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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源艺苑小说逝者如斯作者王建



逝者如斯

作者:王建和

我的叙说,应该从一个奇妙的感知世界开始,那是一个混沌的世界,由黑、白、灰三色组成,像黑白电视里的所有场景。但我很快就辨别清那是我原汁原味的饥寒交迫的最本初的家。也就是父母双双健在,我们姊妹四个也还属于纯粹的姊妹关系,都没娶没嫁,和和睦睦地围聚在以母亲为首的家庭里,并和父亲的一切颐指气使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我以为不仅是我本人,恐怕所有中国人最留恋的家庭片段,也就是父母四十来岁,儿女韶华正好,一切生活负担由父母扛着,儿女们不管不顾地侵吞着家庭亲情资源的那段时日。为钱奋斗的年月过去了,我总算看清,幸福美满的日子原本与贫富关系不是很大。

那个场景的混沌明晰以后,我就确定那是我的家了,是的,的确是我最最怀念的家,我娘苦楚着脸,我爹瞪着牛眼随时准备骂我们家庭里除他之外的任何成员。窗户纸被雨水淋得疲惫不堪,像我家东院财宽哥的窑衣。窑衣就是下煤窑进坑的工作服,比世界上最糟糕的乞丐服都要脏黑破烂得多。我家的窗户从年前糊起,一经夏天的暴雨漂淋,就絮絮缕缕得不成样子了,好在大热的暑夏这样的窗户很利于吹进凉风,但在我叙说的梦里却没有留存窗户和三面泥墙的轮廓,残留在依稀空洞记忆里的只有对爹娘的清晰印象。

梦里的家总是有些飘忽不定,灰蒙蒙的混沌里,木板门徐徐打开,送进来的是一缕淡黄的月色,而后进来了一群鸡,那些鸡都和蔼可亲地做出一副家庭成员的表情。我们一家人也流露出对家鸡久别重逢的感动,于是就有了这些鸡已经丢失很久的思绪波动。而这之前一点都没有家鸡丢失的追忆。梦里的三只母鸡很知错地低垂着脑袋,好像在承认它们不该只顾觅食而远离它们降生的院落。母鸡们饿歪歪的恓惶表情,那些表情怎么又重叠出我娘和我弟弟妹妹的表情,饿歪歪的,瞪着一天天深陷的大眼眶。记得我娘说了一句,人吃的还没有,哪有鸡吃的?鸡是不求索取只管奉献的,鸡是我们家里贡献最大的功臣,我家自清明节断粮后,是绝没有任何饲料给它们吃的,但它们却没像人这样不经饿,不仅神仙一样活着,还要无怨无悔地为吝啬的主人从身体里挤压出营养浓缩的精华。我感激我成长过程中我家繁殖几代的鸡,我常常梦到鸡,是鸡同“饥”同音,还是鸡是那个时候家庭主要经济来源的缘故?每次梦到鸡,总是勾起我对饥饿的记忆与恐惧。疼痛,也许是人最难忍受的感觉,只有经历过饥饿的人才知道,那种剜肠剐肚的饥饿感才是人类最最难以忍受的苦痛呢。

极度的饥饿总是让人想到死,如果当时有一个枪眼让我去堵,我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的,那叫死得其所,叫比泰山还重。可是当时大队大喇叭里天天播放《白毛女》里的唱段:“我要活,我要活……”,喜儿野人一样都要活要活,我咋能想到死呢?我有点搞不清,“我要活”和牺牲精神孰轻孰重了。热爱生命有时候被歌颂有时候又遭唾弃,历史的评判尺度闪动得就像温度计上的水银柱,潘美投靠匈奴就是大白脸奸相,杨四郎干脆北国招婿倒成了戏中的英雄了?可是舞台上那么一演,多少年人们就都仰着脸张着嘴巴人云亦云地跟着捧场了。

在我的梦境里,有时会突然爆出一声狼嚎一样的吆喝:“唔喂——,动弹走嘞——”,这个声音,有时的确是梦里的,有时是发生在我家院子半人高的石头围墙外面,无论梦里还是现实里,这个声音都会让我惊醒,懵懵懂懂的意识里就会反弹出一个声音“鬼门关前破锣响,阎王道上尘土扬……”,这是正月里我们宣传队演出的一个节目——《收租院》里的唱段,但这声“唔喂”不是地主刘文彩家刽子手的,而是生产队队长刘世宽的。尽管当时我们第七生产队,所有人说话都嗫嚅得和蚊子一样,但队长们的嗓门却一个比一个高亢,因为队长一家人每顿饭都可以拥有窝头或鏊糕则吃,不光刘世宽可以大声说话,刘世宽老婆的嗓门也很大,身上的肉也没有瘦下去的迹象。

我爹对队长这样的肥缺早就垂涎了。我当然不能理解,我当时以为队长得带头干活,很吃亏的。我娘也反对我爹当什么破队长,出力不讨好,还得罪人,但我爹瞪起牛眼训我娘说,你晓得个球。对了,我爹曾经是解放前夕一位高级军官的贴身交通员,据了解我爹历史的人说,他要是有正常人的三分精明,现在起码可以混到正厅级了。可我爹这人最缺乏的就是精明,居然没悟透干革命流血流汗的,完全可以得到优厚回报,可以在刚刚将旧堡垒夷为平地的社会荒野里挑一个很合适的位置。可他却坚决地相信了那句话:革命工作没有贵贱之分,就毅然决然地背着背包,拿着一纸荣退证回到老家,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了。时隔多年以后,我爹好像才从梦里醒过来似的反反复复念叨一句话,唉,公家也是日哄人呢。好像终于觉醒并认识到权力的重要性,就开始谋算夺取队长的印把子了。

随着那声狼嚎,我脱离了梦境,而脑海里依然一片昏暗,鸡的记忆在意识的深处若隐若现,狼嚎与梦的衔接段落是一截黑色的空白,时有时无的影像逐渐在追忆中淡掉。对了,好像有一只鸡曾经很柔弱地偎依在我娘的裤脚边,我娘很温柔地用手一下一下抚摸鸡背。我不知盯着鸡看了多久,鸡的样子让我想哭,可是娘的样子更让我想哭。我娘的样子太慈祥了,慈祥得让我不忍直视,让我恨她,她总是把锅里最稠的饭盛在我的碗里,而后是爹的,而后是我弟弟妹妹的,而后就是鸡的,到她碗里几乎就是变色的白开水一样的汤了。我多么希望我娘哪怕有一丁点儿自私自利啊,勺把子在她手中啊,即使享受到家庭成员的平均量,我也就不会老这样看着她心里就发酸,喉咙里就发哽了,也就用不着老是对她不放心了。她的身体是我家里最差劲的。然而,极度的饥饿会使人丧尽天良的,我一边心酸着我娘和我的弟弟妹妹们,碗里的稠饭还是被我毫无愧色地一口一口吃光了。

我细细追想我家曾经有过的那些鸡,只会探头探脑地窥视,被羽毛覆盖的脑袋,何曾有过什么表情呢?可是梦里的鸡怎么这样的悲凉凄婉,这样的催人泪下?依着我娘裤脚的那只鸡很像是对我家贡献最大的刨花母鸡,我说这话一点也不夸张。在鸡产蛋的那个季节里,刨花母鸡产的蛋最大,到供销社可以卖到一毛一分钱,有时还可能卖到一毛二分钱呢。而我爹那样舍己为公的好社员,牛逼哄哄端着一副家庭功臣架势,每天挣的十几分工,赶年终按工分值换算成人民币也就是两毛钱左右。可是他吃多少?刨花母鸡才吃多少啊?

