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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汉长诗大巴山魂及创作谈
陈传贵。笔名：凹汉。年生于重庆忠县。在《诗刊》《星星》《长江文艺》《北京文学》等发表诗歌约五百首。曾获得过“第三届安子打工诗歌奖”提名奖等奖项。出版诗集《沙鸥泊》，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
《大巴山魂》
一
大巴山像一只沉睡的狮子已经醒来
无惧任何强大却莫名恐慌于春节后的村西路口
十万滴的热泪啊！在眼眶打着圈圈儿
十万句的叮嘱仿佛十万把擎天利剑的锋芒刺痛苍茫
扛着蛇皮子口袋与农民工身份证明的乡下人
一代又一代都不得不像决堤的潮水
汹涌滔滔进异乡的建筑工地、工业园、洗脚城、流水线……
每一块红砖与每一根钢筋的深深缝隙
任凭一只只生下自己的老蚂蚁与自己生下的小蚂蚁
攀沿着大巴山脉呼啸而去，盘根万里
二
欲望总是像一瓶高度的烈酒灼烧灵魂
让我的肝肾不断虚亏，血压呈急剧上升
一个人就这么拖着贫血的肉体贯穿在都市楼群
潦倒漂泊的灵魂，还可以安放何处
越来越愧疚于梦想作为缪斯的子民
却并没能够用灵魂真正坚守住对生活的热爱
说过那么多的话都像棉花一样
看似庞大，实则毫无一丝丝的分量
那么多漂亮与虚幻的奢华中也没有一次转身与回头
这生我养我多年啊！苍茫辽阔的大巴山
三
为什么能够逃离大巴山的乡亲们啊
都像无数匹非洲大草原上的斑马带上锅碗盆瓢
以一种决绝的方式，疯狂逃离
像一群群蚂蚁在逃离自己烈日之下的汗流浃背
逃离刚打出来的新谷子换取儿子高中学费
逃离用十个土鸡蛋换取油盐酱醋
逃离大雨如柱从土墙屋顶的碎瓦片哗啦啦漏下
逃离一缕清风是怎样在谷穗间传递秘密
逃离冬日山岗，风萧萧兮巴水寒
从土墙壁缝钻进被窝再钻进自己冰凉的背脊骨缝
四
一个大巴山曾有二十多住户的古老四合院
有过陈老爷寿宴上九十猪头八十羊腿
谁能想到如此的奢华富饶还是会大规模迁徙外省
陈小英打工去深圳，两年就嫁到香港
陈传盛去北京开餐馆一开就开了二十年
陈洪乔埋葬完自己的母亲后就永远定居了新疆
陈传江在上海包工程买了大别墅
最后只还剩下像父亲一样的五户十一口人
把无尽的孤独留守在每一行瘦削的花香鸟语之间
并疼痛于劳累的夜寒凉，腰椎间盘突出
五
每一个大巴山苍老的瞳孔里都会闪亮着灵魂
他们在一生朴素的贫瘠土地之上脸朝黄土背朝天
又像极了生活在大巴山沉默温顺的羊群
一生只知道攥紧一把锄头不知疲倦的劳作、热爱
在苍老的离去中从来不愿多说一句话
无论面对怎样的死亡都是那么安详
他们只知道每一个人其实都像夕阳逃脱不了黄昏
小草从萌芽到枯萎，水稻从播种到丰收
每一个人的生与死都自自然然从来万物本天乎
六
对于大巴山，每一个乡亲的死亡的仪式之上
还是能在短暂的腊月或者正月
呈现出一场最原始的白事当红事，丧事当喜事
一口沉重的灵柩内，找回了他们的失落之魂
在每一个乡亲悲痛的生死告别祭文中
一场草木为止震颤，河水为之断流的唢呐声声
一个穿越过奈何桥的小调音符吹吹打打
死之极乐的伊甸园却有悲尽喜真来
对于逝者节哀的一生之苦短啊！一生又何求
七
大巴山啊！人少而生机又何其多
再没有把一只只萤火虫聚集起来放进玻璃瓶子
也没有百年黄桷树的乘凉好去处
只剩下几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老妈端着个粗瓷碗
