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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连载贾平凹带灯11



《带灯》

贾平凹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内容介绍

  带灯是镇综合治理办公室的主任,她容貌美丽、孤芳自赏却又有那么一点不合时宜,她主要负责处理乡村所有的纠纷和上访事件,每天面对的都是农民的鸡毛蒜皮和纠缠麻烦。农村的琐事让人心烦却又让人同情,带灯在矛盾中完成着乡镇干部的职责,她既不愿意伤害百姓,又要履行“维持基层社会稳定”的共组义务。带灯从一出场,就浮现着与众不同的超然脱俗,她有丰富的内心和丰沛的情感,她更愿意在乡间的山风树谷中寻找安宁。

  她每天面对最让人无法摆脱的杂乱沉重,内心却不断向上飞升,带灯在现实中无处可逃的时候,她把理想放在了情感想象之中,远方的乡人元天亮成了她在浊世中的精神寄托,她在不断地给他写信,向他诉说。带灯的痛苦是无法救赎的,她是现世中的萤火虫,带着一盏灯在黑夜中巡行,拼命地燃烧和照亮,却命里注定地微弱无力,终归尘土。

  带灯负责综合治理办公室的维稳工作,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上访人员,包括上访专业户、上访代理者等,有的人利益受侵害却不知如何维权,也有人因为一棵树上访纠缠几十年的……“带灯”是萤火虫在黑暗中发光发亮之意。女主人公负责任地去处理农村各种复杂矛盾的问题。

  小说现实感极强,从一个中国乡镇的角度,折射出中国正在发生的震撼人心的变化。

商洛花鼓戏《带灯》剧照

《带灯》连载(11)

  71、烟囱冒出的烟不会是白云

  六斤好像是感冒了,不停地擦鼻涕,擦了鼻涕不是抹到树上墙上,就在襟上搓一下,她要留带灯和竹子吃饭,还揭了瓮盖说封干的蔓菁好吃,捏出一颗让带灯尝。带灯就问竹子吃不吃饭,竹子说:不吃啦不吃啦,限天黑咱就回镇街了么。六斤也就不再挽留,但一定要送她们一程路。

  一路上,竹子还在感叹着那十三个妇女的可怜。六斤说东岔沟村的女人命都不好,嫁过来的没一家日子过得滋润,做姑娘的也十之八九出去打工,在外面把自己嫁了,有七个再没回来,听说三个已病死。村里更有可怜的,后沟脑那家的媳妇是后续的,男人整天喝酒,又喝不上好酒,到镇街上买了些酒精回来兑水喝,喝醉了老打她,她半个脸总是青的。前年男人喝多了又拿刀撵着砍她,她急了抄个镢头抡过去就把男人闷死了。她一逮捕,她哥嫂来看护孩子,而第一个被离婚的媳妇要了钥匙又赶走了他们。那前房媳妇也留了一个女儿。现在两家人一家女儿进狱,娘家还要养两个小女儿,一家女儿带着孩子住娘家。两家父母都是老实疙瘩,说不全一句话。

  六斤的话说得带灯和竹子心里沉重,翻过一道梁时,不让六斤再送。带灯说:我腿有些软,咱坐一会儿吧。竹子说:坐会儿。

  日近傍晚,东岔沟村的人家开始做晚饭,从梁上看去,上上下下的沟道里这儿冒烟,那儿冒烟。带灯说:竹子你看到那烟了吗?竹子说:顺着房和房门房后的树林子往上长哩。带灯却没再说话。竹子说:你咋问烟呢?带灯说:这村里的女人就像烟囱里冒烟,有的遇风雨就散了,有的幸运了能上得高些,可再高还是尘烟不是白云。

