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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文学名家新作远去的铁锤声连载之三
远去的铁锤声
文/曾剑
5叮叮当当喧闹了一天的铁锤声息了,二胡声响起来,竹林湾的人才想起,秦铁匠是会拉二胡的。秦铁匠坐在黄昏的光线里,把二胡的调子拉得低沉、平缓,似乎还带着一点感伤。
对秦铁匠的二胡,崔寡妇总是最先做出回应。她骂道,这个死铁匠,拉的什么曲,像要死人一样。第二个做出反应的,必定是我的母亲,她总是同崔寡妇唱反调,她说,秦铁匠的琴拉得好,听起来心里敞亮。她们的话,让我感到二胡真神奇,同样的曲调,听出不同的感觉。
后来,崔寡妇不骂秦铁匠的二胡声难听,她还坐到秦铁匠跟前,看着秦铁匠拉二胡。秦铁匠微仰头,闭了眼,像是沉醉在自己的音乐声中。崔寡妇的脸,在他的音乐声中,像一片被烈火炙烤的禾苗突然遇到雨水的浇灌,有了生气。秦铁匠偶尔睁眼,看见崔寡妇在倾听,他黑瘦的脸便生动起来。他陶醉了,也不知是沉浸在自己制造的音乐声中,还是沉浸在眼前的情景里。崔寡妇也陶醉了,不时摇着头,或轻点下巴,好像很懂音乐,但终归有些做作。
铁匠铺前那片空地,上午阳光普照,黄昏时,就有了阴影,先是屋檐下一道,接着是一片。阳光与阴影的分界线,在地上不快不慢地走着,让人感到,光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等那条分界线完全消失,天就暗下来,但并没黑,我们还可以在铁匠铺前玩一阵子,直到母亲的声音从河面传来,撞上石拱桥上的石狮子,变得悠扬、迂回、婉转,带着颤抖的尾音:黑鱼,回家咧……
秦铁匠就寻开心,哼了一句:妹在对岸唱山歌,哥在屋里打铁梭;妹快过来跟哥走,回家回家乐呵呵……我知道他哼的不是什么好歌,但那是大人的事,与我们孩子无关,我该回家吃夜饭了。油炸韭菜面粑的香味,从河面飘过来,惹得鱼儿从水里钻出脑袋,嘴一张一合地唼喋着,吞吃那飘着香味的空气。我踏上石拱桥时,回望,石头正盯着我的背影。他原本黑亮的双眼暗淡了,失落、羡慕、怅然,全在那双眼里汇集。的确,石头别说吃我家这么香的饭,缺菜少油的油盐饭,他也很少放开肚皮吃。
6学校放暑假后,我几乎长在铁匠铺。我与石头好像多年前就认识,这次只是重逢。除了我,另一个常去铁匠铺的,是崔寡妇。她有时站在门口往里瞧一眼,有时迈脚甩腚进去坐一坐,同秦铁匠说话。在我们听来,她是无话找话。一次,她看见秦铁匠手捧一海碗大米饭,另一手将半截葱往嘴里塞,笑道,一根葱,十分钟,秦师傅没有女人,葱吃多了可怎么办?
崔寡妇的话,被门外一个路过的女人听见,她大着嗓子说,怎么办,眼前不是现成有货吗。秦铁匠窘得脸像鸡冠子,他木讷道,你们竹林湾的女人,灵性,会说笑话哩。秦师傅受了奚落,还要奉承这些长舌妇。他放下碗和葱,不吃了,给那路过的女人让座,给这两个女人张罗茶。崔寡妇也不客气,嘬着嘴,好像很有品味的女人,慢慢地呷着茶。她精心装扮了一番,脸上淡淡的白粉,被几缕汗水冲刷,像雨后淤裂的河沟,惨不忍睹。在我记忆中,她是不抹粉的。我和石头都不喜欢她,她来了,我们就到屋外玩。
在我们竹林湾,最接受不了秦氏父子生吃大葱的,是我的母亲。母亲第一次看见他们生吃大葱时,尖叫道:哎哟,这个野人!秦铁匠和石头,看着表情夸张的母亲,一老一少两张微红的脸,呈现出羞愧与慌乱。
母亲很快将她的言论,传递到整个竹林湾。母亲夸大其辞地说,哎哟哟,河南人原来都是野人,什么都生吃。大葱从园子里拔出来,洗都不洗,扯巴两下,张嘴就嚼,嚼得满嘴是葱花味;水萝卜,从地里拔出来,在河湾里摆两下,就塞嘴里,嘎嘣嘎嘣,满嘴白沫,吃得那个香哟,胜似牛嚼草。
母亲责备秦铁匠,石头好好的孩子,让你这个野人养瞎了。母亲说得对,石头是好,乖巧,长得白净,成天在火炉旁烤,不但不见黑,脸上还多了一层类似于火光涂抹的光泽。倒是我,见太阳就黑,当年爹给我取名黑鱼,也不知道我一生下来就黑,还是他预见他的儿子将来会像一条黑鱼一样,黑得脊背上放着滑溜溜的光。关于我名字的由来,母亲有着另一种解释。她说,我们高桥河,隔几年就会有一个小男孩戏水身亡,给我取名“黑鱼”,就安全了。
