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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众邹汉明地理记我的塔鱼浜
就像相信民主是最好的制度一样,我不信我一个人乃至小众现有的编辑人员能包罗一切,因,个人、几个人的视野毕竟有限。于是我们请信得过的、有职业操守的作家荐来优秀作品,就像这次,东君荐来邹汉明。邹汉明这个人我以前不知,但他的作品我特别喜爱。原本有荐者的荐词就够了,但我终于忍不住,又加了这段话。
——玄武
东君的推荐语:猛烈的静气
禾人邹汉明,身上兼有诗人的飞扬与学人的沉实。这些年,他写诗、写散文、写乡土文史,都可以见出治学之严谨与见闻之淹博。从这组《地理志:我的塔渔浜》中就能感觉得到,他的文字经过一番修炼,慢慢地沉了下来,有一股子猛烈的静气。这跟他近些年的散文(比如我所读过的《岁时记》)一样,在不经意间把文心、史识、乡土情怀都融入文字的肌理间。这是多年来养出来的,想学也学不了的。
同是一夜听春雨,有人想到的是花落知多少;有人想到的却是明朝小巷卖杏花。前一种人是诗人,后一种人是农民或农民的儿女。当诗人坐在亮堂的书房里,用农民的脑袋写作时,一切与泥土有关的事物立时就变得富于诗意了。汉明是个书卷气很重的人,但他身上也有一种中国农民式的可爱的土气。与飘浮的火气相反,土气是重的,往下沉的。就像他在一首诗里所写的:“树根安静地生长着,向下,向下。”
我读过汉明的散文集《少年游》、《江南词典》以及其他一些散见于杂志、博客的文章。他写人写事不作高蹈,写俗的东西不溺于俗。这样的文字,源自于水土,是接地气的。他的文章里面不乏古俗今说、掌故杂说,但它包含更多的是一段个人的心灵史。文字往深处游,静处游,宜于夜半读。现在坊间有许多书也写水乡风土的,类如旅游指南。它们总能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哪里有名人故居、先贤祠,哪里还有特色美食。最终给人的印象无非是几条水路、几处旧兮兮的老房子加上一份菜谱。而诗人邹汉明却非常明智地避开了这一切。他走进了南方的腹地,走进了人迹罕至的乡野之地,走进了寻常庭院,走进了一棵树的年轮,并将沿着一片树叶的茎脉,一直走进自己的掌纹:他把自身的微命揉入了整个南方乡村远为繁杂的历史与命运之中。
我们从小就被告知:讲普通话要跟播音员一样标准,写文章要使用大众化的语言。就像一个少小离家的人,我们远离语言的故乡。因此,当我看到汉明的书中出现那么多方言,我的眼前再度为之一亮。我没有研究过吴越语系,但我发现很多方言(包括一些汉明提到的“老古话”)都有相通或相似之处:汉明笔下的老乡把“我们”称做“吾拉”、“他们”称做“伊拉”,与温州话都是同一个念法,“拉”字是句末助词,念来悠长,听来亲切;又譬如,“下雨天”在我们这儿与汉明那儿都一律叫做“落雨天”,一个“落”字,有着滴沥不尽的南方意韵;“年底”叫做“年脚边”,就仿佛我们这儿的人把“临近黄昏”称做“黄昏边”,多了一个“边”字,那股村野气味就出来了;汉明那儿的人说“狗心是泥做的”,故而苟延残喘的狗离土即死,而我们这儿的人说“狗的一条后爪(腿)是泥做的”,故而撒尿时常常会十分自觉地抬起后爪(腿);汉明那儿的人把喝茶称做“吃茶”,类如我们这儿管喝酒叫做“吃酒”;骂人“狗畜”,居然也与我们一般无二;问菜贩子“几钿”,与温州话“几厘番钿”的叫法很相近,只是“省脱”两个字而已;有意思的是,汉明那个村上的人惯常把“猫叫春”压缩为一个“叫”字,无邪而传神,实为吾乡所未有。我把这些方言土语拎出来,倒不是说这些词看来十分“尖新”,非要鼓励一些人故意去标新立异,在语言上玩杂技什么的,而是要在这里特别指出,方言(南方话语)给我们汉语写作所带来的一种可能性。我觉得,语言会在无形中影响我们的记忆。有些在我们童年时期发生的事,我们事后只能用一种掺和了方言的叙述方式把它尽可能准确地表述出来。
东君简介
东君,原名郑晓泉,年出生于浙江温州。以小说创作为主,兼及诗与随笔。若干作品曾在《人民文学》、《花城》、《大家》、《作家》、《收获》、《十月》等文学刊物发表,多次入选国内选刊与年度选本,并有作品译成韩文、英文。曾获第九届《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第二届郁达夫小说奖等。另著有小说集《恍兮惚兮》、《东瓯小史》,长篇小说《树巢》、《浮世三记》。
地理记:我的塔鱼浜
邹汉明
万物各有边界,但只有塔鱼浜的边界,我实实在在地看清楚了。
然而,我真的看清楚了吗?
那一个个近似于无名的地名,是我童年记忆里的小小果核。当年我无法咬碎,咽下,无意间撮口吐入泥土的果核,经年以后,终于钻出一棵一棵的小树苗来了,它们依然在塔鱼浜的褐黑土地上,随风摇曳着,说着那风尘之间的细琐之事。
过去的人与事,都那么深深、深深地被这一连串的老地名所保存,所唤醒,所传言于来者。突然地,秽地忽然成了净境,僻壤顿时成为沃土,这大抵亦游子的情怀使然吧。
塔鱼浜,偏远的无名小村庄,无名物,无山川,无出将入相的人物,甚至连一个公社书记之类的官亦无有,唯多普通菜农和风中抹着鼻涕、抽着旱烟的田间老头,却在浩荡平畴的江南,萃聚灵秀于一瞬——在这弹丸之地,一切,正好被我所目击。
事隔多年了,当我偶然用塔鱼浜土语吟咏着一个个陈旧的音节,我就像打开了一卷蒙尘的长卷,种种鲜活的细节,顷刻间,毕毕剥剥地,如火星在我眼前燃起一片赤焰……
自然村;
或任意一个江南腹地的旧村坊。
在县西北约二十里,隶属于嘉兴府桐乡县炉头镇翔厚大队;
或隶属于任意一处僻静的旧江南。
村庄名塔鱼浜,四家姓,邹、施、严、金,严姓只两家,金姓只一家。邹与施,基本持平。承包到户后,又分邹介里、施介里,两“介里”,民多有来往,亲密依旧,不分彼此。外人不大分得灵清两“介里”的,因此很少叫唤。出口,还是老地名——塔鱼浜,自然,亲切,又好听。
村庄的面前是一条小河,西边的白马塘转弯抹角通过来的。有了这段小河,塔鱼浜的船只可以上南入北去附近的小镇,去老远、老远的大城市了。河没有名字,或者,塔鱼浜就是这条小河的名字吧。河也没有像镇上的市河那样子整整齐齐的石帮岸。它南岸趴着好多树根,北岸长满了矮矮的青草。河南是成片的桑树地,再过去就是波澜壮阔的水稻田;河北与人家的白场相连,这白场,塔鱼浜人叫稻地,是盛夏晒稻谷的晒场。稻地的临河一线有几棵沧桑的枣树,树皮灰白,粗糙,有一种刀砍不入的顽固。每年七八月间,台风像年节,穿越广阔的稻田,准点到达塔鱼浜。而稻地外头瘦高的枣树,也一定会啪嗒啪嗒掉好一阵子的枣。