边吃红苕饭，还边闲聊有关钓鱼岛事件
那些散落在院子里的茫茫星空与浩瀚都已远去
那些喜欢点数星星亮的人漂泊在异乡
一层层没有翻犁的稻田荒芜了风雪
伴随着土墙壁边上已用过十年的铧犁锈迹斑斑
荒了牛圈儿，一头老黄牛逝去的忧伤
八
大巴山生养的一条全身金色毛发老黄狗
平时在王大爷家里一天只能吃上半碗剩菜剩饭
连一块没肉的骨头，也要等到过年
但是他却永远不嫌弃王大爷的贫穷
喜欢在王大爷简陋的木门前对陌生人壮胆立威
在王大爷锄禾归来时摇头摆尾
他就这么一直伴随着王大爷孤独的晚年
形影不离就像王大爷去世多年的婆娘
在王大爷不幸患胃癌仙逝之后他竟连续多个昼夜
独自哀伤的那么汪汪汪汪，悲鸣而不绝
九
历经过亿年自然之路的雄浑、沉实、厚重、绵延……
承载过多少风风雨雨
与王者归来的生杀掠夺，弱肉强食
多少阴阳交织与赤裸爱欲的生命体在呱呱落地
没有多少文化的乡亲不知万物归阴阳，归木火土金水
长夏在夏秋之间沉甸甸、金灿灿
大巴山上一坯土啊！多少巴人苦难的守望
一个人只有完全托体融入茫茫的崇山峻岭
才会真正知土知命知运
才真正入土为安而知生死，有灵魂或者天堂
十
大巴山喜欢一头牲畜，有时超过喜欢自己
只要在牲畜的脑袋与耳朵旁那么轻轻抚摸一下
就会无端的在内心生出一份温馨、喜悦
或许养他们一只母鸡本来就不单纯是为了吃鸡蛋
养一条小花狗儿本来就不单纯是为了在门口看家
养一只小猫猫本来就不单纯是为了预防小老鼠
养一头健壮的大水牛本来就不单纯是为了耕田犁地
或许主要还是因为那些灵性的小家伙
比人类更懂得情感，走得再远也知道回家
十一
一个人的大巴山原野是多么惬意
抿一口儿小酒痴痴傻傻沉醉在一片留守的麦苗地
看微风拂过的层层麦浪连绵起伏
万里无云，春光多么似水柔情
一丝丝麦穗的清香沁人心脾滋润肝肠
多么空旷的原野上只承载着属于我一个人的静谧
更神奇的功效是还可以清除罪恶之欲
为我曾经的狭窄，注入进无边的辽阔
从茫茫的蔚蓝穿越到无边的翠绿
从鱼虾咸腥的大海穿越到麦穗的一瓶氧气清新剂
解开心绳的锁扣，我的恨消尽又爱复还
十二
大巴山很少意识到自己身体内的一次次高烧
与长年累月劳累加生活营养不良有关
与夏日中午气温高达40摄氏度的最强紫外线有关
与每一个孤独长夜，对儿女们的无尽思念有关
与舍不得花钱医治小小的风寒感冒有关
用几片片廉价消炎药或者摆地摊江湖游医膏药
暂时缓解胸口呕吐、疼痛的表面现象
不知道疾病在体内的潜伏期超过三年
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
直到某一天对儿女的思念，也已经郁郁成疾
十三
茫茫大巴山多么辽阔，盘根万里
一个山村医生王万德的内心就有多么辽阔
一辈子挂着一个陈旧皮革药箱子徒步翻越坡坡坎坎
用最便宜的药品，最精湛的医术
把生命之光送给山村里每一份束手无策的黑暗
他曾治疗过好无数次感冒发烧
也治疗好过无数个血流流脓，甚至需要开刀的伤口
他还有一双非常灵巧的手指
在村小学的脚踏风琴上弹奏出清心寡欲的山村时光
他辽阔的内心在脑溢血临死前
还不停念叨，村里要什么时候才再来一个医生
十四
大巴山村庄的一口老井是否还取之不尽
是否还记得我六岁那年在旁边的一块光滑石板上
洗过一片树叶，带虫子的青菜
在井口旁边两米多外的大水秧田里撒过一泡尿
看美丽的村姑一边洗衣裳一边欢笑
我也曾在那些干旱的季节中跟着乡亲们排起长队
沿着石梯子钻到井底深处去一瓢瓢舀水
老井又多么像大巴山的绵延啊
一口乡愁流去的烟波翻过了一座座静寂山冈
又越过了一道道，广袤而无垠的空旷