不得不说说工票了,工票就是一寸多宽,二寸多长的一块纸片,上面用油印机印了几分几分的字样,再加盖上刘世宽的木头印戳儿,就可以当工钱发给干活的社员了。当时我们生产队有一个落后社员,每天黄昏收工时从刘世宽手里接过工票,总要叨叨:哼哼!公家发明得真好,这票票发也发不完,发完了在纸片片上盖了刘世宽那木戳儿又能发。可不是嘛,在我们生产队,刘世宽的木戳儿简直就是印钞机呀。

我的整个思想感情里就是饥啊——饥,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啊,发困,发懵,发蔫,发昏。我不能想象我娘又是怎样忍着剧烈的饥饿把呼吸维持到下一顿饭的。我和我爹拖着沉重的脚步进了院子,我爹把锄头狠狠往墙角一扔,等于宣布受苦受累的功臣回来了,要饭菜伺候了。我娘掀开锅盖,歉疚地把脸背到一边,好像全家人挨饿是她造成的。看着黑绿黑绿的一锅灰灰菜,我娘没有先给我盛,我却当之无愧地将筷子张到九十度,一家伙就夹去稠稠的一碗,我的三个姊妹的碗里就以汤为主了。其实,我们一家可以一天一天维持着活到今天,除了鸡蛋可以到供销社换取身体里必不可少的盐,就是这方土地无偿奉献的各类野菜了。大约是清明前几天,家里就没一粒粮食了。我爹就果断地中断了弟弟妹妹的学业,下了每天一人寻找一篮野菜的死命令。可是村里的野菜不仅要维持我一家的生命,还要维持除刘世宽们以外的所有人的生命,有几个炎热的中午,锅里翻滚的开水等着弟弟妹妹的野菜,我爹一看我弟弟只提回半篮菜,就用锄柄狠狠把弟弟揍了一顿。我娘拖着疲惫的身子,挡住了狠狠抽来的锄柄,我爹就将发泄的目标对准我娘,无情的锄柄抽在我娘身上,痛在我的心里,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同仇敌忾与我娘站在一起,愤怒的目光对准因饥饿而变态的施暴者。

我们姊妹几个还是坎坎坷坷地从孩童长成大人了。我首当其冲到了娶婆姨的年龄,我的弟弟妹妹们也从职业寻菜工升格为第七生产队社员了。世间最容易求得的职业当数人民公社社员了,只要去跟刘世宽讨活干,刘世宽就十分宽容地收留你成为他统领下的一名全劳力或者半劳力了。我们考中学时,有一位县领导给全县考生开会,讲的内容就是升学劳动同样光荣。我有点奇怪,既然这样光荣,为什么右派、贪污犯、刑满释放分子、黑五类们都和我们共享这份光荣呢?在我们两千多口人的水磨沟大队,总有各类被处分的“坏人”不断加入我们的行列。记得我们村原来只有一个地主,两个富农,可是后来有了一个右派杨柳岸,四清时一下子就增加了八个管制分子,文革时,又有几个人灰头鼠脸地从不同的城市被输送到社员队伍里。

据说艺术天才做的梦是彩色的,有时候我也做过色彩斑斓的梦,难道我也有艺术天才的潜质?哈哈,笑掉大牙了。记忆里的梦总是灰黑色的,我们一家人和财宽哥的衣服,还有历经风吹雨打的窗户纸,掉渣的土屋墙,依墙根摆放的一溜黑色大瓮,构成了对过去记忆的底色。这底色有时像现在的沙画,刚刚挥洒而成的山水云天中,突然又被勾勒出一个人物,人物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他应该是我们村色彩最灰暗的边三小。他是我必须叙述到的一个角色,这个人的衣服要比财宽哥的窑衣都脏黑。好像自从被管制以后,老婆离开他,子女们也都和他划清界限,那身衣服就没再补过和洗过。但这个管制分子的粮食却是够吃的,这是个问题。难道是被强制劳动出勤多挣工分多劳动粮分得多?还是婆姨孩子和他划清界线分锅另灶没了人口拖累的缘故呢?一个全劳力挣工分只养活自个儿难道就可以顿顿有窝头吃?我爹擎着盛满灰灰菜的大老碗圪蹴到饭市上,看到刘世宽碗里黄灿灿的玉茭面擦圪蚪,还可以接受,但看到管制分子碗里居然也是黄灿灿的玉茭面擦圪蚪,喉咙里就哧呼哧呼愤慨起来,脖子脑袋也一下一下扭动起来了。管制分子强迫劳动罪有应得,怎么能让他们多挣工分呢?你们出去打听打听,是不是劳改犯人也可以挣工资呢?多劳多得的社会主义分配原则,怎么能让阶级敌人和公社社员一样分享呢?我爹以第七生产队党小组组长身份给支书刘牛子反映多次,刘牛子不但不把党小组组长的话当回事,还说我爹是给大队抹黑,我们水磨沟大队家家有粮吃,哪有你反映的这情况?

边三小是管制分子,却是生产队的好社员。他出全勤,出勤肯出力,干活还利索,还不乱说队干部这不好那不好。刘世宽倒是很善待边三小的,还常常给他多发工票。每年秋天地里丢了庄稼,我爹就到处嚷嚷边三小是第一嫌疑犯,刘世宽专门找我爹不让他瞎嚷嚷,说是嚷嚷得公社家来了,派不出饭你给管饭吗?我们第七生产队的丢粮事件没嚷出去,其它队丢粮的事件却闹大了,小偷也抓住了。偷集体庄稼属于阶级斗争新动向,所以要斗小偷,所有管制分子都得陪斗。我爹向大队干部的反映碰了钉子,淤积的愤怒就在批斗会上总爆发了,胳膊一挥舞,口号喊得震塌山:“边三小大坏蛋,天天顿顿吃好饭,有粮食定是盗窃犯。”我爹呼口号很有天赋,不但声腔浑厚高亢,还合辙押韵。我爹冲着边三小喊口号时,边三小频频点着头,我突然觉得边三小挨斗的样子很恓惶,不挨斗的样子也很恓惶。

边三小看我斗他时从来不跟着呼口号,说要把他闺女介绍给我。我说你闺女都和你划清界限了,她还能听你的话吗?他悄悄对我说,女儿偷着关心他呢。我就稀里糊涂同意了。边三小女儿叫郝梅英,身材和脸蛋都很好看,还上过一年半初中,红卫兵闹腾开才回到村里成了社员的。她常常拿本厚厚的书看,嗓子也好,在我们宣传队还演过李铁梅,装扮起来和国家级铁梅还很像。要没右派杨柳岸女儿杨可欣来晃悠,郝梅英就是村级大明星了。什么阶级立场不立场的,郝梅英我要定了。我把这消息悄悄告我娘,我娘跟我一样没有阶级觉悟,说梅英子好女女,只要人家不嫌咱家这光景,算俺孩儿你的福。我娘担心地问我,光说了你的好话了,还不知人家女女愿意不愿意来咱家饿肚子呢。我说,这你们不用担心,她郝梅英虽然跟她爹划清界限,姓了她娘的姓,但富农子女的黑锅还在她脊背上牢牢扣着呢,咱响当当的贫下中农答应要她,怕她圪蹴在茅厕里还偷笑呢。我说,郝梅英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我那阶级觉悟极高的爹。我正发愁怎样开口将事儿告诉他,没想到我爹却从饭市上听到消息了。他给我下了死命令,你要敢娶管制分子女儿,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这他吓唬不住我,无非是在爹和郝梅英之间做抉择嘛,那我毫不犹豫地选择郝梅英。