塔鱼浜的枣树以辣钵金龙家的最是高耸。每年,枣子结得并不多。台风的季节,这茧子大小的果实(形状也像),淡黄中已有紫色的斑痕,硬邦邦的,挂在枝头,人从下面走过,徒有艳羡的份。通常,四五个顽皮的小毛孩,捡起地上的碎瓦片,一二三,发一声喊,嗖嗖嗖,一齐向枣树枝头掷去。未及两三个枣子落地,辣钵金龙的小脚母亲,张着没剩几颗牙齿的一张瘪嘴,后脑勺顶一个发髻,拄一根拐杖,凶神恶煞一般,紧趋着小步,追骂出矮闼门,还作势举一举那一根永不离手、骇人倒怪的龙头拐杖。这边,胆小的,逃都来不及呢。
每隔三四家农户,白亮亮的稻地外就有一个河埠头,整齐的石级随时邀你来这微微荡漾的水面。因离外河白马塘比较地远,又没有多少船只往来,塔鱼浜的河水极少有大涨大落的机会的。河水因此也就一贯的碧清四爽。
在辣钵金龙家的河埠头,七岁那年,我学会了游泳。我抱着我家的一根大门闩,莽撞地跌进河中央。游了几次,早扔了那壮实的木头,开始了自由自在从此岸扑向彼岸的游水。正扑棱得高兴,同村的跷脚建林一个浪头打来,我连吃几口水,身子忽地下沉。但见稻地上看热闹人的微笑——那些微笑,还有那些高高的瓦楞沟,竟是那么地冷漠和遥远,而且世间凡我能够看到的事物,都渐渐地变了形,也不做声了。我在水中,好像嗓子被堵住,一时三刻竟喊不出救命的声音。好在比我大几岁的一位叫金美的女孩子站在河岸上替我喊了出来。跷脚回身一看,觉出大事不好,立即游到我身旁,一伸手,拉我到了岸边——这是我第一次和神秘的死神面对面地打了一次交道。
塔鱼浜西边两里路外的白马塘,是一条大河,也是附近村庄的黄金水道。北横头直通乌镇,南横头折西一点就是石门,两个古镇好像被它一肩挑着。每天两个班次的轮船途经白马塘伍启桥堍,两里路开外的塔鱼浜,河埠头的水就微微上涨了——先是河两岸的水草缓缓挨近两岸,接着,水又急速往河中央回落,方方正正的一大块水草,一般总有草绳系在岸边的,这时候,河水回落,绷紧的草绳“叭”的一声,就断了。好在断了绳子的水草也不会漂到别处去,还是老样子,懒洋洋地呆在塔鱼浜的水里。
塔鱼浜的整个河面,除了中间一条水道,任由船只进出,其余的水面空间,几乎都被这些水草涨满了。
河水微微上涨,即使听不到轮船“呜——”的汽笛声,听不到它“扑扑扑扑”的发动机声,就凭着这河水微微上涨,我们也晓得白马塘里的客轮刚刚经过。它非常地准点,它是一只看不见的大钟。于是,妇女们开始提着淘箩去河埠头淘米,洗菜,顺便照一照她们饱经风霜的面孔。这时候,河埠头就开始热闹起来。河埠头通到每家厢屋的泥路上,淘箩滴沥的水痕,疏密有致,似断还连,好看着呢。
河里的小木船也是用绳子系着的,木船有两只。系船的绳子,是褐黑色的粗麻绳,轻易不会扯断。木船是公家的财产,运送公粮用的(俗称还粮),那是小队里马虎不得的大事。木头船每年都要检修,上桐油,有了漏水的缝隙,还得想方设法补修一番。后来,其中的一只还涂了一层黑漆,泊在河边,或者被风吹到河心,这样一只任意漂流的不系之舟,乌墨墨的,懒散在河中央,很醒目——也很像塔鱼浜人的生活:自由,散漫,无所事事,毫不在乎。
桐油漆过的木橹,有时候就搬在岸上,泛着棕红色的光;船艄的橹拧头刷亮刷亮,沁出粒粒的亮白。顺便说一下,塔鱼浜的年轻女子看见橹拧头,是要脸红的,会不好意思地别转头去。“喔也,喔也……”。那情景,好像她们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男人的那话儿。中年的妇女就不一样了,跳上船来,浑不当一回事体,她们什么东西没见过呢。村里的男人家多半荤话连篇,中年妇女至多“噗嗤”一声,笑骂一声。面皮老的,索性跟着男人调笑——你笑,她酡红了脸笑得比你更欢;你说荤话,她比你说得更起劲哩。河埠头充满了世情生活的情味。
队里后来又添了一条水泥船,与木头船并列,泊在河边。我小时候,望过去,常是要想入非非的,幻想着那水上面的生活,与我们陆地上的生活大不一样的吧——晃晃悠悠的,多少地好白相啊!我记得有一年新年,我被两位岁数稍大的亲戚怂恿,躲在其中一条船的后舱里,用扑克牌赌二十一点,结果我将除夕夜里父母、亲戚给的百岁钱一塔刮之(全部)输光。回到家,垂头丧气的,家里大人一下就轧出(觉出)了苗头。“小棺材,钞票全输光了,热麻(可惜)不热麻?”少不得母亲的一阵小骂;而父亲则怒气冲冲,扯着他捆柴禾的带绳,“小棺材,不要抬进门里来了……”他吧嗒吧嗒吸着雄狮牌的纸烟,抬腿进出门槛的脚步,就有点重实了。只是那两个赢了钱的小亲戚,笑嘻嘻、欢欢乐乐,早回到他们的洪家村老家去了。这个新年,我有点难过。
村子依水而成形,水穿过村子的中心——木桥头,再往东,忽然形成一个大漾潭,再折向东南,就到底了。此地名高稻地,于是,村子也跟着小河在高稻地潦潦草草地结束了。小河的尽头,乡下一般叫浜或浜兜,“相传旧时村中有塔,塔旁有浜,村民在浜中围簖养鱼,故得名塔鱼浜”。这是我唯一找到的有关塔鱼浜的文字记载,记录在厚厚的一册《浙江省桐乡县地名志》里,绿皮封面,没有出版社,却有“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出版”字样,封底有“内部资料,注意保存”的括号文字,好像藏了什么大机密似的。
在水结束的地方,辟出了一条大道,那是塔鱼浜村最大的一条机耕路。我的父母亲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参与了修筑。机耕路往南径直通往翔厚,是大队的所在地。这翔厚,原名墙后,旧时此地有一观音堂,前有一堵斑驳的照墙,整个的集镇就在照墙之后,集镇清初成形,墙后的名字由此而来。到得清末,讹音成了翔厚。那是我读小学的地方。
塔鱼浜西边是河西庄,那是塔鱼浜最近的村子。小河劈开了两个村庄,两个村庄也没有小桥相连,因为两个村子不大友好,很少往来,可能是隶属不同吧。无名的小河道像一个巨大的“Z”字,将这两个自然村撇在两边,小河因此形成了至少三只大漾潭。我小时候的好些故事,就是在这里展开的。
塔鱼浜的南面是西厚阳、东厚阳。东面是许家汇。北面是毛家里、彭家村、金家角。塔鱼浜实在是浙北平原上微不足道的一个自然村,百十来户人家,前后两埭,我家在北埭,地名严家浜的地方。门前也有一只小浜兜。我小时候多少有趣的事体,是在这个巴掌一样大的地方发生的。
塔鱼浜的西边——容我再记一笔——是白马塘,多么像一条扁担横亘在浙北平原。白马塘将石门和乌镇两个躺在锦绣江南腹地的著名小镇一担挑了,而平衡扁担的一个中心点,就是塔鱼浜。
塔鱼浜的东面,是金牛塘,那是哺育了乡贤、明末清初理学大儒张杨园的故园,也是一代真儒杨园先生最后的埋骨之地。