母亲把秦铁匠说了个大红脸,还不依不饶,接着道,石头,到大娘家去吧。你看你爹,心思也不在你身上。母亲的话有所指,只是那时我们小,头脑简单。后来,秦铁匠同崔寡妇打得火热,我们才知道,秦铁匠是忙着给石头找后娘。
母亲有时过到河那边,在河套的菜园子里摘菜,在河边的青石上洗菜。洗净的菜,娘会给秦铁匠一点,一小绺韭菜,或两三个萝卜,或是一棵旱白菜。秦铁匠直说谢。他也会蒸两碗米饭,把菜炒得香喷喷的。看来,他不是真野人,他也想弄菜吃,只是没有。
崔寡妇有时给新菜刀开刃,有时给旧镰刀加钢。有人的时候,她放下活,交代给秦铁匠,就匆匆走了。没人时,她会多坐一会儿。她来时,常会拎一个布兜,有人的时候,她原封不动地还把那个布兜带回去。没人时,她会把这布兜打开,从里面拿一些菜来。有时是一棵白菜,有时是几个茄子。我碰见过几回。我很想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但是我没有。我怕说出来崔寡妇就不会再给秦铁匠送菜。
瞧你们一家人,一个石头,一个铁匠,两个冷冰冰硬邦邦的男人。崔寡妇语气是责备的,眼光却溢满爱的暖意。
湾里的女人,都给铁匠铺拿菜。所以,有一段时间,铁匠铺是不缺菜的。现在有崔寡妇关心了,女人们都不给铁匠铺拿菜了。有一次,娘让我给秦铁匠送菜,菜已递到我手中,又不送了,说,算了,别犯贱,他有人惦念,那个过花嫂,不是每天给他送菜么?那就把机会让给她吧。
我们那里把寡妇叫过花嫂,特指那些死了男人,或是被男人抛弃的女人,意为过了花期,不值钱。我从母亲的口吻里,知道她们这些女人,并不是真的把机会让给崔寡妇,她们好像是在和崔寡妇赌气。
7崔寡妇的男人,是在今年春上死去的,一场车祸。崔寡妇成为寡妇之前,她男人开四轮拖拉机,日子在村子里是过得最好的。那时,崔寡妇是村里最狂的女人,很招别的女人的妒恨。现在,她过势了,水田旱地里的重活,得求这些她昔日干过仗的女人的男人们干,所以,她由最狂的女人,一下子变成了最老实最谦卑的女人。没办法,她得为她的儿子喜着想。喜曾经是村子里最受宠的孩子,现在,一切都变了。
拖拉机手死得很玄乎。那天早晨,他起得很早,要去出车。临行前,崔寡妇突然拽着他,不要他走。他驾车出去了半个时辰,就被一辆从岔道驶来的大卡车撞上,脑袋都压瘪了。
车祸那个早晨的情形,是崔寡妇伏着男人惨不忍睹的尸体,哭诉出来的。崔寡妇说,是她害了他,就是她缠了他那么一会儿,就让他碰上了那个大卡车。是那个找替身的鬼把她迷惑了,冥冥中,让她拽着他等那辆大卡车。
湾子里关于拖拉机手的死,有着另一个版本。说他曾经在夜里撞死过人,趁黑逃了,一直没有犯案,但老天有眼,这不,报应来了。两个版本,都让我脊背发冷。
崔寡妇用那个卡车司机赔的钱,盖了三间红砖瓦屋。房子立在高桥河岸,是很气派,可那个气派的新房子,我从来不敢去,总觉得不像是家,像阎罗殿,有一股阴森之气,似乎崔寡妇那个男人的灵魂,还在那里游荡。
秦铁匠胆大,他出入过崔寡妇家。秦铁匠到她家坐,也到别人家坐。秦铁匠到别人家坐时,哪怕是夜里,是正常串门。秦铁匠到崔寡妇家坐时,即便是白天,也要招人说闲话。母亲说崔寡妇偷人养汉。父亲骂母亲,你个臭婆娘,人家孤儿寡母的,你也说得出口。母亲说,你可怜她,你莫不是要像秦铁匠那样,要帮她犁田。只怕像秦铁匠那样,犁到沟里出不来。父亲说,无聊,人家才三十多岁,守寡,怪可怜的。娘说,谁可怜我,我不守寡?我守活寡!我莫不是也要去偷那个铁匠。父亲骂道,你咒老子!上去就给母亲一巴掌。母亲格外顽强,脖子一挺,头一仰,让我想起语文课本上那个十五岁的刘胡兰。母亲说,你打吧,你今天不把我打死,你就是我生的。你把我打死了,你正好像那个秦铁匠一样,去找那个烂货。父亲转过身,说了句,无聊!就不再理母亲。
这就是我父亲母亲的战斗,永远不会停歇,也永远不会有胜者。我不明白,娘为什么与崔寡妇过不去,崔寡妇同谁好,与她有什么关系?我那时还不懂嫉妒这个词的含义。
崔寡妇死了男人后,脸上就没有见过笑容。除了在地里闷声干活,很少出门。现在变了,只要出现在秦铁匠地铺子里,她那张菜色的脸,就会浮现出少有的少女似的红晕。
流言像傍晚河面的风,说起就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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