可是,每当我设想着与郝梅英手牵手进洞房的时候,总有个影子挥之不去直至将郝梅英全部覆盖。就是那个超凡脱俗的杨可欣,人家是城市人。首先那皮肤,不知是白嫩呢还是水灵呢,反正跟农村姑娘不一样,还有那细细的眉毛,松松的短发辫,顺溜溜的身板儿,散发着肥皂味儿的衣服……横竖跟村里人不一样,跟郝梅英不一样,哪儿不一样?横看竖看你又说不出,最美的形容词用上都觉得难表述……就把她说成个纯粹的大美女,任大家想象去就是了。可惜她美得太过分了,美得让人一点儿奢想都不敢,美得让人一看就心甘情愿承认自己是牛粪癞蛤蟆了。

杨可欣每年正月要来陪伴她爸爸过年,过了正月就走了。不过在她居住的这段时间里,正是宣传队活跃的高峰期,治保主任去喊她参加大队组织的文艺宣传,她就微笑着走进我们的视线里。杨可欣一来,把郝梅英一下子就比下去大半截。一样样的动作,胳膊腿摆放的地方也都差不多,可人家就是看着舒服,别人就是不知哪儿不对劲儿。人家的普通话那才叫普通话,跟大队大喇叭里的播音员几乎分不清。杨可欣一来宣传队就不用郝梅英报幕了……啊,我怎么又扯到杨可欣了?人和人是经不起横比竖比的,郝梅英也算村花级人物了,定了,就郝梅英了,绝不再想入非非了……可是我的的确确梦到过与杨可欣亲过嘴,梦得真真切切的,梦醒后唇间还留有隐隐的余感。唔,对了,那个梦的确是色彩斑斓的。

杨可欣只能停留在梦幻与长久的想象中了,我要面对现实,我要向全世界宣布,我要娶郝梅英做婆姨了!

可是,一直担心的我爹的阻拦没有坏了事,倒是郝梅英她娘把个好端端的梦给搅黄了。边三小把我送去的一条处处红香烟退给我说,俺孩儿你重找哇!她娘俩的事我管不了。我骂边三小,管不了你就不要往起吊我的胃口,你这是耍我呀。他为难地说,女儿一开始也愿意嫁个贫下中农,可她娘想让女儿嫁个有粮吃的户户呢,成分再好也得活呀,孩儿。后来就听说郝梅英跟一个初中同学有书信来往,那个男同学还来过她家,见过的人说那人长得还没她那爹规整,还是某单位被打倒的走资派子弟。果然是亲不亲阶级分,富农女儿爱的是走资派儿子呀。

我憋闷了一段日子,开始彻悟,我爹的觊觎是对的,假如我爹当了生产队长,就我这七十多分的小伙子,又是响当当的贫二代,娶杨可欣没门,娶个郝梅英式的人物还是绰绰有余的。光棍着就光棍着吧,我们那一茬儿同龄人大都光棍着呢,人他娘的再不堪,只要有同样遭遇的人陪伴着,就悲观不到哪里去。下雨天是社员们的休息日,我们十多个同龄光棍横七竖八地躺在刘狗来家煮猪食的屋子里,长长的叹息声此起彼伏地从一排脑袋里发出来:唉,娶不上了。唉,这辈子完了。我说,无所谓呀,有个婆姨就怎么了,没个婆姨又怎么了?我的话引起大家伙的共鸣,都跟着附和说,对嘛,光棍也是世上一层嘛。猪食锅里咕咕咕冒着热气,锅里居然还飘着一层谷糠,刘狗来家爹是饲养员,饲养员家是不缺粮吃的。全队的十几头牲口的几千斤饲料交给一个人管,你想他家能缺粮吃吗?所以刘狗来很快就谈成婆姨了。不过,我一点也不羡慕嫉妒恨,像刘狗来那样是女人就行,我也应该不愁娶个婆姨的。

就在我对郝梅英爱恨交加的某一黑夜,我又梦到了鸡,我记不清是公鸡母鸡,好像是一色的黑鸡。我对我娘说,怎么我老梦鸡呢。我娘叫我到后街问问会解梦的马二婶。马二婶说,梦见猪和羊不好,梦见鸡好,鸡是大吉。她让我报个时辰,一只手指甲对指甲掐了掐,说我要婚姻动了。我说,动个屁呢,富农女儿还不愿意嫁我呢。马二婶一下就看透了我的心事,惊眉诧眼地叫喊,哈呀,你是看人家女女长得好看吧,哈呀孩儿呀,好看的谁不想要呢,狼多肉少的哪能轮上咱这样的人家呢,俺孩儿你趁你家呢,趁你人呢。咱穷人薄家的,找个女女过日子就是了,脸蛋蛋再好能吃呢能喝呢?马二婶的一席话把我打击得差点喝农药自杀了,敢情我在这些人眼里是这么个地位呀?我家庭糟糕透顶我承认,可,可,可我这么个小伙子怎么也不该如此一文不值呀?马二婶呀,马二婶,你也太门缝里看人了吧。我不服气,我坚决不要丑女人。可是马二婶的话很决绝,她说,俺做媒不知做了多少呢,做一个成一个,因为甚呢,就是俺先得把两个家两个人放天平上戥一戥呢,戥得平平的才敢给人家做媒呢。完了,我的家庭和我这人都被她量死了,我熊熊燃烧的一腔希望之火被她一盆冷水浇熄了。之前让我放弃娶漂亮姑娘的所有规劝,都不如寒心彻骨的一盆冷水能让我死心塌地回到地面上。我低着脑袋,两手托着腮帮子想啊想,我该怎么办呢?马二婶却已经断定我被说服了,第二天就把她侄女领来了。

马二婶侄女也不是绝对不能看,要不是腰粗点腿短点,眉眼的位置也还是行的。怎么办呢,古道热肠的马二婶热辣辣地看着我,我低着头不说话,使劲说服自己,婆姨是娶来生儿育女的,不是艺术品专供欣赏的。已经有了一岁孩子的刘狗来也劝我,唉,干那事儿都是黑夜干,再是长得花花一样也看不见,能给咱生孩子就行了。但是最后促成我拿出决断的,是一天天加重的饥饿感和锅中黑乎乎的野菜糊。我对马二婶说,来俺家可顿顿是野菜糊啊。马二婶说,饿肚子吧,这时年你嫁谁家能保证不饿肚子呢。原来她早已认定我就没有不愿意的理由的,还对我爹娘说,我跟她侄女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最高兴的是我爹,立刻跟刘世宽在生产队账上预支了一百块,我娘也从供销社抱回一叠做被褥的大红洋花布。马家侄女倒是跟马二婶说的一样,又和善,又懂事,也不嫌我家窗户破烂,更不嫌我家没粮吃。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看到马家侄女朝前张开的两只特大的鼻窟窿,呀呀,她怎么长了那么大的鼻窟窿啊?