塔鱼浜的东南方向,伟大的京杭运河像一把直尺,笔直地划过一望无际的浙北平原。运河划过的地方,桑树葳蕤,六畜兴旺;百花地面,丝绸之府,人的脸上漾开的是浅浅的笑意。
位置在塔鱼浜正中央,南北方向的要道上。原先为木头桥。八十年代中叶,由两块五孔板搭建而成一水泥桥。
木桥头是塔鱼浜的露天行政中心。
木桥搭在南北两个高耸的石墩上,时间一长,有几块木板就松动了,男人家挑着粪担走上去,噼啪噼啪地响动,桥身颤栗,听起声音来,似乎有一种危急,但,队里连一只小鸡也没有掉下去过。
木桥的北边,几块紫色条石上,总是坐满了小队队员,尤其夏天,因为木桥堍正对着塔鱼浜村最长的一条弄堂,弄堂风呼呼地吹过来,沁凉沁凉的,收汗。加上桥堍的几棵泡桐树长大到已经在空中抱成了一团了,木桥头就天然地成了一个乘凉的好地方。
木桥头北堍靠东的房子是赤脚医生小阿六家,比西面的一埭房子明显突出了一大截。突出来的一堵墙,有一年,中间用石灰粉涂涂白,做了小队放映露天电影的一块天然银幕。村里听说晚上有露天电影,也不管映的是哪一本片子,还没有吃晚饭,小的们早早扛来了家里的条凳,往灰白的场地上占位子。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场地上已是一排排大小不一的凳子了。那年月,凳子们真忙,白天开会,夜里还要看露天电影。而离天然银幕大约二十米的地方,大家主动空出八仙桌大的一块地方,那是为了摆放映机的。映的是《艳阳天》、《白毛女》、《闪闪的红星》……我记得还映过一次《奇袭》,还有《奇袭白虎团》,“哪一部分的?”“师部搜索队!”好长一段时间,电影中的台词,成了我们一次次虚拟战斗的经典对话。
木桥的南面,是小队的公房,有三四间吧,清一色的平房。有一年,来了一个女知青,叫程小平的,就住在靠西的一间。我岁数小,她来我村的时候,我还大着胆子去这间平房偷看。我没有走进她房子里边。我是靠在木门上,两个手紧紧拉着锁的搭钮,整个人都腾空挂着了,吱扭吱扭地转动她家的门。这位程小平说,张口是一串很好听的声音:进来啊,进来啊!她还拿出城里人的好东西递给我吃。可是,我转身就逃掉了。还有一年,女知青搬走了。双抢开始的时候,队里统一安排吃饭,这间房子就砌了一只老虎灶,烧水做饭。这个活计,就由毛头他爸担当。毛头比我大两岁,一次,在一个叫六亩头的地方收芝麻,我们两个吵架,毛头爸二话不说,狠狠揍了毛头。毛头爸我是叫“余外公”的,他是我外公的堂兄弟辈。如此,毛头也大我一辈,许是这个原因,毛头挨了一顿揍。后来,毛头到别的村坊做女婿,我就很少见到他了。后来新年里见到,他和我很客气。后来,毛头爸就生病故世了。
这中间最大的房子,通常是队里的仓库,可是有一年,小队长毛老虎的独养儿子有林得了疯病,犯病最厉害的那些年,有林就被关在这间屋子里,身上还带着锁链。因为有林是“武毒”,出来是要伤人的,不得已,就关在这间公房里。陪伴这位迷失神智的可怜小伙子的,是房子外面,风穿过水杉和竹林的声音。后来,有林就死了。
有林开始犯病的时候,我是知道的,但我还不知道这种所谓的疯病,也就神经病。夏天,他戴着一个安全帽,俗称“小光帽”,乳白色。他脖子上围着雪白的毛巾,吆喝着自己是工人阶级。他到处转啊转,走大路穿小路,戴着那个与农村小伙子的身份并不相衬的安全帽,围着雪白雪白的毛巾,双手叉腰,像大队里的干部,不,有一次,有林说,刘少奇同志就是这个样子的。他亢奋得很,觉得自己是一个大大的人物。我们跟在他后面,我们不知道有林疯了,只觉得有林很有趣。据说有林发疯,是原先定的亲家悔婚,所以他是“花毒”,队里的女人们见了,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木桥头是从不缺少声音的——女人们叽叽喳喳的笑骂声,老人们吧嗒吧嗒吸旱烟的声音一消失,梧桐树叶里的麻雀声就会续上。麻雀声听不到了,贴近水面的小银鱼不甘寂寞,就会嗖的一声从水里跳出来。窜向空中的小银鱼像一个个活蹦乱跳的音符,干净利落地弹奏着河流的琴弦。就是在晚上,大地吸走了人世嘈杂的喧闹声,南北两个石桥墩的草丛里,露水里的蟋蟀,蘸着银白的月光,就会亮出清脆的小嗓子——木桥头是从不缺声音的。
木桥头的苦楝树上用细铁丝绑着一只高音喇叭,吼出来的声音通常是《东方红》,《沙家浜》等革命现代京剧,还有,大队里的六和尚播报开会的通知,《新闻联播》……当然还有婉转低沉的哀乐曲——按照大队书记的说法,来的这个声音,一定是在送北京某个大大人物去见马克思。每次听到这铁一般沉重的哀乐,我就觉得我们村的一个笨木匠用钝锯子在锯木柴。那些年里,这个笨木匠的钝锯子总要锯上好几次木柴——一推一拉,异常地吃力,仿佛苦楝树上的大喇叭痛苦得龇牙咧嘴,都快要从树杈间掉下来了。小队长和大队书记,村子里的这两位大人物听到这支曲子的表情很有趣,他们通常是不说话,中指和食指夹着一支过滤嘴,手掌心捂住自己的嘴巴吧嗒吧嗒地抽烟,吐出的烟气和脸上的表情一样浓重——如丧考妣的样子(这个词语我是从蔡东藩的演义小说中学到的),那样子,我们是学不来的。太阳出来了——这两人不说话,木桥当然也不会说话;太阳落山了,这两人还是不说话,木桥也还是不会说话。我知道,木桥的话都让南横头的高音喇叭说完了,这两位平时声音洪亮的大人物难道哑巴了不成?正在纳闷的时候,小队长毛老虎站在木桥头,手里的铜锣开始说话了,当当当,当当当——原来他是在召集全村子的人要开会。由于用力过猛,铜锣的拎头绳断了,轰地一声,掉木桥上了——木桥开口说话了——木桥通过铜锣的嘴巴发出了一记愤怒的声音——瞬间又归于静默——这大概是一九七六年或者还要早的事情。
在塔鱼浜西北,严家浜的西南,与严家浜有水渠相通。水田面积约十亩。
有很多的细节表明,塔鱼浜的塔就在小圩里这个地方。
无名的小河道这会儿像字母L,款款地流来,L的胳膊肘就是一个大水潭,因为水深的缘故吧,这个水潭常年是黝黑的,对岸是河西庄的一个大坟墓,墓木拱矣,倒映在水中,自然加深了水的黝黑,还有,水里锯齿形的温草,像长长的飘带,多多少少也让这里的水增加了黑色素。小圩里正对着L的大漾潭,按照村里的堪舆家的说法,小圩里风水好,但也容易流走,所以须得有一座宝塔来镇住好风好水。在江南的很多小镇上,河流的交汇处,容易有恶龙兴风作浪,出于风调雨顺的考虑,塔的存在是完全必要的。而塔高高耸起之后,往往无意间就成了远近船只的航标,而灯塔一词,或许是最好的称谓。这样的塔,有的还成了某个城市的标志,比如,多年之后,我居住的嘉兴——运河边那著名的三塔,就是如此。
小圩里的塔,遍问塔鱼浜年纪最大的老人,都是语焉不详,但所有人都是那么肯定地告诉你:塔鱼浜原来有一座塔……是啊,否则,这个村坊怎么叫做塔鱼浜呢?