十五
不知什么时候，大巴山重新爱上了老歌曲
故意用高音喇叭驱散自己孤独的时光已经远去
傍晚时分吃过粗茶淡饭，看过新闻
开始闲坐在一台老式录音机旁边
抿一小口甜甜米酒再慢慢等咀嚼几颗炒花生米
闭目享受：《六口茶》、《白毛女》、《刘三姐》……
顺便就摇头晃脑起来安安逸逸的小声哼唱：
“我喝你一口茶呀，问你一句话”，
“你的那个爹妈啥，在家不在家”……
大巴山并不知什么是经典却在传承经典
是不是想要从经典中挖掘出那些逝去的青春年华
十六
多少年啊！大巴山犁田插秧的时候我不在
收割金黄油菜与金黄麦穗的时候我不在
在大石坝打谷子与花生地摘花生的时候我不在
与任何有关的农事，我都不曾在
只有大巴山坚实的脚步从未远离过这片黄土半步
不经意就在此，无欲清寡半辈子
他们攥紧镰刀的雪亮就在黄土中来黄土中去
传承着祖祖辈辈们劳动光荣的守则
从昂首挺胸向着那九十度垂直行走的呼吸与汗水
慢慢就匍匐成一百八十度向着黄土高坡深深贴近
十七
大巴山的时光几乎就是淡忘了一生的时光
那些熟悉的音容笑貌不断减少
被枫叶珍藏的一片片艳红不断减少
却依然阻挡不住在油垢灶膛前点燃几把柴火
把山村的孤寂，烧得明晃晃
打开鸡圈门放出几只小鸡“咯咯咯”……
为“哞哞哞”呼唤的大水牛递几捆青草
对田野上那片金灿灿的谷穗充满无限喜悦
时光啊或许真的比一只蜗牛
爬得还慢，走得快的是自己抛弃自己的心
十八
一个大巴山音乐人曾庆超毕业于著名音乐院校
早已失去了架子鼓王的霸气
多年雄壮的男高音，也已经变得越来越沙哑
召集几个热爱音乐的留守者
背着装在木箱里的音响、架子鼓、电子琴、吉他……
为山村的丧事喜事送祝福
他丰满而美艳的老婆曾跟随他一起能歌善舞多年
可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一个个轻盈而灵动的多来米发梭拉西哆
还在为山村逝者送去子在川上曰：
生命就是时光的流水啊！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十九
大巴山洞子头桥，一条小河沿着山势走来
仿佛一条透明精致的绸缎
在峰峦之间飘飘渺渺若隐若现
十几米宽的河床石缝中有螃蟹爬过的张牙舞爪
一颗颗小石子被河水打磨成斑斓的七彩珠
周边草丛，牛蹄印子深深浅浅
仿佛大巴山绵延万里那河水就顺势流淌万里
可潺潺的河水从哪里来呀又要去哪里
日夜叮咚，为谁寂寞为谁歌
仿佛是一个少女暗送的秋波含情
又仿佛是荣辱昙花一现而孤独璀璨星河
二十
陈学勇在小学数学课堂上比谁都算得又快又准
这个出生特别命苦的大巴山男人
走出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离家十几里汝溪镇
连一个小小忠县城也从未踏足半步
这么多年，他都一直打光棍儿
一生似乎除了知道女人抖得像筛糠的奶子特别迷人
竟然不知道女人的身体还哪里迷人
他从小干许多农活儿还做着哥嫂打工的田地
为了供侄女读大学去背红砖扛水泥
他最后连死都是像一头耕牛，一头栽倒在秧田
二十一
那些还在都市灯红酒绿中摇摇晃晃的异乡人
你们可以摇晃掉一杯子五粮液
或者一盘盘鸡鸭鱼肉山珍海味
却千万不要，摇晃掉那一粒粒洁白的大米
从种子到农药到化肥到风风雨雨
一粒大米蕴藏着一头老黄牛对铧犁的忍辱负重
更蕴藏着大巴山乡亲的思念
从播种繁衍到丰收他们都不再计较什么
他们只是对着一粒粒大米呼唤：
白白净净的儿女们，你们啥子时候才回来？
二十二
隔壁邻居二叔家的独生儿子陈小强