  72、黑鹰窝村的老伙计不行了

  换布的小妹夫乔虎在河里炸鱼,用瓶子灌满煤油,塞上导火索,点燃了扔到潭去,油瓶子就在潭中炸了,把鱼炸得漂上来。早晨扔了八个油瓶子,炸上来一条十二斤重的鲤鱼,还有六条一二斤重的鲈鱼。正好白仁宝经过,说:有这么大的鱼,预兆樱镇要大发展了,我给领导汇报汇报。就把鱼提回镇政府大院,连白毛狗都兴奋得叫了半天。但伙房的刘婶不会做鱼,带灯说:我露一手!剥羊一样,鱼骨剔出,剁肉如馅,熬了一大锅汤,每人都喝了一碗。带灯又把鲈鱼像做鸡翅似地炸了块用糖上色,炖了糖醋鱼。而大鲤鱼有二斤多的鱼籽,煮熟了不好吃,带灯就用萝卜丝兑和鸡蛋面粉,再把鱼籽搅进去要炸丸子。白仁宝说:咱把鱼当猪肉着吃哩!带灯说:乡镇干部还不是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牛马用?!油还正在锅里热着,杂货铺的刘慧芹来说黑鹰窝村的范库荣恐怕出事呀!

  范库荣也是带灯的老伙计。七年前黑鹰窝村遭泥石流,村支书在上报灾情要求救济时,将自家的三间早已塌了的柴棚统计了进去,却就是把她家被毁的两间灶房不算数。她认为她和村支书的媳妇吵过一架,村支书故意报复她,就上访到了镇政府。她上访不会说,只是哭,哭昏了被掐人中醒来还是哭。带灯跑了几趟黑鹰窝村了解实际情况,给她救济了五千元。范库荣感激带灯,每次到镇街赶集市,不是提一篮五味子,就是半袋子棠棣果,从不空手。有一年挖到一根特大的山药用衣服包了拿来,带灯把山药又送给了刘慧芹,刘慧芹后来说山药老得很,估计长了百十年,刀切下去,汁子黏得拔不出来。带灯也把范库荣介绍给刘慧芹,从此她们两个亲得像姊妹,来往倒还比带灯多。

  刘慧芹说:范库荣恐怕出事呀!带灯说:出啥事,恁老实的人能出啥事?刘慧芹说:她不行啦!带灯说:干啥不行啦?刘慧芹说:就是她要死呀!带灯拿着笤帚扫综治办门口的尘土,当下就惊住,说:还是她那病?看了一眼蜘蛛网,蜘蛛网还在,没见那人面蜘蛛。带灯就扑沓在地上。因为年前黑鹰窝村选举,带灯还去看望范库荣,她那时是病着,问是啥病,范库荣说是下身老是干净不了,带灯说这得去镇卫生院检查检查,范库荣说女人么,谁不得这方面的病,过一段日子就好了。带灯要看看,范库荣扭捏了半天才让看,带灯就批评怎么能反复用这样肮脏的烂棉絮呢,就把自己包里带的卫生巾给了范库荣,并答应范库荣再来镇街了,她买一筐的卫生巾送范库荣的。现在,一筐的卫生巾还没送,范库荣咋说不行就不行了?

  刘慧芹叹息人脆呀,范库荣是半个月前就睡倒了的,昨天她去看了一趟,人一阵昏迷一阵清醒,扶起来还喝了半碗米汤,今早人却再叫不醒,能喝米汤可能是回光返照。刘慧芹说:估计过不了今明两天了,咱们都老伙计了一场,你去看她一眼。带灯说:要看的,这就去看。

  带灯不做丸子了,要走,正好竹子要到东岔沟村去收集整理患肺病人家的材料,就让带灯用摩托捎她到两岔口村,然后她步行到东岔沟村。带灯就叮咛竹子从救济款里取一千元,她去带给范库荣。发放救济衣物和面粉,综治办可以自作主张,但发放救济款却要镇长签字,镇长不在,竹子犯了难,说:这使得不?带灯说:范库荣是贫困户,人又快要死了,咋使不得?我这个主任就是以权谋私,我也谋一次!竹子说:那好!竟然取了一千五百元。

  两岔口村其实就八里地,之所以叫两岔口,左边一条沟上去五里是黑鹰窝村,右边一条沟上去五里是东岔沟村。带灯用摩托直接把竹子先送到东岔沟村了,然后她再返回两岔口村去黑鹰窝村。分手时给竹子说五点钟准时到两岔口村等她。