我母亲说,她小时候,小圩里有特别多的瓦砾,塔就在那个地方。她说得竟是由不得我有丝毫的怀疑。
作为实物的塔已经崩塌,甚至连它的片瓦都未曾遗留,也没有留下哪怕一帧小影,这多少让我的求证变得艰难起来,但塔作为中国的精神事物,却又是那么具体地存活在那么底层的民众心里,以至他们对于塔的存在依然深信不疑——他们的祖先曾经被村子里一座伟大的塔照亮。
塔,即使在牙齿落尽的嘴巴里
只是一个抽象的名词,一个疼痛的记忆
多年后,它成了我精神生活的一个部分
向着高处的未来喷射神秘的汁液
因为坚信我的村庄有塔的存在,我未来的想象力就无限地丰富起来,它让我日后的飞翔不至于丧失了根本。
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小圩里的瓦砾已经全部清除,它高高的土墩也已经铲平,它已经变成了一块类似于正方形的水田。它的北面有一道直通严家浜的水渠。
这条水渠太有意思了——
油菜花烂漫开放的时候,乡村的菜鲫鱼特别多,这些鲫鱼因为在油菜花开的季节里繁殖,又称之为菜花鱼。这条水渠里,不知道是谁,总是装着两道倒连,所谓倒连,就是用一般长短大小的竹片,上下两道尼龙绳连缀起来,类似于古代竹简的东西。倒连斜斜地安插在水渠里,或左或右,只留一个口子,便于菜花鱼只进不出。河水上涨,鱼也跟着水流,进入小圩里。严家浜机埠的抽水机一响,小圩里的水就急急地往外流,不多久,小圩里的水就流尽了。水田里,到处是手掌大小的呆头呆脑的乌脊背鲫鱼,它们叽叽地冲入倒连,就被人抓进篓子。小圩里捉鲫鱼,我的记忆是那么的清晰。
小圩里的旁边是拦住严家浜的大坝,有一年,经过大坝,村里接了一条水泥管到小圩里,便以浇灌小圩里的水稻,水管与小圩里的接口处,因为水流的冲刷,形成了一个深水潭,那里面的泥鳅真大。
严家浜西,号称野搭里。与塔鱼浜的机埠毗邻,清光绪立碑的侍郎墓所在地。
我家的位置在严家浜的一个高墩上,向西,磕磕绊绊冲下一个土坡,就来到恰连坟了。恰连坟西边是机埠,东口一个水湾,地段偏僻,我乡称野搭里,意思是,鬼都没有一个的地方。
恰连坟,塔鱼浜的一个土音,这个地名,文字的记载自然是无,因此也不知道怎么个写法,不过,村民口里一般都是恰连坟恰连坟地叫唤,我今据古音写出。
恰连坟的三个大坟大有来头,其中的一个,前有墓碑,凿刻而成的字迹尚可分辨,细认,原是大清的一位侍郎父母的合葬墓。因为这个坟墓,野搭里的塔鱼浜,有了底气了——别看塔鱼浜偏僻,亦不见得有文字的记录,它可是实实在在地出过京官呢。这侍郎,按照现在的级别,是堂堂正正的副部长。
墓前的石桌,还完好无损。一棵乌桕树,一到秋天,满树红叶,如火如荼,这是秋天不可缺少的颜色。乌桕一名柜柳,我乡最常见的一个树种,平常日脚(塔鱼浜土语,即平常日子),叶子淡绿色,开出花是黄白色,结出的籽乌墨色,还带着亮光,仿佛清亮的眸子里射出来的。我小时候,可没有少采这乌桕籽,但乌桕籽吃不得也玩不得,采了,多半放在石桌上,太阳照照,硬剥剥的叶子枯萎了,籽粒也黑得无光了,过些天,再去,还在。我们对乌桕籽的处理方式一般是一粒一粒摆放在的角四方的石桌上,用半块的青砖敲碎,噗噗噗,很好听,汁水迸溅,闻着有股药料味。力气大的伙伴,用大拇指加压,嘴巴憋一口气,狠劲地压,压……有时候,乌桕籽也会噗的一声,碎开,脸上就会显露出骄傲的神色。这是很高兴的事呀。
三个坟墓隆得都很高大,朝南的一爿,溜得精光滑塌,原来,乡下的孩子,看见这样的大坟墓,亦不觉得害怕,反倒觉得有趣,一个个爬上去,坐在墓顶,发一声喊,溜下来,比较谁溜得快。因此墓的南面,硬生生地露出一道白来,带子一般,从墓顶垂到地上。墓边,我和同龄的玩伴斗过草,捉过七。斗草和捉七,是我们村最常见的两种小游戏。
不过,恰连坟的晚上就过于清凉了,那里的乌桕和松柏,都特别地加深了此地的荒凉。晚上很少有人走过去,连大人都怕去那里。秋天,恰连坟的南瓜老熟了,也不大有人去采。一到秋天,恰连坟的蟋蟀的叫声特别清亮。
塔鱼浜东边弄堂口的金福金保金海三兄弟,是恰连坟主人的正宗后代,有一年清明,我看到三兄弟聚在恰连坟,正将一堆碎裂的骨殖夹进一个甏中。再看棺材里,一簇乌黑的头发,在风里微微颤动。楠木的棺材板,像豆腐渣一样起了疙瘩。三兄弟说,里面躺的是个女的。他们也不知道棺材里的她是他们的什么辈分。总之,是他们的老祖宗吧。那会儿村里移风易俗,他们是响应村里的号召。我一看,附近的桑树地里还插着一面红旗——这是一九四九年后我们村移风易俗的一个标志。
三兄弟都没有好好读书,后来就分家了。他们家原有一副侍郎大人的像,官服朝靴,村上不少人见着的哩。后来,竟不知所踪了。
恰连坟的坟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平掉的,好像远在三兄弟收拾那女人的骨殖之前。不过,今天,那块刻着繁体字的墓碑还在;那张石桌也在;恰连坟也还在。只是,恰连坟附近的野趣,再也不在了。
位置在严家浜与外河相连处。与小圩毗邻,直对塔鱼浜著名的机埠。
水坝在严家浜与外河相连的地段。也就是一条小河浜收口的所在。
我六七岁的时候,此地并无什么坝,所以,父亲去宗扬庙交公粮的木头船,是可以随时随地出入的。有一年,大队里突然来了人,要在这里筑一个大坝,于是,两横头拦起泥墙,中间的水迅速抽干,一只只巨大的水泥管子浇铸成功,一只套上一只,成一直线,嵌入沟中。这些水泥管子,当它们尚未埋入的时候,我们都一只一只地爬过去爬过来,当成了乡间少有的玩具。现在它们被埋到河里了,严家浜与外河,只有靠这一只只的水泥管子相通了。但船只的道路,从此就断了。
很快,上面堆上了泥。这大坝,两个截面当然是用石头累砌的,外河的一面,形成了一凹字形,还安装了一道闸门。闸门用一根铁条连着,打开闸门,须得有一专用的工具,往逆时针方向旋转,一圈一圈地转动,闸门就一个厘米一个厘米地提上来。这个类似于方向盘的东西,由打水员杏春掌管,放在机埠的墙角落里,好多年,也没见它生锈。
起初,水坝还未成形的时候,正巧我父亲装了一船的东西带回家,大概他嫌停靠在外河卸货麻烦,就叫了人一道硬生生将船拉到严家浜。船从外河那头起拔,拖过尚未完全隆起的大坝,等到下到内河严家浜的时候,索落一下子,就矮在水里了,看到船只经过的坝面,光溜溜一道痕迹,心里是很舒坦的。