鼻窟窿特大且朝前能作为退婚理由吗?那几天,我一闭上眼就是两只大大的鼻窟窿。然而,我家院子里的喜事气氛已在一天天加浓。我爹不知从哪里拉回一平车土积(一种将粘土夯成的大土砖),说叫办事时垒灶火。我娘不知在哪里弄到了做浆糊的豆面,在案板上糊袼褙,说叫做鞋底袜底的原材料。也就是在那几天,杨可欣突然降临了。我和她未曾相约地在供销社柜台前邂逅了。她更白净了,更洋气了,裤子窄窄的彰显着顺溜溜的瘦长腿。还是她先跟我打招呼的,并且伸出手跟我握了一小会儿。手暖暖的很绵很绵,像电流一样电得我身心剧烈颤抖着。供销社空荡荡的空间里,站柜台老头正在听着收音机打瞌睡,我俩搜索枯肠地寻找着话题,她说正月的一个晚上,她梦见了我,说她紧紧拉着我的手走在一片密林里,说她听见奇怪的声音,吓得她紧紧地偎依在我怀里。我激动得嗓子眼都冰冷了,但我还是说出,我也梦到她了,差点就说出梦里我抱着她亲嘴了。

当时的农村里,供销社就是唯一的社交场所。各个生产队的青年男女社员,傍晚收工后洗了满脑袋尘土,都要往供销社游走一遭,希冀着发生一次黄昏的艳遇。我在这里和郝梅英趴伏在柜台角落嘀咕过,也和其他生产队女社员打情骂俏过。不过只有这一次,才是我最希望的那种妙曼情境,也是这辈子最深切最温暖的一次记忆。

我清楚地知道,杨可欣不会嫁给我的,我走进她的梦里,也许就像所有人的梦里出现的毫不相干的人一样,但是,就在那一刻,我决定不要马家侄女了。几天以后,我和马家侄女走进公社办公室,结婚证已经被公社秘书铺展在桌面上,签名的笔在我手里哆嗦着,哆嗦着,额头的汗珠火辣辣地淌下来。公社秘书侧目看了我一会儿,问我,咋啦,不愿意?我鼓足了勇气说,嗯。公社秘书很恼火地将结婚证呼隆一声放回抽屉里,训斥道,你们这是来玩儿呢?后果当然是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马二婶和我家成了仇人,我爹也气得和我成了仇人,我娘也叨叨个没完,呀呀呀,叫村里人笑话死呀。村里舆论大哗,我硬是低着头绷着脸熬过半年多,风波才算渐渐平息。

这一年,全村其它生产队工分值就数我们第七生产队最低,有的队一个工已达到三毛钱,可我们生产队依然停留在一毛二分左右。刘世宽吃了公社干部的训斥,并免去其盘踞多年的生产队长一职。这下子,我爹来了机会,潜藏在胸中多年的野心终于有希望实现。两个候选人,一个是我爹——生产队党小组长,另一个是副队长。由于副队长是刘世宽的跟屁虫,我爹是刘世宽的激烈反对派,一来二去的,我爹就顺利当选了。哈呀,我爹这下子可来劲儿了,屁颠屁颠地跑来跑去,喊这个开会,喊那个征求意见。最使我爹得意的是他那个木头印戳儿,一家伙成了皇帝玉玺了。记得那天,队会计把油印的一堆工票摊到我家炕上,整整一上午往上面盖我爹的章,每盖一张就递给我爹锁进抽屉里。我这才发觉,以后干完一天的活,掌握发工票大权的就不再是刘世宽而是我爹了。被刘世宽统治时,一天的劳动价值全由他说了算,他说你好就点出十三分发给你,他说你不好就给你少发几分。为了让他发够最高的十三分,无论如何都不敢让他讨厌了你,你得跟他一见面就满脸笑,就喊他世宽哥,前面递过烟后面赶紧划火柴。还得隔三差五跟他坐坐,沟通沟通感情呢。望着我爹紧锁的抽屉,我舒舒服服长吁了一口气,喉咙里由衷地哼哼出:“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以后每天的工票将由我的爹发给我了。刘世宽啊,刘世宽,想领十三分吗,那得看我爹高兴不高兴呐!我还用得着每天跟着社员们到地里死受吗?我爹的钥匙虽然紧紧系在裤腰带上,但我是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就拿到手的,我只要打开抽屉,从中任意捏出一叠,那就相当于在酷暑的庄稼地里干多少天活呀。只可惜,这个念头虽然在脑海里闪现过多次,但一直也没有具体实施。要知道后来的官员们几百万上千亿地捞钱,我当时实在该多捞一些工票啊!

我爹篡取的权力,一开始并没有给我家带来多大转机,三间破东房越发破旧,被雨淋的窗户纸仍然像财宽哥的窑衣,最最让我失望的是剜肠剐肚的饥饿,仍然吞噬着全家人黄瘦的肌体,娶个理想婆姨的趋势一点也看不到苗头。我爹只知道生产队长家不缺粮吃,但一下子还没搞清当权者不缺粮的秘诀在哪里。我娘埋怨说,人家刘世宽也是当队长,你也是当队长呢。我爹冲着我娘叫喊道,我当队长是要让全队社员都吃饱饭,不是为了多吃多占。

春播工作刚刚结束,就有社员嚷嚷没粮吃了。我爹站在当街叫骂,你今年伺候不好地皮,地明年就养不好肚皮。他没弄清这是相互制约的一个循环,这会儿填充不好肚皮,他就没有力气去伺候地皮。我爹责骂饥民太难领导,他忘了他断顿的日子比别人家还早。清明节前,我娘硬是按当地习惯,奇迹般地蒸出一锅黄蒸。黄蒸是一种玉米面配软米面,里面还要包豆沙的干粮。我真不知道我娘为了张罗这一蒸笼节日献礼,从哪里借来软米和做豆沙的红小豆。我爹一见热气腾腾的黄蒸,铁板一块的黑脸也绽开一丝笑容,张开筷子就伸向蒸笼。我娘愁苦的脸上又重叠了一层凄惶。直到把黄蒸吃完,我们才知道这一笼美食的原材料,软米和小豆是从大南庄我姑姑家借的,玉茭则是打扫出瓮底的所有残留才勉强凑够的。

每年断顿这一天,像一个特殊的纪念日,永远让我记忆犹新永远挥之不去。春末的阳光不温不火地照着院子,鸡在院子里不解人意地走来走去。我爹和我们兄妹四个全半劳力像往天一样围拢锅台,我娘低垂的脑袋扭向一边,不敢正视渴求饭食的眼睛。我爹恶狠狠把锅盖揭开,翻滚的开水热腾腾地冒着气。我爹把锅盖一甩,舀了开水,加了点咸盐和辣椒,咕咚咕咚喝了起来,算是做出抵抗饥饿的示范作用吧。我真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与往年不同的是,从这天开始,我最小的弟弟妹妹可以专职寻找野菜了,可是这一年却没获得我爹的准许。他瞪着大眼眶说,不行,队长家人不能带这头。我娘说,不寻野菜就只能喝调和水。我爹到底忍不住了,也投身到成群结队上西山拾蔓荠疙瘩(烂土豆干块)的人群里。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们兄妹四人蔫蔫呆坐全身心地抵抗和忍受剜肠剐肚的饥饿。我死死地闭着眼睛,轻轻地进行着深呼吸,这样好像可以节约一丝儿体能,更可以回避我娘的目光。我娘看着我们兄妹饥饿的痛苦比她自己忍受饥饿煎熬还痛苦。我不能看到我娘,我一看到她就想哭。这样等到半下午时,我爹才扛着一口袋蔓荠疙瘩回来,我娘急急慌慌盛了一小簸箕,碾成面,烤了几个黑乎乎的饼子,那可是自从黄蒸吃光十多天后的第一次饱饭啊。

我爹把饥饿的原因都归罪于刘世宽领导无能,春天送粪那几天,只要刘世宽没在场,就说难怪家家没粮吃呢,沤他娘的这点点粪庄稼咋能丰收呢?他坚信那时大队广播里喊的口号,只要粮食过了黄河跨了长江就可以解决社员饥饿问题。他还坚信伺候好地皮,地皮就可以伺候好肚皮。要伺候好地皮首先得有足够的肥料,夏秋之交正是搞肥料的季节。我们第七生产队在我爹的带领下,割的蒿草小山一样,沤成的粪足有其它生产队的两三倍。我爹强忍着刘世宽造成的饥饿,嘴里翻腾着蔓荠疙瘩面和灰灰菜汤的饱嗝,健步登上特大粪堆宣布,明年保准过黄河跨长江。当时过黄河跨长江的标准是亩产四百斤到八百斤。你还别说,第二年在我爹的正确领导下,据说亩产还真的达到黄河长江那个标准了,我爹还被评为模范队长,还从县什么会上领回一块镜框。第七生产队的口粮和劳动粮还真比其它队多了,但是,饥饿的问题却并没有彻底解决。社员们骂我爹骂得并不比刘世宽少,骂他为了得块镜框,到处鼓吹过了黄河跨了长江,吹得多交了几倍的任务粮。