  到了黑鹰窝村,带灯当然要去后房婆婆家一趟,后房婆婆不在,海量老头在院子里劈柴禾。带灯本不想理海量,却又想村里人总是饶舌想看热闹,自己既然回来了,也要给后房婆婆顶起一片天,何况海量也是老人啊,就让海量领她去范库荣家。走到范库荣家院外,一个人在敲门,敲不开了喊:狗旦,狗旦!海量说:这是范库荣的小叔子,我就不去了。海量肯定和这小叔子有矛盾,带灯也不强求,就过去和小叔子打招呼。

  小叔子当然也认识带灯,说:啊你也来看我嫂子!带灯问院门咋关着,那儿子儿媳呢?小叔子告诉说他哥去世后,这一家人日子就没宽展过。儿子人太老实,又没本事,好不容易在大矿区打工赚了钱回来,去年秋里媳妇却得了食道癌,医院。他嫂子一睡倒,儿子两头顾不住,昨天媳妇又要第四次化疗,医院照顾媳妇了。嫂子毕竟是上了年纪,他在家里帮着照看着就是。带灯说:事情咋都聚到了一起?!小叔子说:我已经六十的人了,还得伺候我嫂子么!院门开了,开门的是范库荣的孙子,只有六七岁。小叔子说:你咋不开门?孩子说:我趴在炕沿上瞌睡了。小叔子说:这是镇政府的主任,来看你婆了。孩子也没吭声,又回到厦子屋去了,带灯直脚就往上房走,她知道范库荣的卧屋是上房东头的那间。

  一进去,屋里空空荡荡,土炕上躺着范库荣,一领被子盖着,面朝里,只看见一蓬花白头发,像是一窝茅草。小叔子俯下身,叫:嫂子!嫂子!叫不醒。小叔子说:你来了,她应该有反应的。又叫:嫂子!嫂子!带灯主任来看你了!带灯也俯下身叫:老伙计!老伙计!范库荣仍一动不动,却突然眼皮睁了一下,又合上了。小叔子说:她睁了一下眼,她知道了。带灯就再叫,再也没了任何反应。带灯的眼泪就流下来,觉得老伙计凄凉,她是随时都可以咽气的,身边竟然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带灯给范库荣掖被子,发现她的双膝竟然和头一样高,问人咋蜷成这样了?小叔子说她一睡倒就这个姿势,将来一咽气还得拉展,要不入不成殓。带灯说:那再没人在这守呀!小叔子说:这几天我是每晌过来看一下,我给孙子叮咛了,你婆一旦蹬腿喉咙里响赶紧来喊我。今晚怕要过不去了,我得在这里。带灯说:也不把窗子糊严些。小叔子说:这不冷,她睡倒后身上一直发烫,前几天能动弹,折腾得盖不住被子,从炕上掉下来几次,我用椅子挡了炕沿。带灯站在那里,再不知该说些什么,瓷着眼。屋里的摆设仍是她以前来过时的摆设,只是墙皮又脱了几块,那张年画上边的两个图钉掉了,下边的图钉还在,就翻着吊下来。独格柜盖上一指厚的尘土,仍摆着一副相框,相框里有全家照,有丈夫照,有孙子照,还有一张就是带灯和范库荣在刘慧芹杂货铺门前拍的,范库荣在笑着,牙显得很长。带灯把一千五百元交给了小叔子,说这是政府给救济的,人已经不能吃不能喝了,就多买些麻纸等倒头了烧。小叔子说:这么多钱买纸烧,我嫂子到阴间就过得囊哉了!带灯走出门眼泪又流下来。

  孩子又来开院门,还是不说话。带灯突然说:你爹几时回来?孩子摇摇头。带灯说:你爹回来了,就说政府给了一千五百元让你小爷拿着。小叔子说:你放心,这钱一个子儿我都不敢动地给侄儿的。