水坝成,严家浜就成了一只无头浜.不过,从堪舆家的角度,这水坝恰如麻袋的收口,那么一扎,严家浜的风水,就被紧紧扎住了。
夏天,我们在大坝里面的河里,脱了短裤游泳。大坝的斜坡上是非常适宜下水的,粗糙的石头上,蹲满了我的小伙伴。一到秋天,大坝的缝隙里会爬出多少的螃蟹来,它们暴出两只眼睛,速度飞快且悄无声息地爬行着。蟹是饭镬头上的无上美味,见到了,谁都是要去捉回家的。在水中,我们也会将手伸直,直溜溜插到一条条缝隙里,竟然真的会将螃蟹捏住了,一次一次地摸出来。这是很开心的事。
坝的外河就比较险恶,这是白马塘来的河水形成的不多的几只大漾潭之一,对面河西庄,一个巨大坟墩,一大片桑树,异常的野趣。漾潭大概很深,水都是黝黑的,水草的飘带很长,随着水波微微飘动。那个大漾潭,两个相邻村庄的小伙子,都是不敢来此处下水游泳的。我离开塔鱼浜后,常是要做一些梦,如果做的是噩梦,这个地方常到。
塔鱼浜西北,靠近严家浜所在地。北端与彭家村毗邻。
埂是田塍的放大。八分埂,就是面积不达一亩的一条土埂。
八分埂在严家浜的西北面,南北方向,东边是塔鱼浜的田,阔阔大大的一片;西边,是彭家村的田。狭长的一条,望不到边际。田野的中央有一条著名的水渠,水渠上下的草木虫鱼,是我认识世界的开始。水渠上走来的那个人——扛着铁耙,拖着两条无比巨大的雷火腿,走路似蜗牛般的慢,好似他的两条裤管里兜着两块铅——那是彭家村的放水员麻子阿大。这麻子阿大,是我的亲戚,确切地说,他是我母亲的寄爸(干爹),人奇丑,心却善良得全个翔厚大队少见。
八分埂属塔鱼浜,常年被绿色的农作物遮蔽着。只要我一走到八分埂,麻子阿大隔着一块狭长的水田,就会向我招手,喊我:二毛,二毛,去我家吃饭,我捉到一个乌脊背鲫鱼哩!我一听,一万个不愿意,就身子一蹲,躲茂密的农作物丛里去了。
每年的五月,山芋的苗开始落种,细细的,嫩嫩的山芋苗,手指一掐,“的”的一个细声,即会断,青色的汁水就会溅到手指上。山芋苗落种到泥土里的那一刻,原是没有根须的,种入土中,浇几回水,就长出根须。山芋的苗两头生长,尤其是地面上的藤,满地爬,贴地长,耳朵般大的翠生生的叶子,很快就挤满了八分埂。两个月过去,正是盛夏,江南的雷阵雨一来,山芋长得出奇地大。判断山芋的大小,全凭我们过去的经验。须得扒开山芋藤——如果懒惰的话,就用脚尖一撩,看到泥土裂开,且裂缝越大,则山芋必然很大。八分埂不是一条肥沃的土埂,山芋贱,正须得这贫瘠的土地,方能孕出拳头般大的山芋,如是种在屋脚边,地肥土沃,多半育出几颗白皮来,只可扔给猪吃。
夏天滚过几阵雷声,或者一号紧跟着另一号的台风一停歇,我就开始动八分埂上的山芋的念头了。那时候,山芋还是合心生产队(人民公社时期塔鱼浜的新名称)的集体作物,不像长坂地头的西瓜,须得有人看管着。八分埂上鬼影儿没一个。于是,我和严家浜的另几位小伴,背着竹篰,假装割草,在冗长的八分埂上来来回回偷山芋,那一份做小贼骨头的兴奋,真是无以言表呢。
八分埂的北横头,我是很少走去甚至怕走过去的。那地方摆着一口棺材,搁着的是我家隔壁的一个邻居——老培荣的老婆。一想到那儿,我眼前即刻出现一个病恹恹的女人,手指甲长长的,手背上的青筋毕剥乱跳,头发蓬松,眼神无光……她叫得出我的小名。
还有一个秘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没有跟我的小伴们说,在棺材的旁边,还有一个土墩,土墩上,木槿花开得无限凄凉、无限孤寂的时候,我就会想到这土墩里早殇的那个女孩——那是我从未曾见过一面的嫡亲的姐姐。我姐生下没有多久,因为得黄疸病,早早地夭折了。我小名二毛,那是我妈将空缺的一个位置给了我这位过早地躺在泥土之下的姐姐了。塔鱼浜的大人们每叫我一次小名,似乎都在提醒着我——我的未曾谋面的姐姐,是始终存在的。
麻子阿大的自留地在八分埂的最北面,那块地,当然不属于塔鱼浜。麻子阿大是我长辈,我叫他外公。我嫡亲的外公过世早,我没有多少的印象。麻子阿大看到我一个人在八分埂割草,总会绕过来,拉着我的手,拉到不远的彭家村小桥头他家,然后,炖一碗水炖蛋给我吃。然后,拿出白粉笔,要我写字,写他的名字——彭泉生,写他家大门上的两条标语(此处不赘)——很多年里,麻子阿大就是我嫡嫡亲亲的外公。
塔鱼浜西北,机耕路下,北与彭家村相邻,西紧靠塔鱼浜最大的田地长坂里。
螃蟹是江南的美味,我小时候没少吃到;螃蟹白天躲在水洞里,睡懒觉,洞口,常有一小堆细细碎碎的新泥,经验老到的毛小孩立马就能判断它的大小。八分埂往西,越过水渠、一块水田,一条机耕路,就到了蟹洞田。
蟹洞田是塔鱼浜靠近彭家村的一块水田,为什么叫蟹洞田?没人说得清,字面上琢磨,也实在费解。
蟹洞田以一条小小暗道与严家浜相通,成为四条注入严家浜的水渠中的一条。这暗道,正在机耕路底下,形状当然是一个不大的洞——这就是蟹洞田的由来吧。
我对蟹洞田印象之所以深是因为我母亲在那里捉到过一条很大的鲫鱼——那是我少年时代获得的最大的一条鲫鱼,还有,就是蟹洞田里整整一大片千娇百媚的紫云英,乡下俗名花草的这一种植物。
那一天,初夏每年必发的大水刚刚退去,蟹洞田里,满畦的紫云英又露了出来,紫云英在乡下叫花草,虽有乡下野姑娘般的花容月貌,可它并不是一种观赏性的植物,在塔鱼浜,没有一种观赏的作物,所有的作物,都取其它们的实用价值,美丽如紫云英,也不例外,整年辛劳的农民,实在没有闲情逸致,欣赏它们华而不实的外表,他们眼里,它仅仅是一种肥田的作料吧。但紫云英开花时节,好像是水田正在吞吐着旺盛的精力。紫云英的确好看,阵阵微风中,紫色的小花朵摇曳生姿。我现在觉得,如果你要看江南乡村无与伦比的美丽,就应该去看看这样子的花草田。
我不知道农民们一铁耙一铁耙翻垦美丽的紫云英的心情——当一垄一垄的水田翻垦完毕,满畦的紫云英早已花容失色,溃不成军。如此美丽花容,顷刻被黑亮亮的泥土压住,硬生生埋在田里,牺牲了——此种情景,让我没有了比喻。
我母亲是在这样的节眼上走到蟹洞田里的,当她双脚一踏入软绵绵的水田,她就惊叫了一声,全个蟹洞田的妇女都听到了,跟在她们上工的蹲在田塍上的小小的我,也听到了。随即,我合拢的双手,高高举起了一条很大的鲫鱼,鲫鱼的尾巴,兀自转过来转过去,鲫鱼的两只大大的圆滚滚的眼睛,多么有神采啊!