我爹当了好多年队长,具体是几年,记不清了,反正一直当到生产队散伙。一开始我们一家是很反对我爹当队长的,但是慢慢地,我们就尝到了队长家人的好处了。后来的几年中,我们家的粮食就奇迹般地够吃了,不但够吃,挨墙的几个大瓮里还有了盈余。一家人夸张的大眼眶都恢复了正常,指甲上瘪下去的褶皱也渐渐褪了。我敢打包票,我爹肯定没往家里扛过粮,我绝没有看到他有任何多吃多占的行为,但是我们家的粮食确实不知不觉地多起来了。我就奇了怪了,口粮没有多分一斤,劳动粮跟其他劳力一样结算,为什么大瓮小瓮的粮食就有了积存了呢?直到改革开放好多年后,生产队的事情不再有人追究了。我和在另一个生产队当过会计的刘狗来说起这事,刘狗来为我的麻木无知惊诧道,哈呀,还说你是精明人呢,脑子都用到哪了呀,你家以前往队里交多少粮食,你爹掌权后交多少粮食?我愣了一下,不管以前还是以后,往队里扛粮食的事我是从来不过问的。

每年秋天分粮食,一担一担的玉茭棒子分回家,加工成玉米颗粒儿就大都一口袋一口袋扛到生产队库房了。一寸宽的通知单上写着上交粮硬邦邦的数数,上交粮的名堂还不少,爱国粮,任务粮,集体留存粮……这些名词很能激发起我爹交粮的积极性。我娘嘀咕,年年干看着分回来的多,这一交连一小半都留不下了,一担一担地担回来,一袋一袋地扛出去,弄了半天咱就给人家加工了一顿。我爹反驳道,什么给人家,是给国家给集体,国家集体有了你不高兴?大河有水小河才能满,懂不懂你!我爹对于上交粮食不像我娘那样不情愿,每次肩膀上搭着空口袋回来,口里还哼哼着调儿,很有一种奉献者的乐观情怀。我爹虽然阶级觉悟极高,但他一点也没怀疑保管员和会计操作上的猫腻。其实,交粮和没交粮的差别,并不体现在你吭哧吭哧扛来多少袋粮食,只有会计在账本上写着你名字的这一栏打了勾,才可以说明你家交粮任务完成了……这阵势今天的人一看就明白了,但是那时候,不说我爹那样的粗人,就我这样自以为是精明的人都弄不清其中的奥妙。会计在账本上打个勾,就像老师在学生作业本上打个对号一样,一捺一挑就完事了呀。还真是的,我爹当队长那几年,除过到加工厂加工粮食,我的确好像没看到我爹从家里往外扛过装粮食的大口袋。

那几年,我们的家境全方位地发生着变化,五黄六月都能有黄蒸或鏊糕吃,还把土墙粉刷了一下,把小耳房也拾掇得可以做婚房用,窗户全换成了亮汪汪的塑料布。塑料布不但透明得像玻璃,还不怕雨淋。那塑料布可是我亲眼看到我爹贪腐的一个罪证,他从外面挑进来一担豆秸秆,挖出豆秸秆,露出藏在筐子底下的一叠塑料布。我知道生产队刚刚给瓦窑购置了大块的防雨布。我也听到已经没落的刘世宽在队里嘀咕,查,告公安局来查,这好查,问问会计买了多少丈,到瓦窑上量一量就破案了。刘世宽嚷是嚷,靠他那过了气的队长“威风”,喊破喉咙也招不来公安局驻进村,把一位如日中天的生产队队长作为侦破对象的。塑料布事件没招来公安局破案,倒是招来郝梅英的回眸与亲睐了。

记得那是个午后,天很热,我戴着新草帽扛着锄头走向我爹指向的庄稼地。呔!这个突然的声音把我吓一跳,我掀起草帽一看,是郝梅英。我问她哪天回来的。她低了一会儿头,叹了一口气说,甚时有工夫,跟你说个事。我说,这会儿就有工夫。她说,一句两句哪能说成呢。我焦急地说,那等收工后见吧。我好激动,这他娘的算是约会吗?

夏天的山村,只有黄昏才是最美的。凉风徐徐吹着,西天火烧云红楞楞的。我在河滩的杨树林里,等来了愁眉苦脸的郝梅英。我好紧张好紧张。憋了半天我才说,看你脸色不好。她低着头不说话。下面的话就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杨树叶被风吹得唰啦啦地响着,村里不时传来隐隐约约的鸡叫声。我鼓了鼓勇气问,前一段听说你找上婆家了?她打断我的问话,冷冷地说,我被人耍了,肚里有过别人的孩子,你要我不要我?我彻底懵了,这叫我说什么呢?我说,这样啊?她紧追不舍,要,也是一句话,不要,也是一句话!我成分不好,又弄下这事儿,我知道我不值钱了,说吧,行还是不行?我问,是那个当权派的儿子?她说,当权派早成了他们单位三结合头头了,人家还要我呢?我又问,那个当权派不是给你找上工作了?她叹了一口气说,破木器厂涂胶水也算工作?我问,那一定是木器厂的人来吧?她说,你不要管那人是谁,你说你的心里话就是了。她看我还在犹豫,低声说,已经处理了。她声音颤颤得快哭了,低着头,撅着嘴,松松散散的刘海在微风里抖动着。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之前所有的嫉恨就在那一瞬间冰雪消融了。我就是这么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我不知在我们那一茬光棍群里发过多少次誓,说饿虎绝不吃回头食呢。管他呢,我娶我的婆姨,让他们说去吧。我声音很果决地说:要!

我梦想已久的终身大事,就在这个夏天的黄昏一下子搞定了。

啊,要娶婆姨了,要有婆姨了。这成了我醒着和梦中一直浮现的呼喊。有个婆姨,闹个人家,生儿育女,这不就是我全部的人生目标吗?所以说,娶婆姨的日子就叫做办喜事。当时也是不让大操大办的,或者叫喜事新办。说是新事新办,各家办喜事的还都是延续着老样子,送礼的还得送,收了礼的该管饭还是得管饭。

记得那时候,我是很盼望有人家办事,不论丧事喜事,有办事的我就可以代表我家出去吃饭。村里有两个小学生在路边的谈话成了流传至今的笑话,哥哥说奶奶快死了,弟弟说,死了咱又能吃盘菜了。能够围坐在四方炕桌上吃一顿盘菜,那几乎就是当时最最高级的享受了。其实,那时的盘菜全是老北瓜,就顶层披散一些粉条豆腐。每次赴宴走时,我娘总是吩咐我,等别人吃开你再动筷子啊。我只得盯着热气腾腾的豆腐块,硬是将唇舌间奔涌的涎水死死噙住不让溢出嘴角,眼睛死盯着即将消失的豆腐块……就在这个彬彬有礼的当儿,大盘中有限的粉条豆腐块儿就瞬间踪迹全无了。我很怀疑我娘的道德教育,太不适宜时代发展。