  73、旧寺

  从黑鹰窝村到两岔口村的路北坡上,有座快倒坍的旧寺,寺里还有一个和尚。寺的香火惨淡,和尚也懒,寺里寺外的枯蒿都半人高了,牛牤飞动,能隔着衣服咬人。六年前,山林有了护林员,一位姓张的老汉也住进了寺里。张护林员只说住到寺里了能有个说话的伴儿,但和尚老是枯坐,言语金贵,张护林员就从山上护林回来了务弄着吃喝。他一顿能吃六个馍,还有一锅南瓜绿豆汤,人却面黄肌瘦,皮包骨头。和尚就给别人说老张是饿死鬼。

  和尚能看鬼,黑鹰窝村有人这么传说,两岔口村的人也这么说。说和尚天黑了要出门,走得飞快,能听见他在大声呵斥,那是他让小鬼抬着走的。但和尚认定张护林员是饿死鬼,人们有些疑惑:鬼都是夜里出现的,无影无形,张护林员明明是人么,怎么能是饿死鬼?和尚说:鬼有活鬼。

  和尚常常坐在寺门口看山坡下路上来往的人,他能认得哪个是人哪个是鬼。

  这一天,张护林员到后山拾干柴禾了,和尚又坐在寺前看山坡下的路。那时太阳西斜,山的阴影铺在路上,寒气也就十分重,路上有着许多活鬼,往东走的也有往西走的,都低眉耷眼,不说话,缩头鳖似的。也有骑自行车的单手掌把,另一手捂住口鼻,但捂不住口鼻里喷出的白雾。也还有蹬了三轮车的,像抗议一样咔咔地过去。竟然还有穿了红袄的,爬上了那些电线杆,是电工吗,骂骂咧咧,那德性真把一抹红色糟蹋了。就听到梆梆声,以为是啄木鸟,扭脖看时,原来一个老汉,当然也是鬼,在土里劈一大杨树疙瘩,把老棉袄都脱了,嘴里还没忘吸纸烟。

  后来,一辆摩托就骑了下来,摩托上坐着的是人,路上所有的鬼就消失了,等摩托骑过了,又恢复起熙熙攘攘。

  74、又见二猫

  竹子提前到了两岔口村,站在村口外的河畔上等带灯。这里正是左右两条沟的小河交汇处,樱树多,落英缤纷,竹子就坐下来翻看取来的材料,想让带灯看见了能说一句:披花读经哩?!但带灯来了后并没有欣赏,而且脸色铁青。她汇报着取来的材料内容,带灯没有接材料,一屁股也坐在地上。竹子掏了手帕让带灯垫,带灯也不垫。竹子再骂王后生还去过东岔沟村,威胁着说让镇干部去办赔偿,那十年八辈子也办不成,只有上访,上访得鸡犬不宁了才可能有人管。带灯还是没吭声。竹子知道带灯一定是在为她的老伙计悲伤着,就不说工作的事了,没话寻话,要岔开带灯的情绪,说:哎呀,看那三棵樱树,从根到梢都是花,山里的樱花比镇街上的还白么!带灯也就往河对岸看,那里三间破房,门口果然三棵樱树开得奇特,也白得耀眼,树下坐着一人,在安镢头把。带灯突然叫:二猫,二猫!二猫肯定能听见,没回应,头往下弯,弯得要钻到裤裆去。竹子说:二猫是两岔口村的?带灯拾起块土疙瘩扔过去,土疙瘩在二猫的左肩开了花。二猫这才抬了头,说:叫我哩?带灯说:叫狗哩?!二猫说:你又不买野鸡,叫我做啥?带灯说:过来,我叫你过来!

