可是不管他们送什么礼物老黄太爷爷就是不答应。年轻人本来就狂，碰到这么傲慢的老黄太爷爷也急了，于是他们开始悄悄往中玉口卖黑色的一块一块的糖。

这些糖卖得很贵，但是中玉口的人都悄悄地买来吃，结果越吃越想吃，一天不吃就浑身难受，把家产败光了都停不下来。而且还有个副作用就是吃这个糖的人老是没精神，整天软了吧唧的就想躺着。老黄看着形势不对啊，就叫他一个兄弟去查这个糖，遇上谁家里有这个糖就把糖收起来烧了，还叫上几个弟兄去打隔壁村的来卖糖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很苦恼啊，这么好赚钱的地方不让自己进，于是他们回家叫上自己村里的人来中玉口茬架。别看老黄看起来牛逼，结果没打几下就完了，村子里的人分成了好多派，有的说隔壁村用来打架的棒子好用，有的说隔壁村村民们自己制定的村规好，还有的说隔壁村有许多牛逼的小作坊什么的，反正既然老黄家遭殃了，村民们自己就站起来管自己的事情了。没想到乱七八糟打了几回群架全输了，每一次输村子的路上就多几个隔壁村子的人，他们老是鼻孔朝天走路，中玉口的年轻人们只能选择和他们合作，或者是悄悄反抗他们。虽然中玉口人也觉得村子没人管不好，可是大家都不知道要怎么样管才能又对全村好，又能赶走隔壁村的人，于是中玉口的人自己也老是和自己人吵架。

这个时候老三已经不小了，他虽然喜欢看书作诗什么的，村子里老是闹来闹去让他也很心烦，后面他觉得最根本的还是老黄家当村长的时候没把村子管理好，才剩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于是他决定要努力，要自己把村子管理好。他这个时候的照片大多显得很年轻，白白嫩嫩的，眼睛却很有神，看起来总是在眺望远方。他先是加入了几个和自己聊得来的兄弟的小组织，利用隔壁村子里面分化的几个人壮大自己的队伍，关键还是老三自己性格好，带着一帮兄弟又不好色又不贪财的，所以很是笼络了些村民。那时候是老姜家暂时当村长，因为他们家有知识又有钱，觉得自己有能力领着村民们发家致富奔小康。老三和他的兄弟们却看不顺眼老姜家的人那么牛气，况且老姜家的人老去其他人家里蹭吃蹭喝，可是为了村子的和谐，老三最后还是和姜太爷的太爷爷合作把隔壁村的人打跑了。照理说隔壁村的人都走了，那应该没什么事儿了吧？可是一山不能容二虎，老三决定和老姜决斗，谁厉害谁留下当村长，过程不清楚，反正老三赢了。

年轻的老三终于能按自己的想法带领村子了，而且因为他之前的表现，村子里的人都特别相信他，他说干什么大家就都干什么。他先是把之前跟着老黄的、老姜的人都赶走，然后又把以前那些欺负人的人都赶走。可是村民们都不傻，乘机把那些并不坏可是却和自己有矛盾的人都挤走了，让他们住在村子角落里的一片野地里，时不时就被骂一顿。老三这个时候很开心，所以他拍的照片都显得有些富态，虽然皱纹也多了，但是因为照相技术好还是显得他特别有精神。姑娘小伙们都流传着老三的照片有神奇的魔力，能让人心想事成。老三让大家努力种稻谷，又让大家努力多开几个小作坊生产平时要用的东西，大家热火朝天地干活，越干越相信老三说的都是对的，老三干的都是伟大的，连着老三周围的人都跟着沾光，于是他成了父亲一般的权威形象，村民们流行把他的照片挂得满屋都是，还一定要每天擦干净，遇到拿印有老三照片的报纸垫饭的人他们就聚在一起嘀嘀咕咕，把那人打一顿再挤出村子。

老三总是坐在村子里的一间小屋里，每天都有人和他汇报村子里的情况，为了让老三高兴，所有人都跟孩子似的和老三说自己有多努力，种出了多少好东西，却天真地自己挨着饿。以前不喜欢老三的人都不敢说话了，因为老三这么好，要是自己说他不好岂不是是自己有问题？于是大家都很开心地团结一致了。那些不乐意团结一致或者被认为不乐意团结一致的人就被打了小报告，老三一听就不高兴了，说要好好教育他们，让他们也团结一致起来，团结才有力量嘛。用什么教育呢？大家觉得把老三的想法集结成册子，配上老三正气凛然的照片就行，毕竟老三不会做错事，还引领着大家走了这么远呢。可是大家越来越发现不知道怎么去区分什么是团结什么是不团结了，对那些不团结的人也越来越苛刻，甚至还动起了手脚。就在大家闹成一团的时候，老三去世了。

老三这么好的人居然去世了，大家都很伤心，村子里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悲痛欲绝。可是日子还是得照过，本来大家还按着老三的想法走，有这么一群人就站出来说，之前村子里那么多人被打，大家也老是挨饿，这都是老三的错，我们不能老听老三的，老三确实很牛逼，但是我们也得学学其它村子，也和其它村子多交流交流。大家都觉得有道理，可是又不好承认自己当初做错了事情，所以大家一起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忘记了。

老姜讲到这里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看着天花板，我手里拿着的黑白照片已经发黄，仿佛被历史的烟尘熏黄了。

“你手上这张照片，本来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老姜接着说。

“老三干了很多好事，却也干了些蠢事，可是替他传消息的人们都半崇拜半自私地把他造成了神话。”

“所以老三的照片必须正面，就像他的人生，就像他爱看的戏一样。”

“不过现在没关系了，老三毕竟只是个人，虽然他干了不少事。人就不该成为神，你手上的照片，你能拿走去给别人看看了。”

“照片事小，你们这帮孩子学会自己去看历史，去思考老三的做法才是关键。”

“我没告诉你谁好谁不好，我只是把该说的说了，答案你要自己找。”

老姜闭上眼睛不说话了，我低头看着相片觉得又有意思又不可思议，照片只拍到了老三的背影，和其他的那个年纪的老头差不多，有点驼背。有正面就有背面，这么简单的事情，曾经那么多人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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