这回轮到我本人的喜事了,我爹虽然不满意我娶管制分子家女儿,但也不想家里出个光棍汉,一边嘀咕纯纯净净一个贫农家庭,被一块烂肉搅坏了;一边却非常积极地投入到喜事的操办工作中。这一回,我又感受到生产队长家办事是多么方便容易,钱和粮菜没有可以到队里库房“借”,帮忙的人更是跑前跑后涌满院子。和马家侄女那次的反差,几乎是天上地下。当时我爹倒是对娶马家侄女很支持,别说豆腐粉条了,就是大批量的老北瓜也没个着落呀!我爹还苦着脸唠叨,给你娶婆姨了,你爹我也愁死了。其实退掉马家侄女的婚事,杨可欣的梦仅仅是临门一脚,我爹的这句话才是最后勇气的积蓄与铺垫呢。

我的婚典还是很风光的,我穿着一身崭新学生蓝华达呢制服,胸前别着大红花。郝梅英穿着中式红绸上衣,裤子是毛哔叽的,走路时旗帜一样徐徐徐地飘摆着,还都买了皮鞋,一人一双亮汪汪的。一行五辆自行车,第一辆我驮着郝梅英,后面刘狗来们驮着新铺盖、新脸盆、新暖壶等,洞房闹到天大亮。来闹洞房的这茬儿人里,不论已婚货还是光棍汉,都是三十多的老家伙,一人一副过来人的没羞没骚样。刘狗来硬是解开郝梅英的裤带,塞进裤子里七颗杏核,让我从里面往出摸,都摸出五颗来了,他说还不行,非得七颗全摆放在郝梅英肚子上,才能完成什么七星聚会。郝梅英也没法子,脸上的笑意还不能间断,她知道洞房要是恼了,第二天左邻右舍就嚷嚷开,谁谁谁娶了个半脑子媳妇。我看他们动手动脚的野蛮劲儿,也不好说什么,人家来乱洞房也是来给咱捧场的,洞房都没人来闹,说明你没人气没威信。可是郝梅英刚刚打了胎啊,乱坏身子可怎么办呀?这话还不能说出口。就这样,任刘狗来变换着千奇百怪的玩法,一直乱到隔壁院子的鸡叫起来才算散去。临走,刘狗来总结说,到底是咱郝梅英,好脑筋。

就在我办喜事的当晚同一时间,重叠了一件倒运事。东院财宽哥偷集体庄稼了。这倒运鬼财宽哥也是的,你偷集体玉茭子也不看个时间,早不偷晚不偷,偏偏在我办喜事那天黑夜偷。也许是看准队里的人都在我家帮忙这个机会,他就把黑手伸向集体庄稼了。客人们还都在吃晚饭,我刚刚吃了喜宴等着进洞房,就听见有人嚷嚷,说财宽哥在南塄上偷玉茭子被人抓住了。院子里的人嚷嚷成一片,呀呀,绵绵善善的一个人也偷开玉茭子了?我有点不信,财宽哥还是喜事上负责看客蒸馍馍的,怎么就跑出去偷庄稼了呢。刘狗来跑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人赃俱拿了,人还在办公室扣着,等着第二天批斗呢。我娘一脸晦气地跟我耳语,呀呀咋赶了个这事儿呢,好好的事让这没德行财宽子给冲运了。我说他是他咱是咱,跟咱有什么关系呢?我娘一个劲摇着头说,这不好,这不好。

因婚典这天的夜晚全被闹腾了,我的新婚之夜只能推迟到第二天黑夜。小耳房里粉刷得亮汪汪的,电灯泡照得亮汪汪的,新被褥抖开也是亮汪汪的。郝梅英是个细致人,铺个褥子,非要铺得平平整整,褥单子也要铺得一点褶皱都没有。我早等得迫不及待了。人生能有这一天,再多的磨难也值了。睡在这样的铺盖里,还搂个赤条条的郝梅英,简直幸福死了呢。就在这时,大队大喇叭突然叫喊开,说让全体社员到大队院参加批斗会,说秋庄稼刚成熟就发生偷窃事件,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我那几年担任民兵营文书,每次开这种会议,我都得像模像样坐在主席台上做笔记。正琢磨新婚之夜他们会找个代替我的人,就听见大队喇叭里一叠连声喊我的名字了。

两颗二百瓦电灯泡,把大队院子照得像白天一样。主席台上,财宽哥后肩上压着一个布口袋,我知道那是赃物,胸前挂着的硬纸片上写着盗窃分子刘财宽。他的身后站着陪斗的八个管制分子,站得离我最近的偏偏是边三小,我的已经确然的老丈人,偏偏又与他的眼光遭遇了,这让我很尴尬。我娶郝梅英,边三小很高兴,我爹虽然不让他来我家,但我看见他趴在半人高的石头院墙上美滋滋地笑。我朝他招招手让他进来喝杯酒,他脑袋一缩就消失了。我很感激这个人,就在前几天,他还偷偷塞给我五十块钱。事后我还想请他来喝顿酒,要在平时我和他走多近都没什么耻辱感。可是这是阶级斗争的最前线,是敌我阵营水火不相容的大战场,他跟我虽然挨得这么近,但中间隔着万丈鸿沟呢。我觉得台下愤怒的群众都在看着我,我感到浑身别扭不自在。

批斗开始了,重点是财宽哥,排练了一天的批斗发言人,轮番上阵,照着手中的稿纸念,刘财宽呀刘财宽,给咱贫下中农丢尽脸,你偷盗庄稼为哪般,为了给地富去翻天。刘财宽你这倒运鬼,下煤窑你穿破窑衣,上地干活你也穿着破窑衣,企图抹黑社会主义,今天你又偷集体,从今天起,你就滚出我们贫下中农队伍里。他们拿腔拿调地念,我笔走龙蛇地写。一边记,一边忍着笑,批判稿子这么合辙押韵,实在有点影响批斗会的严肃性。批斗会的气氛全靠呼口号,一个人带头吆喝,其余人跟着喊。我爹是呼口号的行家里手,不管财宽哥是邻居,也不管人家昨天才给咱汗水淋淋地蒸馒头,更不管边三小已经成了儿女亲家。胳膊一挥就喊上了,打倒盗窃分子刘财宽,打倒富农分子边三小,打倒……八个管制分子新添一个盗窃分子,一轮喊过去,再从头喊起,打倒破坏集体庄稼的坏分子刘财宽……

开完会,回到温馨的婚房里,郝梅英还在那里等着呢。她问我,被斗的人里有他吗?我愣了一下,你说咱爹?她顿了顿说,不是我爹,咋能成了你爹?我一边脱衣服,一边说,人不能那样,亲人还是亲人。她呆呆地瞪着顶棚说,你说的不是心里话,我能看出来的。我不知说什么了。我也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听着她颤巍巍的叹息声。这个本该温馨浪漫的新婚之夜又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财宽哥虽然挨了斗,可一点也没有见不得人的羞愧,那张脸也不知是天生就黑还是下煤窑弄黑了,黑脸皮就像一具抵御毁谤的厚厚甲胄,任你众目所视千夫所指都毫无反应,依然乐呵呵的,见人就打招呼,依然端着大老碗到饭市上参与各种争论。一边哈哈笑着说话,一边将筷头上抿起的一大块炒面塞进胡茬子包围的大嘴里。有人逗他,你真是撂蛋鸡,咋能叫逮住呢。他说,逮住咋,不叫逮住还能当上人前头的人?听听,他把站在高台上被批斗说成是人前头的人。边三小不在乎,可以理解,钟鼓楼上的麻雀儿,耐惊耐吓练出来了。可这个贫下中农的刘财宽,平时绵绵善善的一个人,抗打击的能力怎么也这么强呢?要叫我,早跳井上吊自尽了。

我对财宽哥这么耐糟践感到奇怪的时候,我爹却恶着脸说,哼,他做的他知道,按他偷的数数,该斗他几百回。我吃惊道,财宽哥以前也偷过呀?我爹说,他一不当队干部,二不当饲养员,咱饿得肚腰厮贴,他咋能成年有大碗大碗的炒面吃?