  二猫是提了镢头,下了门前坡坡路,从河里的列石上过来,还在问:啥事?带灯说:没事,你去吧。二猫说:我收拾镢头要上坟去呀,你把我叫过来了却说没事?带灯说:我以为叫不动你么!二猫返身又往回走,嘟囔着:政府人势大!带灯听了,却突然问竹子:他说啥的?竹子说:他说你以势欺人,戏耍他哩。带灯说:他还说了一句啥的?竹子说:说他要上坟呀,你把他叫过来却说没事。带灯就又叫:你过来,你再过来!二猫站在列石上已经不肯过来了。带灯又叫了一声:过来!二猫到底还是过来了。带灯说:到山上给我挖四窝兰花去!二猫这回硬着声说:这我不挖。

  二猫没打野鸡前曾经在山上挖兰花卖,村人给带灯检举过,但二猫是个孤儿,生活困难,能卖几个钱就让去挖吧,带灯庇护着没追究。可二猫没眼色,卖给别人是每窝三元,县银行行长星期天进山玩,要买兰花,他却要收人家十元。行长问卖别人三元为啥卖他十元,二猫说你坐的小卧车你有钱么。行长发了火,回县举报樱镇有人挖兰花破坏山林植被。山林保护法确实有一条不能在山上乱挖兰花,结果来人调查,要罚二猫三百元。二猫没钱,说:你到屋里搜,搜出三百元了你拿去!这事又已立案,不能不了了之,就把二猫拘捕了,坐了三个月牢。

  带灯说:是我让你挖的,去!二猫还疑惑着不动。

  带灯从怀里掏出二十元钱,包了个小石头,扔在了河边。二猫跳过列石,把钱拾了,也不绽开小石头,撩起袄襟装在衬衣口袋里,然后再把袄襟拉平。整个动作迅疾无比,竹子还没甚看清,他提了镢头到岸,就往坡上去。带灯却一把拉住,又问:你知道不知道王后生?二猫说:不知道。带灯说:最近一些日子有没有一个高个子人进了东岔沟村?二猫说:不知道。带灯说:你只知道个吃!二猫说:你没有说让我知道的话呀!带灯瞪着二猫,咽了一口唾沫,说:今年想给你办低保,算啦!弯下腰擦摩托上的泥,二猫就进了山林。

  一条狗顺着河道跑下来,站在大青石上喝水,喝呛口了,打了个喷嚏。

  竹子好奇让二猫挖兰花干啥?带灯才说刚才听二猫说上坟呀,她猛地想起明日是正清明了,元天亮不能回来,镇政府应该替人家去祭祭祖坟。竹子说:哦,是镇长安排的?镇政府啥事都找元天亮,也得为人家办些事么。带灯说:镇长那猪脑子能想到这?!说到猪脑子,竹子就说镇政府的人都是猪脑子,整天忙的就是补窟窿,窟窿却越补越多,稍有闲空了,不是喝酒便下棋,满身的虱子还爱高喉咙大嗓子地骂娘!带灯就看着竹子笑。竹子说:我可没骂粗话。带灯说:你往天上唾。竹子往天上唾了一口,唾沫星子又落在脸上,竹子哦了一下,说:你是说我也是骂自己哩?!

  两人还在说着,一扭头,二猫却像贼一样藏在一棵树后,朝这边一透一透的。带灯问:挖好了?二猫说:我想给你说低保的事。带灯说:兰花挖好了?二猫说:那个王后生我认得。带灯说:你肯定认得?二猫说:他每次到东岔沟村都路过我这儿讨滚水喝。带灯说:他是去找那些患肺病的人了?二猫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真不知道。带灯说:我给你个任务,每天留神着,看王后生来了没……二猫说:那我低保?带灯说:我让村长也报上你,最终成不成,我一人定不了事。二猫说:主任,你能定事。带灯说:我定不了。二猫说:你能定的主任,你要定了,我每天坐门口留神王后生。樱桃熟了,我先摘一背篓给你!带灯说:他再出现就立即报告我。把头发理理,别拍出照片像个罪犯似的!二猫说:拍照片?!竹子说:让你拍照片,你说能干啥?二猫想了想,哇地蹦了个老高,转身从树后提了四丛兰花。