承包到户后,蟹洞田最北面的一小块田,分给了我家,我父亲种了几年的水稻,烦了,有一年种了慈菇,在黑黝黝的水田里,一个一个地挖出来结实的茨菰,白里透红,有着油画般的奇异效果——这实在是很开心的事。
顺便补充一下,我在蟹洞田里,捉到的活物计有:鲫鱼,鳑鲏鱼,青蛙,白水粲(),泥鳅,黄鳝,乌龟,甲鱼……
我从来没有捉到过任何一只螃蟹。塔鱼浜的这块水田,为什么叫做蟹洞田?天知道,谁给取的名称啊?!
位置在塔鱼浜偏西北的方向。由大片陆地与大片水田构成。西、北均与金家角相邻,南与河西庄隔河相望。
长坂里是塔鱼浜面积最大的一块地和最大一块水田的统称吧。它的南面是河西庄,西、北是金家角和彭家村。长坂里一直往西,就是白马塘。
我十三岁那年,生产队忽然开种西瓜,地点就选在了长坂里。这是田里一向以水稻种植为主,地头以菊花、烟片等经济作物为主的塔鱼浜开天辟地的大事,也是我们这些屁小孩乐颠颠的好事。而西瓜,多好的瓜啊!圆滚滚的像弥勒佛的大肚子。绿油油的,看到就会流口水,如果手摸到,我们的心里头自然就会涌起一股清泉。西瓜,那是太好吃的水果了!
我买有一本小人书,叫做《猪八戒吃西瓜》,八戒吃一块西瓜扔一块西瓜皮,走着走着,踩在自己扔的西瓜皮上,结果一跤一跤地摔下去——这当然是孙悟空在作弄八戒这呆子了。就是这本小人书,每个夏天,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并虚构着西瓜的美味。
西瓜秧的肥料比较讲究,如果用多了肥田粉(化肥),西瓜就有一股咸味,大大影响口感,这是小队长毛老虎从别的生产队取来的经吧。所以,他决定发动全塔鱼浜大大小小的人员,一律外出捡鸡屎。鸡屎是西瓜地最好的肥料,他固执地这样认为。我十三岁,也有这样的觉悟了。
于是,塔鱼浜每家每户每日,都有肩背竹篰,去别的村坊捡鸡屎的大人小孩。我家当然不例外了,也开始加入到这个捡鸡屎的队伍之中。
我自己找了一根小木棍子,把它插入畚箕背上,绑得紧紧的;还找来了一把加长了的柄的掘子(据土音写出),一边拿着畚箕,一手拿着掘子,见到干涸的一小粒鸡屎,像得了宝贝似的欢乐,掘子一刮,就装入畚箕里去了。鸡屎的重量是可以换得生产队的工分的,还有专人过磅,记上帐,白纸黑字,非要亲自看到与自己有关的那个数字,小小的心就塌实了。那些日子,塔鱼浜的鸡屎是找不到了,塔鱼浜突然干净了,只看到公鸡和母鸡打转,找不到以前满地全是的鸡屎了,或者看到鸡的屁股一鼓,新鲜的、热气腾腾的鸡屎刚一落地,就有人跑过去,眼明手快地刮进专用的畚箕里,抢到的,满脸的幸福感,藏也藏不住了。
西瓜长得拳头大了,西瓜藤的叶子还没有铺满西瓜地呢。稀稀落落的,挺好看;西瓜长得舀水的铜勺大了,藤上的叶子已经满满地铺上了西瓜地,反而看不到了。但我们知道西瓜多着呢,就在满满一地的叶子底下。
西瓜地有专人看管的。队上还搭了一个高高的草蓬,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圆几十亩的西瓜地,日夜有人轮班。我们是从蟹洞田过去的,爬上一个高高的斜坡,看到顺势攀下来的西瓜藤了,于是,慢慢地拉,拉,拉……扑通,一只大西瓜就滚落下来了,有时是两只,三只……一起滚到了蟹洞田里,碎了,鲜红的瓜瓤,还没有完全变黑的瓜子……将就着吃吧。偶然弄到一个完整的,抱了来,蹲到水稻田的田塍上,啪嗒一拳头,敲碎了,碎得太过分了,鲜红的瓤都迸溅到上半身了——真是好一顿紧张的吃。
那年的西瓜实在不贵,七分钱一斤,而且是拣最好的卖。队里的男劳力轮番摇船去附近的小镇上叫卖。塔鱼浜周遍的几个村庄,也有人挑着担子来买瓜的。很多没有种瓜的村庄,毛孩子们都羡慕起塔鱼浜来了。外村来塔鱼浜走亲会友的明显的多了。那些次一些的西瓜,后来,堆在木桥头的空地上,按照每户的工分,都分到了家里。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夏天的傍晚,因为那些西瓜,除满足了口腹,还变戏法似的做起了瓜灯。方法其实很简单的,就是将西瓜挖空了,想着法子将一根烧得差不多了的蜡烛放到里面,点燃了,满村坊游走。漆黑乡村的夜晚,一盏盏西瓜灯,薄薄的瓜皮里面映出来的火,竟是绿色的,鬼火似的神秘。
长坂里出产的西瓜,因为施的是有机肥料,因此西瓜异常的鲜甜,不过,个头却不大。长坂里是塔鱼浜的野搭里,晚上,即使提着瓜灯,有灯光照明,也不会有人大着胆子去那里的。长坂里实在太荒凉了,不要说是夜里,就是阴雨的白天,也少有人去。我们割草也不大去,那里的桑树地特别茂密,人钻进去,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竹篰里草割满了,想回家了,往往是找不到同伴了。其中的一块水田的一头地墩上,还有很大的一块不知道谁家的墓地,围绕墓地,刺藤长了一个大圈。撩开有刺的篱笆,时常能看到刺猬这种小动物,野兔就不用说了,还有长而沉默无言的蛇,还是虫子、百脚、蛤蟆……
那些年,只看到一个个老人抬着去长坂里,却未见有回来的,像严子松、螳螂头秀高……以及去年年末与今年年初,我叔烂污阿二,我祖母,一个霜粒满地的早晨,我父亲带着一帮至亲,把两人埋在已经用推土机推平了的长坂里——我家的一块长方形的自留地上。
北冰洋的礼物(组诗)
邹汉明
北冰洋的礼物
一头海豹,给动物园园长
两只企鹅,给花鸟市场增添一点活力
比较难办的是:几张北极熊的皮
如何脱手?