可不是呢,那些年财宽哥的大碗里,从没间断过香喷喷的炒面糊。有一回,他擎着大老碗来到我家院子里。他将筷子使劲地搅来搅去,院子里顿时飘满久违的粮食香味。我妹妹两只饥人的大眼眶,瞪着他大碗的眼睛里都快滴出血来了。财宽哥摇了摇头,将大碗里的半碗炒面糊扒拉进我妹妹还有少半碗野菜汤的饭碗里。

我爹继续说,偷了十几年,才斗了他一回,可是便宜他狗日的了。我问我爹,你既然知道他是惯偷,你咋不到大队反映呢?我爹拧了一下我的脑袋没吭声。我想起来了,秋天的后半夜,常常听到东院的木板街门吱吱嘎嘎地响。我问我爹,你不是也听到东院动静了,你不是觉悟高吗?你咋不去人赃俱拿呢?我爹被我质问得喘气一阵比一阵粗。我知道我戳痛他的软肋了。趁他斗志受挫的当儿,我又追加了一句早想质问他的话,爹哎,财宽哥偷了粮就要批斗,那队干部家贪污了粮食,是不是也该叫批斗批斗呢?我爹牛眼一瞪,骂我道,喂狗喂成狼了,去,去,你去把你爹告到公社也把你爹我斗争一顿。

婚后大约三个月,我娘一直给郝梅英找杏吃,说是她已经有身孕了。郝梅英呢,白通通的脸上也有了隐隐的黑斑,听人说这叫鼻梁备鞍,怀的是男孩儿。马二婶和我家也和好了,马二婶不但爱做媒拉线,还是我们村多年的接生婆。不隔几天就来我家按按郝梅英的肚子,说一些不让男人们听的话。那段时间,我娘最高兴了,要抱孙子了,她长久忧郁的脸上泛出红馥馥的光。

也就是那几天,我又在空荡荡的供销社柜台前,遇见了微微含笑的杨可欣。我是去买旱烟的,一包旱烟五毛钱,能够爹娘和我共同吸一个来月。我从售货员手中接过旱烟包,就听见身后哒哒哒清脆的脚步声,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农业人口的鞋底是碰撞不出这种脆响的。一扭头,就看到她那白嫩的笑脸,依然是褪色的蓝军干服,依然是刚刚洗过衣服淡淡的肥皂味儿。我呼吸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她两眼一亮说,远远看着就是你嘛,娶过媳妇连人也不认了。我吃惊道,你看见我了?她说,我就是看见你进了供销社我才跟进来的。这句话更把我激动坏了,我这么个已婚男社员,是不是仍然残留有一定吸引力呀?我问,有事吗?她说,没事不能说说话吗?听听,她要跟我说说话,她要跟我说说话!杨可欣,现在叫女神,叫偶像,那会儿没有个确切词汇来描述我对她的感觉。早已经习惯了低贱的灵魂,在那一瞬间一下子升华了——这才是本我的真正价值,这才是高水准审美眼光的评价,马二婶呀,马二婶,你咋能把我和你侄女划了等号呢。是的,她大老远就看到了我,而且跟了进来,而且就是专门跟我说说话的。而且她曾经梦到过我,并把梦告诉了我呀……我眼光直直地盯住她,问道,有对象了吗?啊?我怎么突然问人家对象问题呢?这张笨嘴简直是瞎秃噜啊!

她朝打瞌睡的售货员老汉看了看,又朝门口看了看,低声说,校长给我介绍刘双来呢,这个人怎么样呢?啥啥啥?我没听错吧?我被她这句话震惊得五脏六腑都粉碎了,妙曼的遐想从天际哗塌掉下十八层地狱。你说什么,刘双来介绍给你?这哪跟哪呀?这不是把美玉往土圪垃上焊接吗?刘双来什么东西呀,牛粪还能做肥料呢,癞蛤蟆还会呱呱叫呢,他刘双来凭什么呀,别说你这样的了,村里最丑最笨的都不嫁他狗日的呢。这破校长什么眼光呀,这不是糟践人吗?这不是把你往粪圪洞里推吗?农村就是粪圪洞呀,就是二班房呀,犯了错误的除了进班房的就统统沤在粪圪洞呀,你爸爸是犯了错误才被打发到农村的,你没犯错误窝在俺这里,那不跟犯错误一个待遇了吗?这狗日的校长不是成心害你吗?他狗日的不就是凭他爹是村支书,才照顾到学校误人子弟的吗?就念了个本村七年制,ABCD还认不全,在我们队领民办教师补助粮,开了张领条还让会计笑话了好多天。临时教员,说白了不还跟我们一样是社员吗?杨可欣呀,杨可欣,你怎么居然把他这样的当人物考虑呢?人样没人样,道德没道德,这个破校长做这样的媒,不就为了巴结村支书吗?我越说越激愤,越说越高亢,不行,我必须制止鲜花插牛粪,必须挽救杨可欣于粪坑边沿。

杨可欣一边听着我呼喊,一边眼睛一眨一眨地微笑着对我说,我看他人还行呀?我住的那个家,天天都是他给我生火呢。我抢过话茬说,啊,生个火就把你哄住了?你太善良了,太单纯了,太实诚了,太憨傻了,你这样的人看谁谁都是好人的,你这样没有心计,可咋挑选陪伴你一辈子的男人呢?多的话我也不说了,反正不能嫁刘双来那下三滥,这个关我来给你把。

杨可欣顿了顿,说,可我,右派子女,在城里也不好找,有人给我介绍过几个,都是家庭有问题的,在村里可以找个好成分的。况且,他父亲还是党支书。我突然问,当初要是我托人把你介绍给我,你也有心思吗?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说,你那样好的成分,还能看起右派女儿?我紧追不舍,你就回答我,是不是有心思?她笑着点了点头。我一下傻了,杨可欣这一点头害得我后悔、懊悔、追悔莫及、翻肠倒肚了好多年,好多年呐。

后来的好多天,我像抑郁了一样,一直发愣发呆。郝梅英盯着我看了半天说,怎么了呀你。我说,怎么也不怎么。她说,我看见你眼睛里有不可告人的东西呢。我说,瞎说什么呢,好端端的能有什么东西呀?她又盯了我一会儿说,你嫌弃我了。我吃了一惊,女人的神经怎么这么敏锐呀。她揣测的对,那几天我懊悔得肠子都快成碎片了。可不是嘛,她梦到我,说明心里牵挂我,她又把梦向我倾吐了,倾吐时眼睛闪闪地看着我……那不是暗示又是什么呀?再说了,我不是也梦到她了吗?这是不是上天向双方预告天定的缘分呢?我真是太傻了,太笨了,太卑微了呀。难怪世上的美女们都嫁给寡廉鲜耻的厚脸皮了呢?什么自知之明,什么谦虚本分都是束缚人的狗屁话。

我本想修理修理那个破校长,可是一天推一天的一直也没有实施行动。但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还是在村里传开了,杨可欣没有同意嫁给刘双来,而且很快就要离开我们村。

刘双来想娶杨可欣的事儿不仅让我愤恨,而且引起全村未婚男人公愤了,大家伙他娘的连丑货都娶不上,你怎么可以企图杨可欣?新老光棍们一听说这消息就都气炸了。人人怒发冲冠,个个摩拳擦掌,绝不允许世上产生这等不平事,誓死保卫美女不能嫁恶狼。光棍弟兄们轮番找杨可欣唾骂刘双来,到小学大院里指桑骂槐讥讽破校长。直到杨可欣被说服彻底拒绝破校长了,大家伙才获胜凯旋,终止了这场破坏行动。