  75、给元天亮的信

  小鸟叫得好听,听者心中欢喜,自由的欢唱自在的翔飞,是行者求之梦寐,而我总觉得鸟儿在说:家,家,家。家在哪儿?鸟儿不认树是它的家,虽然它把鸟高高举起。小溪湍急地往前走,寻找家的滋味,它听说大海就是它的家,实际是在骗它哩。自由的生灵没有家,运行是它的心地,飘逸的生命没有家,它的归途是灵魂的如莲愉悦。

  抽空又来荒山野地拽菜了,只因心比腿活动得快才跑得这么远。再过五天应该是你的生日吧,我有些坐卧不宁。我想当年王宝钏爱去野地也不一定纯粹是挖野菜。人常说血脉相通,泪腺也是相通,我现在觉得人的眼睛除了看清这个世界外,它也为着流泪,为情而流泪。这些日子心底泛起的真情挚意融化了我那条干枯泪腺里的石头瓦块,今天的眼泪才这么汹涌。曾有昭君拜月和王宝钏跪拜鸿雁,我也在这寂静的山地朝着你的方向跪拜祝寿,祝你福寿绵长,龙入青云。我也像王宝钏一样在人生的路上把许多的背影看作心头至爱。她不屑浮华,寒窑十八载,用怪石硬木顶门挡外界,为自己守一方思念心上人的纯净空间。但当薛平贵登基后她才活十八天。我想这是真的。都说王宝钏薄气,我认为这正是她的深厚之处,是她的心愿,否则薛平贵心头沉重不好驾驶。是的,有时消失是最好的爱。我知道浩瀚是纤纤清泉汇聚而成,天的苍茫是我们每人一口一口气儿聚合而成,所以我要做一滴增海的雨做一粒添山的尘。但还是想凭天边的白云向你遥遥致心。

  拽了半篮子兔兔花。我爱极了兔兔花,紫紫的像桐花开在春初季节,我都怀疑我是兔兔花托生的。绒绒的花瓣高高竖起成花墙,如花之庙把花心藏起。即便长成一片也是谁不看谁,而它们自信自强也令人起敬。为什么叫兔兔花,是花瓣像兔耳朵?想是不是兔子太慌张了太心急了拜这种来仔细看看这个世界?或是兔子太灵动了太多情了老天爷惩罚它变成春寒枯草中的一株寂寞花?

  76、兰花栽在了元天亮的祖坟

  清明节在坟地上栽花植树,或在花上树上挂着剪出的白纸带儿,这如同大年三十晚上在门楼上点灯笼一样,彰显着这户人家还旺着,并没死绝。正清明的这个早晨,镇街四周的山坡上,这儿那儿就响起了鞭炮,已经有着许多人,都举着扎了白纸带儿的竹竿,挑着担子,担子里是凉面条,凉面条上浇了香油,还要放一棵洗干净的带红根的菠菜。坟墓分散在各处,每个坟墓前竖着一面碑子。祭坟人永远都能寻到属于自家的那面碑子,跪下来,供献,焚香,分挂纸带儿。这种祭奠是没有悲伤的,所以不哭,孩子们自然也带了他们的风筝在坟前放起来。麦苗刚刚起身,踩着了也不妨碍,但做娘做婆的却尖声在喊:让露水湿裤腿呀?!

  露水打湿着裤腿有什么不好呢?湿软的地里土即便沾在鞋上一个大坨,一边走着一边踢着也是蛮有意思的么。带灯和竹子不可能擀了凉面条带上,她们提了四窝兰花,又在镇街买了鞭炮。买鞭炮的时候,竹子原本要买一挂百十头的小鞭炮,有个响声就是了,带灯却买了八百头的一大盘。买时还问店主:这鞭炮没受潮吧?店主说:没。带灯又问:怎么证明没受潮呢?店主说:你点着一试就证明了。带灯这才意识到自己问得可笑,连竹子也说:姐也有幼稚的时候!带灯就脸脖赤红,不好了意思。竹子说:带上相机,照下照片了让领导寄给元天亮。带灯说:用心祭了,元天亮就会有感觉。竹子说:你今日是咋了,这可能吗?带灯说:你骂那个疯子吧,疯子肯定要打喷嚏的。