有人定购一个女爱斯基摩人
对方是男性,他可不是要求某个配偶
他有一个铁笼子,他要填满它
他想了好多办法
至于我,给一小瓶北极光就行
千万不要忘记我们的市长
这会儿他正在敬酒,问问他的秘书
要不,给他一大块冰?
——那可是一块北冰洋的冰
最近二十年
你知道,这二十年
她一脱再脱的身体
对于我,已无新鲜可言
总算跟上她的高潮
可是在快活呻吟的那一秒钟
我总是败下阵来
在一条自然的光线上
我研究分行的乐趣
再不关心她高涨的性欲
我不歌唱,也不骂娘
不回避,也决不献媚
缝隙里,我将自己的逗号点上
给我妻子的诗
这一年并不新鲜的时间,又到尽头了
这一年用了十五年的爱,该转一个弯了
新年属猴,我能否给你一种
抓耳挠腮的爱
我爱得不多,你是最持久的
一个春天,你的美德,早已分配在
一只袜子,一条短裤,一粒米
和女儿越来越大的步子中间
为了迎接一条皱纹,一缕白发
我爱上疾病,我兴致勃勃地
将未来存入没有多少利息的银行
哦,我们如何交换日子底下的暖流?
正是你,路过琳琅满目的超市
我才抗拒那么多没用的东西
我抓住每个人必然失败的时间
将自我磨砺,如一棵披了魔法的棕榈
整整十五年,在同一只铁锅里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敲响生活的绝唱
我的厨艺绝非顶尖,我的脾气
也不见得,比拧开阀门的煤气来得小
我那么多的恶劣,你都忍受下来了
那么多的未来,被我提前用尽了
在迎头赶来的猴年马月,我的爱
我的诗,我的羞耻,你仍会一如既往地支持
致一百年以后的那个人
这事先得说到我父母,年
一颗精子和一颗卵子相遇了,哦,美妙的城乡结合
合法而又狂野
以后是我自己创造了自己
基本上,我只用乡村的水——它像圣贤的脑袋一样纯洁
有时也用少女们的血肉,我收集她们的芳香
而生活在继续,死亡也在继续
这些我都知道,我不小心活到年
这口气多么冗长——我真的有点厌恶这不义的人世
任何一只钟的寿命短于时间
哪怕你每天上紧发条,将发条的灰尘拭去
我也必将短于我创造的生命
总有一天,那些围绕我腰身的
长短句,将代替我说话
就像白头宫女说起她们又爱又恨的皇帝
而在我不在的世纪,时光虚构的另一个我
若揣摩我的痛苦,将罪孽深重
若不将我今天的幸福书写,必是怀了莫名的嫉妒
诗人的一生并不保存在饶舌的传记里
他在他创造的诗句以及诗句的空行处
不在颤抖的地方而在沉默的所在……
百年以后,我不知道还有多少词语需要发明
但这和我有关吗?我活在过去,活在两臂伸开的圆周上
我不高不矮,不瘦不胖,我一米七〇,六十九公斤
南美洲冰块
伟大的事物是存在的,比如一块冰。
我摸了多年,等到废黜视力,
我才看清它是多么纯洁。
而纯洁伤害了我——
我眼睛瞎掉,两只大洋夹紧的大陆
展开辽阔。我看见领带状的南美洲
系于蔚蓝的球体。它的政体配得上这块冰?
而纯洁伤害了我——
有如初次的黎明,白色生下白色。
我抚摩它。我打开枕边的书,
奇异的冰块就说话,且用白雾加重语气。
而纯洁伤害了我——
伟大的魔术师啊,你找到殖民者的语言,
带给一个高烧不断的大陆,
——以冰块的镇定、简洁和清凉。
亲爱的
——玫瑰眼里的卡佛
亲爱的卡佛先生,在两行句子的空白处,
您栽下我。您眼睛里的血,
最喜欢浇灌我一生的哪段时期?
阳台在坍塌,太阳在枯萎,
您的血在褪色。作为爱和泥土的作品,
我的眼里满含灰烬。
也作为您生前最想弄清的
肉体的词语,您比我诚实,
且深怀谦卑的功能。
您戒酒后,这么长时间看我,
是第一次,是唯一的一次,是最后一次。
您一定记得:离尘世那么近,那么多放纵的孤寂。
亲爱的卡佛先生,在您的沉默寡言面前,
我的一生是有罪的。此刻,您是否想跟我说:
真实的宇宙,还不就是眼前的一朵玫瑰?