杨可欣临走时光棍们都去送她,好像只有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村子,他们才可以放心似的。听说杨可欣很担心她走后,村支书欺负她爸爸。光棍们异口同声呼口号说,没事,你的亲人就是我们大家的亲人,谁敢欺负你爸爸就叫他彻底灭亡。我们这代人,书没多读,满肚子装的就是批斗口号,你怎么叫他彻底灭亡呢?这不是瞎扯淡吗?其实杨可欣爸爸虽然戴着右派帽子,但还是挣公家钱的人民教师,按理说不归大队管,不应该欺负到她爸爸头上的。可这些家伙连这么个简单道理都不懂。听刘狗来说,她临上车时还是满脸的担忧。我骂刘狗来,你们都去送她为什么不叫我?刘狗来说他是去锄玉茭看见村口有一堆人,他就过去看热闹,才知道是我们那茬老光棍去送杨可欣。我问,你确确实实看着她上车走了?刘双来说,她坐的车确确实实开走了,是不是走到半路上返回来了,就不知道了。后来听光棍们说,杨可欣确确实实是走了。

记不清是哪年秋天,杨可欣爸爸平反了。杨可欣来接父亲回城时,欢送的人很多,倒也不单是大小光棍们,娶过婆姨的不少人也去了,还有学校的不少老师们,我也站立在欢送的人群里。记得大队的喇叭里正播放着台湾歌曲,歌词听不太明白,曲调软不拉几的,但是那个曲调却连同那个场景深深地嵌入我的灵魂深处。后来才知道那首歌是台湾女歌手凤飞飞唱的《爱你在心口难开》。

大班车过来,有高个子的光棍和几个老师帮助把一大捆行李和一大木箱书搬上班车顶部的货架上,我想搭一把手,可是一堆拥挤的脊背没个缝儿插进手去。等到他们父女上了车,我高高举起胳膊,以方便她从人堆里发现我。车窗开了,杨可欣探出身子来了,我赶紧朝她使劲挥动手臂,她也朝人群大幅度地招手,一直招了老远老远,直到大班车消失在翻卷的尘土里。但我发现,她并没有看见人群里的我,她告别的对象是这个灰蒙蒙的村落,还有那不堪回首的灰蒙蒙的岁月。欢送的人都散尽了,我还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刘狗来在我脊背上拍了一下说,这下歇心了吧?不怕嫁给双来子了。我呆呆望着渐行渐远的扬尘,没答理他。刘双来一只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说,嗨,咋还真动了心思了,还发呆发愣呢,回去跟梅英子好好闹人家哇,人家跟咱们是两路人。我恶狠狠地说,一路人能走成两路人,两路人也能走成一路人。

后来就再也听不到杨可欣的一点儿消息了,她是不是还住原来的城市都不知道。这很好,她的出现给我带不来一点幸福感,只能增添无尽的懊悔和烦恼。

现在郝梅英已经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了。虽然身子有点发胖,脸也有点儿黑黄,但我们的感情还是足以维系完这一生一世的。还谈什么浪漫呢,刚刚盖起新楼房,为了逃离破院子里的破东房,只草草收拾了两间勉强住了进来,其余的房间还都没收拾,我预算了一下,粗粗装修一下起码得七八万,地暖的安装费还没算在内。盖房子连同孩子们上学欠了几十万的债,啊呀,脑子里塞得满满的全是事儿,这只窟窿刚补好,另一只窟窿又狮子大张口等在那儿了。渐渐地,脑子里可供梦想的空间就全被这些实实在在的事儿塞满了。

我的新盖的两层楼依山傍水,登上二楼阳台凭栏远眺,枯井一样的潜意识里也还是会有波澜泛起。郝梅英看我又在发呆,就狠狠在我背上顶一拳头,想甚呢想?还想你的杨可欣呢?我说,你瞧你,本来不想,叫你这一提醒还真的又想开了呢。她就将嘴一抿说,放你宽宽的,想寻思谁寻思谁哇,寻思得不要忘了吃饭睡觉就行。

都说郝梅英是好婆姨,我说也是。她自从嫁我,也没弄出过一丁点儿绯闻,一心一意相夫教子,尤其让我感动的是对我的爹娘比我还孝顺。我常常顶撞我爹,她总是规劝我没有不是的老子。我当然也得对她的父母好,包括边三小,她避嫌不敢多接近她爹,我这响当当的贫二代,可以肆无忌惮地帮边三小干这干那。这反倒把她给感动了。

郝梅英一直想干个养鸡场,我咨询了行内人士,都说搞养殖业赚不了钱。郝梅英就反问我,那你说干啥能赚了钱你给咱干呀?我也说不出干啥能赚了钱。她很眼热刘狗来,村前修了八间楼,里外装修得跟宾馆一样,一分钱饥荒也没欠下。我说他狗日是前几年挖黑煤窑发了的。郝梅英就质问我,咋人家就晓得挖黑煤窑,你就晓不得呢?我这个人很知足,现在不光有粮吃了,还顿顿有猪肉吃。单这亮汪汪的二层楼就足以让我自豪了。尤其三个个顶个的孩子,老大都上大学了。起码我那茬光棍都眼热得我不行。我那茬同龄人,还有七八个光棍着呢。这又要说到刘双来了,他爹不当支书后承包了大队煤窑,成了牛逼哄哄的大老板了。刘双来天天开着辆奥迪车鬼转来鬼转去,居然鬼转回个比杨可欣还年轻漂亮的妖女人。当然他刘双来再牛逼,我也不眼热他狗日的。人比人气死人的,爹和爹起点不一样,没有可比性的。

郝梅英成天叨叨养鸡场养鸡场的,养鸡场的事儿遥遥无期,倒是让我老梦到鸡。每次梦到鸡,总要梦到那段鸡与全家生命紧密相关的日子。想梦个什么梦是由不得自己脑子的,但据弗洛伊德《释梦》分析,所有的梦都可从潜意识中寻找到构成元素的。是的,那种剜肠剐肚的苦痛就是镌刻在肌体里的记忆底色,底色上面的构图就是那掉渣的泥墙,絮絮缕缕的麻纸窗户,我那随时准备发怒的爹,我那一直为下一顿饭发愁的娘,我那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弟弟妹妹,当然还有默默奉献的另类家庭成员——我家曾经的那些鸡。岁月越久远,越沉淀出色调的苍凉与厚重,就像穿越古久的陈旧古画,越有珍藏的价值。用痛苦填写的履历,远比甜美勾勒的涂鸦更耐人联想回味。饥饿是饥饿,苦痛是苦痛,可那时我的爹娘还健在着,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还像刚刚孵出的小鸡一样,偎依在爹娘的羽翅下面。就一个家庭的发展历程来说,那应该是我成长过程中最温暖的一个时段,也是记忆底幕最唯美的一组构图。我对那段日子恐怖、伤怀;可又极度的怀恋、思念。

我的婚娶也许是这个完好家庭分崩离析的开始,我婚后离家了,我的弟弟也结婚另过了,我的两个妹妹也相继嫁人了。各自都有了各自的家,最后留守在破东房里的,只剩下逐渐年迈的爹娘,一直到离开人世的那一天。他们没能赶上在我的新房里居住一天,子欲养亲不待的懊悔时时鞭挞着我的灵魂,唯一可以弥补的是只能将他们的遗像端端正正摆放在新房最中央的位置。

垂垂老矣的缘故吗?怎么老是怀旧,怀旧。面前就是崭新的楼房,那白瓷砖装饰过的外墙,立邦漆涂过的内墙,煞白煞白的,有点刺眼,看上去很难留存下岁月痕迹,很难镌刻上人生的印记。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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