在高中获得过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一等奖
二零零零年，去美国留学并定居
不知为什么二叔却不愿意去很有钱的美国
认定自己生是大巴山人死是大巴山鬼
一个人就常在村西口打打牌耗尽一生
记得去年他曾经对我父亲说过
人一辈子钱再多还能带到坟里面去？
还不如有空的时候，回来多走走看看暖暖心
二十三
一条盘旋在大巴山的村级公路绕过十几道弯
像一缕炊烟，在大巴山袅袅升起
这一条完全靠父辈们抬背扛挑开凿的山村公路
每一段每一片铺满的碎石、沙土
都铺满了他们落日下汹涌澎湃的热血与深情
只是这条承载了一代代人梦想的公路
一九九六年春天一个少女在此挤进一辆大巴士
打工并远嫁到江苏后再也没回来
另一个刚刚只念完初中的大眼睛粗辫子少女
却在此挤进一辆大巴士疾驰而去
两年之后，竟载着她的骨灰盒疾驰而来
二十四
龚二华小时候每年到快收割新谷子前两个月
几乎只喝两碗，照得起影子的稀饭
十二岁那年他就因为与多病的母亲争饭吃
被父亲拿一根木棍子差点儿打死
从此他就变成一个见人就憨笑的龚二傻子
只要哪家能管饱他饭他就不要钱去哪家卖命干活儿
他在我家里一顿吃四碗饭栽完四田秧
还跟我父亲一起抬石头砌好被雨水冲垮的田坎
没想到他活像大巴山一样苍劲健壮
现在白发苍苍，竟还一眼就讲出我小时候
二十五
这几年大巴山的龙门阵已不再像从前
男人摆摆女人，女人摆摆男人
漫无边际的从房价飞涨摆到最新调控政策
从苦难的汶川地震摆到狠杀吃喝邪风
从钓鱼岛争端，摆到朝鲜半岛危机
他们吃饭的时候端着个粗瓷碗蹲在大石坝上摆
背着一百斤化肥哪怕额前冒着热汗也要摆
他们或许比我更懂得人生之理
每个人死了都要托体入大巴山什么也带不进去
心胸该变宽阔放下那点小利小我了
但是钓鱼岛自古属中国，坚决要摆回来
（注：摆龙门阵是巴渝地区方言，指休闲聊天）
二十六
这个夏季温度常常高于其他地方的大巴山
田野里，哪怕还只剩一个乡亲
也会弯腰卷裤把一株株秧苗插满在每个水域
默默祈祷一个风调雨顺年岁
可持续干旱无雨确实是大巴山面对的一道难题
陈家龙就在昨晚闲摆龙门阵时
隐瞒了自己中午头在田野被烈日
晒得晕头倒地差一点点就要晕死过去的事实
还是只摆什么时候才下场及时雨嘛
赶快救活起与自己一样，差点也要晕死的秧苗
二十七
大巴山出生的建筑砖工师傅陈家江
粗壮的肩膀曾扛起来两袋子的水泥健步如飞
胸前两块大肌肉，像两块大铁板
在工地上连续三个月砌砖不休息也不会喊劳累
去年却在上海的工地上中风瘫痪
一百七十斤体重下降到一百斤
一个人回到大巴山一瘸一拐唉声叹气
十年前，他被诊断为风湿性心脏病
及早手术就不会心脏血栓脱落而变成脑栓塞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打工二十年
为儿子买房积攒二十万元一分不少花给自己
二十八
在每个总是被热浪卷席的大巴山夏天
太阳一出来就白花花刺眼球
刺得整个头部就像气球充气一样越来越胀
胸口处，一大团火焰在燃烧
可是劳作一辈子的大巴山哪个热天不上坡
又哪个时候能真正的闲着
连知了都已经偃旗息鼓无力呻吟的山坡上
静得自己都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大巴山
一件汗衬衫，一顶破草帽
一声不语就在某个炎热晌午捡拾与自己一样
被烤的毛焦火辣弯腰驼背的绿豆
二十九
每一次回家路过大巴山小学的时候
内心深处，会徒生莫名悲伤
记得小时候在此是透着缝隙吹进北风的土墙面