注:卡佛去世前不久,曾在家中的阳台上
长时间地注视花盆里的玫瑰。
断头的奔跑
脚步儿急
水流更急
你断头的奔跑
跑不出我的《箜篌引》
凶猛的旋律和旋涡
奔腾在我的胸口
借你千年的马拉松
将我从无名中拔出
薤露
薤上的露水,
衣裳的香,
太阳的刀子,
地上的霜,
这些都是你的我的他妈的
人生。客人
只有你的方向是永恒。
一路走好,用好,吃好,
百代的光阴。
喷泉
只有在这样的夜晚
只有在强大、蛮横、坚硬的市政广场
水服下激素,完全的非水
水站起来,站得笔直
像背后大楼里
某个大人物的腰板
取悦于这个眼神
水的花心怒放
欢乐涌自媚俗的泉眼
向着高处,或者更高
水争先恐后地射精
那漂白粉的气味,那白,那圆柱体
那跌倒的不是水
而是一个失败者
顺着权力的下水道溜走
跳跃的水也累
违背本性,听命于高处
天命般地被大地更低的水践踏
有一个时期
命运这个婊子总是在我们划燃火柴的时候
递给我们灰烬——带着长期捂热的余温
引领庞大的家族,穿街过户,分派任务
有一个任务居然落到龙的身上
当红龙腾空发威,她喀嚓斩断龙须
抽出它的筋,全然不顾一百万片龙鳞的哀求
她扬长而去(从来不愿埋单)
将真理这条短裤的拉练拉上
任凭一条大虫遗弃在民族主义高涨的胡同里
有一个时期
我们的眼睛和嗓子向全世界出口愤怒的拳头
有一个时期我学习抽烟,才认识灰烬的原罪
就是这些诗
源自古老的性灵——对存在的探询——相信技艺
她们来了。害羞。不自然。固执。转过头去
小声说到自己的例假——但是
必须被认出,在未知的序列中
她们是我的女儿、女友和偏爱争吵的情人
她们填满了我,在每个日子的结尾
显示意义——我曾如此紧张
我的脸庞发烫
一百零一首,不多
全部是汉语的馈赠
谈不上精制。我发觉——越是热爱
越是喜欢粗口
一个有斑点的灵魂——原谅我说到这个词
原谅我水到渠成,在沮丧中抬头
相信词与词的争吵、低语、和解
相信——她们的存在多么必要
没有人代替她们生活,甚至我本人
这些都是我敲下的?——不,不,是另一个我
这些诗,都有一个清晰的名字,一扇窄门
我愿意,仍然是那个叫做无名的人——仍然
另一个我
正如水曾以冰、以霰粒、以云朵、以雪花
在这个世界出版(哪怕是盗版)
我曾以另一个名字挥戈天下
但我最辉煌的战斗却是逃离自己的躯壳
我曾是跑丢鞋子、追赶太阳的那个人
为了我的女人,我曾挽弓射日
为了后代,我将一个民族的精血深藏在墙壁中
但为了复国,我却亲尝敌酋的粪便
我曾是月亮,上升至命运的高度
是菊花,站定南山的枝头独自沉醉
我甚至是一条枯竭的大河,等待下游
我的孙子将我明亮的眼睛弄瞎
是一页被阉割的史实,是一柄哭泣的剑
是生锈的河水,是河上飘然而去的一只老马桶
是整座故宫——它的内脏已被摘走
是故宫后门的一棵松树——它取走了皇帝的性命
我是我身上的经线和纬线,是阴和阳的纠缠
以寒流、以怒潮、以冰雹、以大风起兮云飞扬
立根于悲苦的乡村。我的诗歌是软弱,是痛惜
我的骄傲一百多年前即已崩溃
我看到一个王朝顺着旗杆溜走
另一个王朝登堂入室,号令天下
我看到我们誓言的血怎样褪色,怎样
分解成病历卡上的一串阿拉伯数字
我是黑暗——黑如锅底的那一粒
我看到兄弟阋于墙的恶果……
我是厌倦吃人的狂人,我知道言辞的诡诈
知道——“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吹笛少年
——十月二十四日在中国美术馆观赏马奈同名油画
我担心我的南方口音产生不必要的歧义
我是说:到我们中间来吧!你有美好的前程呐
你已经来到北京,那么就再向前跨一步
到我们中间,加入我们,和我们一起,吃米饭,采桑
做个地道的中国老百姓
或者,仍旧做你人见人爱的吹笛少年
到我们单位吧,有你一个位置呐,以文化馆员的身份
教我们《马赛曲》,帮我们识别红蓝白
这一百年里,你从未放下这支民族的魔笛
也许,面对大沙漠的沙粒那么多的聋耳朵
你厌倦了,沮丧了,彻底绝望了
也许,在一个民族的凝视中,你已经给了我
一个小镇人的优雅、尊严和使命
我洋溢的自尊
我洋溢的自尊
是草灰覆盖的韭菜
割了长,长了割
是叫醒舌头的忧伤
是滚圆坟墓骨头的真
这个国家用微薄的薪水
租用我,我有义务
给她脱袜子擦脸
但我拒绝涂脂抹粉
没有理由抱怨
没有理由悲伤
不自卑,不谦虚
不懊悔,不赞美
对付永恒
我发明自己的原则
对付天天向上的有为青年
我发呆犯傻
——或者回家
癖性的困惑
人应该是怎样的
而不应该是怎样的
随时在命名我,即兴的、要命的期待
发疯的眼神大头钉一样摁我身上
癖性通过麻痒的疙瘩
表明我反抗——在一脸惘然之中
在一脸惘然之中
我笑了,有点坏
这一回轮到她困惑
眼神再一次集中
发出比案头台灯更火热的能量
“我已经没有远方
仅有糟糕的当下
而光有翅膀是不够的
如果没有托举的空气
光有品质同样不够
如果没有突出的癖性。”
“我就是这样子的,无论我
看着你,还是脑袋坚定地转向另一个方向
你始终是我的爱人
我是这一个又不是这一个
我既在这里
请你原谅——
我又不在这里,通常。”
佛光寺一觉
天光,一日承接一日
还是那么蓝,蓝得让我羞愧
蓝得彻彻底底
我推门,无人应答
无人是人,无非我叫不出姓名
我来得早,蟋蟀来不及关闭欢叫
寺院前的两棵青松,伸出千手
轻拍每个孩子的头
每个孩子,都该来此叫一声唐叔叔
——我叫了,张嘴一个“啊!”
青松在风中动了乡愁
于是我进入佛光寺
在释迦佛前,我闭嘴
闭嘴还是一个“啊”
“啊啊——”,声音大得惊人
伟大的唐朝留下真身
那么安宁——
终得以让我一窥究竟
——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动容
菩萨站着,随意而安详
一个强大的王朝只剩几张泥塑面容
哦,足够,慈悲或许已经足够
如今我明白,伟大就是稀少
就是不食人间烟火,就是痛惜
就是无言——让万世闭嘴
我双手合十,对着这伟大的真身
跪下——我愿意代表庞大的无头人群
——其实,能够让我跪下
这时代屈指可数
我一直以为,文明不是一个空心的词
文明坚硬实在,有自己的血液
我摸得到它的心跳
摸着,文明也能感觉我的心跳
这样的文明,我们跪着,我们矮下去
有什么关系?只要千年的脉息站着
在一片词语的废墟上
……带着正午的气质
一个民族自信的肌肉
强大灵魂最后一抹余光,射穿我
无与伦比的斗拱,坎墙,坎墙的直棂窗
经幢,经幢的“(唐)大中十一年十月建造”
恰好一个女子读出正午的秘密
恰好一个女子与另一个女子,目光的研究
两个时代的密码——感谢她,和她
这个生活在眼前的唐朝女人
——她坐着,紧挨着天王
她是群像中最特别的一个,有自己的性别
在一个最小的位置上,吃素,念经
不卑不亢,关心人民
她有一个和她的名字一样饱满的真身
清心寡欲,直面来生
她有一个回也回不去的娘家——如今安在?
难道她就是嫁给我们时代的新娘?
伟大朝代仅剩的一口叹息
——然而,我是谁?我来自何处?
我是否和眼前的她一样有自己的时代?
我触摸无价的长脚灰尘
我头屑纷纷——的确,我有自己的时间
但难说有自己的时代
那个时代,诗人们饮酒,用剑砍削肥胖的句子
而那女子,在空虚的小山村
在大殿的梁下题名:她,宁公遇
无意为大唐压一个雄浑的韵
——于是我在伟大的无名之中
找到一个顶点
璀璨的正午,留下真实的图形
真实,不是美,但为什么不是虚幻?
我说的不是头脑中的虚幻
而是藏在深山里、是围绕事物实体的
佛光的虚幻,想到那光的背景
那么蓝,蓝得让我心疼
蓝到仿佛天是假的,赝品的那种蓝
——很遗憾,我看到过多虚假的文明
被安置在一个乌有的时代
遍地泛滥的欲望告诉我
伟大的艺术的确远去了——
我关好门,倒退着走出大唐的门槛
正午隆重地降临我头顶
我抬头,天一个劲地蓝着
仿佛蓝宝石碎裂了
那样子的蓝——蓝得实在孤独,伤神
作者简介:
邹汉明,一九六六年生,浙江桐乡人,现居嘉兴。诗人和散文、随笔作家。一九八七年开始致力于文学写作。做过中学教员、文化馆文学干部、报社副刊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诗集、散文集、文史集等八种。另有大量作品未整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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