  山坡下的路上是走着那个疯子。疯子他没有祭坟,拿了个桃木条儿前后左右地抽打,一会儿扑起来一会儿又倒下去,似乎和什么打架。竹子就说:如果有鬼,今日满坡上都是鬼,这疯子打得过来吗?话刚毕,疯子阿嚏阿嚏连打了三个喷嚏,带灯和竹子就都笑了。

  栽好了兰花,竹子放鞭炮,带灯说我到樱林里躺会儿,就走进坟后那一片樱树林子里去。带灯喜欢在山坡上睡觉,影响到竹子也喜欢在山坡上睡觉,为这事,镇政府大院的人都笑话综治办的都是树呀草呀转进的。竹子也常想,如果带灯是山上的树呀草呀,那她是树和草之间跑动的什么小兽。现在她没有也到樱树林子里去,鞭炮特别响,她感觉自己是一枚小炮仗蹿上空中,粉身碎骨地快乐了。

  太阳在天上狠劲照射到樱树林子里,如雨滴入大海,带灯像坐在水中一样清凉着。从缝隙看到太阳被气晕的样子,感到好笑,喜鹊也落在地上鸡似地闲走闲啄,随时在矮枝上跳跃。带灯和它们都吃着樱花瓣互不干涉,就想她也是棵樱树吗,变异的樱树。

  76、兰花栽在了元天亮的祖坟

  曾经在红堡子村看到毛竹变异的品种,叫做龟竹的,竹杆上歪歪斜斜的嘴节,有的还凸鼓着。她觉得毛竹是大地灵气的外蹿,而樱花是人把自己意念刻意强行地嫁接于树,树只给人芳艳几天然后久久地沉默。那么,天然的樱树应是骨香自放,满身的疤的眉眼是自己想要看的一个方向,而花只是樱的脂粉吧。带灯又在胡思乱想,她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嘎嘎嘎地笑了。

  这笑和着鞭炮声,竹子并没有听到。

  77、元黑眼和马连翘

  从北坡塬刚回到镇街东头,碰着了马连翘,马连翘笑嘻嘻地给带灯打招呼。数年前,马连翘的儿子和人打架,打断了对方腿,经过处理,白仁宝和带灯强行去罚缴了一万元,马连翘从此记恨带灯,见了面待理不理的。突然笑嘻嘻地招呼带灯,带灯有些不习惯,以为这女人笑话她头发凌乱了,沾了花瓣草屑了,或是鞋上沾了泥。她拢了拢头发,跺了一下脚,说:没事吧?

  马连翘说:我又不上访,又不要你的低保,我能有啥事?

  带灯不高兴了,脸就沉下来,说:哦,还是不让你公公见婆婆?

  马连翘是妯娌俩,对公公婆婆都不孝顺,两家先还是一家管待一个老人,后因矛盾激化,互不往来,两个老人也不得见面。带灯偏要哪壶不开揭哪壶,戳马连翘的心窝子。

  马连翘说:不是我不让公公见婆婆,是老二家不让婆婆见公公。其实有啥见的!带灯说:你婆婆可是来镇政府哭过几次了,说她有老汉却受活寡。马连翘说:她受活寡?八十多岁人了见着了还能干那事?!带灯说:这是你晚辈说的话?马连翘说:这话咋啦?我当儿媳几十年了,我不如你会说话?带灯说:马连翘,我可告诉你,你孝敬了你父母,不是别人的父母,但别人会敬重你。你苛刻了你父母,苛刻的又不是别人的父母,但别人就会轻视你!

  马连翘瓷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尴尬着,街对面的肉铺子里,元黑眼把半扇猪肉往门前的木架上挂,说:翘,翘,一副心肺你要呀不要?马连翘说:要哩。马连翘赶紧钻进肉铺,提了一副心肺走了。

  竹子呸地在地上唾了一口。带灯看着竹子笑。竹子说:你听说过那事没有?带灯说:听过。竹子说:看来是真的。

  镇街上早有话说,说马连翘为筹一万元罚款,给元黑眼上美人计,在巷道里对元黑眼说:喂,支书,你也该对群众联系联系么,几时有空,到我家给你说句话。她是一回家就把衣服脱了,平躺在炕上。元黑眼来了敲门,她说:把门带上,不让猫溜进来。元黑眼一进去,庭堂里没人,说:人呢?她说:卧屋里坐。到了卧屋,元黑眼就扑过去乱亲乱揣。她用单子把身子一缠,说:你有个瘿瓜瓜婆娘哩。元黑眼说:我给你钱。她说:多少?元黑眼说:一百。她说:寻你婆娘去!元黑眼说:一千。她说:你打发要饭的?元黑眼说:只要你对我好,五千!她哗地把单子揭了。事后,元黑眼给了五十张一百元,她说以后要来就带货,要硬货,否则没门。

  元黑眼重新挂好了猪肉,回头问带灯到哪儿去了,带灯说:上坟了,元黑眼你大方呀!元黑眼说:你娘家婆家都不在镇街上什么坟?带灯说:镇政府替元天亮上坟么。元黑眼说:哟,官做大了,政府也就孝子贤孙了?!带灯不理他,掉头就走。元黑眼却又说:书记是到省城去了?带灯说:是去了,要签合同哩。元黑眼说:为啥不叫上我?引进大工厂了靠我本家兄弟哩,有好事了却没他本家的人?!

  正说着,一辆大货车轰轰隆隆开过来,车上装着什么机械,副驾驶室里坐着元斜眼。货车一停,元黑眼跑过去,兄弟俩叽咕了一阵,货车顺着街旁的一条斜道往河滩开去了。斜道上有一只鸡,躲不及,差点被碾,嘎嘎地飞起来,落一地鸡毛。有人在喊:碾死鸡呀,碾死鸡呀?!元斜眼头从驾驶室伸出来,啪地吐一口痰,骂道:碾死了给你赔,喊叫啥?!那人再没吭声。元黑眼又返回来,给带灯说:我天亮兄弟给樱镇引进个大工厂,我和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也给樱镇办个小工厂。带灯说:咦,什么小工厂?元黑眼说:沙厂呀!以前咱这儿淘沙都挖个坑儿用网子筛,现在这一套家伙就是洗沙机,连筛带洗,一天顶以前七天的量!带灯说:河堤下那推土机也是你们弄的?元黑眼说:租用的。带灯说:大工厂还没正式启动哩,你就想垄断河里沙了?!办沙厂那可是有法规手续的。元黑眼说:镇长已答应给我们办的。马连翘把一副心肺提回家后,又站在肉铺门口了,说:猪血呢,我给咱做顿毛血旺!元黑眼对带灯说:毛血旺香哩,你们也留下吃吧。带灯说:给你省下。元黑眼进了肉铺,在说:你咋没个够数,啥下水都要哩?

  带灯还立在那里,马连翘又对着她嘻嘻地笑。竹子低声说:你元黑眼就是个下水!见带灯还发愣,说:姐,姐!带灯说:哎。竹子说:咱站在这里让那婆娘笑话呀?拉了带灯走。带灯说:镇长怎么就答应给他办手续?手续还没办就动工呀?!竹子说:这人脑瓜子也太精明么,真是樱镇保住了风水,元家就尽出人。带灯说:出好人也出恶人!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贾平凹,一九五二年古历二月二十一日出生于陕西南部的丹凤县棣花村。父亲是乡村教师,母亲是农民。文化大革命中,家庭遭受毁灭性摧残,沦为“可教子女”。一九七二年以偶然的机遇,进入西北大学学习汉语言文学。此后,一直生活在西安,从事文学编辑兼写作。出版的主要作品:《浮躁》《废都》《白夜》《土门》《高老庄》《怀念狼》《秦腔》《高兴》《带灯》《老生》《极花》等。以英、法、德、俄、日、韩、越等文字翻译出版了二十余种版本。曾获全国文学奖多次,及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法国费米那文学奖和法兰西文学艺术荣誉奖。年,《秦腔》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古炉》获施耐庵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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