屋顶盖着漏雨的残瓦片
圆木棍支撑着没有玻璃的木窗
可那个时候五个班级学生满满一起随民办教师
识字算数背诵九九乘法口诀表
此刻这投资十多万元新建的小学校
一排空荡荡的教室却只剩下一群幼儿班小朋友
咿咿呀呀，哭着鼻涕喊远方喊妈妈
三十
炊烟成为了大巴山的一本日记薄
在矮矮屋顶记载着一朝一夕的惊蛰春分寒露霜降
清明秫秫谷雨花，立夏前后栽地瓜
小时候从瓦片缝隙飘散的炊烟
阿娜多姿舞蹈出一缕晶莹的汗香与喷喷的米香
仿佛只需一把柴火就可以把山村的日子烧得红旺旺
而今伴随着村庄的一片片空寂
炊烟稀少没有了生机与趣意
更没有了母亲早起时在灶膛边轻微的咳嗽声
像喘着大巴山留守的虚弱之气
一个踉踉跄跄，被飓风卷进乌云又消失荒野
三十一
只比我大一岁的侏儒症潘幺毛身高一米一
尽管说话的时候嘴角一边歪斜抽动
却在初中的一次年级演讲比赛中口若悬河
中考优异，高考以三分之差落榜
曾三次南下广东打工都因为身材矮小遭拒绝
现在每年农忙外进城打临工
昨天我在大巴山乡场上看见他有点胡子拉碴
穿着一件汗臭味的确良制服
半蹲在一个地摊边拿着喇叭边展示雄辩口才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特效膏药治风湿…
三十二
很多的人都在全家搬迁到大巴山小县城
隔壁邻居也方某某也一样
她家的老木屋已在风雨飘摇中片几乎瓦不存
一棵梧桐树，慢慢老去枯萎
方某某曾是全村人人皆知的泼妇
可以连续两天吵架不睡觉
母亲就爱在秋收后长期与她争执大石坝晒谷子
可不知为什么现在却对着她的老木屋
像一块少了孩子们嬉闹的石坝
母亲的心里就一下子空荡荡得只剩下她的好
再想不起，她争石坝时的凶神恶煞
三十三
再也找不回来大巴山大水塘的清清亮亮了
水底之下，一群群鱼虾自在穿梭
水面上几只白鹭展翅拍打出精致雪白的水花花儿
只剩下两岸的草木疯长与机器轰鸣
从附近化工厂飘散出的气味令人刺鼻、呕吐
一丝丝漂在水面的青苔也充满了令人昏厥的沉寂
阴森森，散发着一些清冷的往事
而我还能从这样的水面上寻找到什么呢？
听说村子里有四个留守儿童已淹死在这个大水塘
大水塘的一丝青苔，刀子一样明晃晃
三十四
大巴山境内忠县海拔最高的山——高成山
仿佛是一条巨龙，昂首呼啸
我小的时候去高成山上摘过火焰一样的映山红
捡拾过各种颜色与美味的野蘑菇
在一座破庙旁听说过解放前山上有二十五个大殿
万县、梁平等地要赶过来烧香
更有趣的听说某地质勘探科学家
勘探到山里面有十二条巨龙盘旋着十二根金柱子
但只要谁心术不正动一根金珠子
十二条巨龙就会飞腾起来把整座大山翻倒
此刻，一群群野猪正在簸箕大的树林中嚎啕乱窜
三十五
在大巴山，许多乡亲们都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症
病情严重的会从腰椎一直痛麻到脚趾头
让人总感觉到自己的腰腿仿佛被谁插了一把刀子
大巴山就常选择最便宜的地摊江湖游医
拔拔火罐，贴贴几张狗皮膏药
实在疼医院康复科做几次针灸理疗
可王红英大婶腰4-腰5、腰5-骶1严重脱出
造成整个左脚麻木疼痛甚至肌肉萎缩
医院做完七万元的手术，至今还是一瘸一拐
三十六
这些年，还是感觉头枕着大巴山睡觉最踏实
头枕一片淡淡的月光仿佛玫瑰芬芳
恍然入梦，就留给我一个吻的标记
再伴随田野上稻花香里谈丰年的小小蛙声一片
及爷爷曾在老槐树下讲述的牛郎与织女
多么自然而然，打起来小小鼾声
大巴山的许多乡亲们都从没进城买过什么奢侈品
梦乡中也不会受到伪女高音打扰
更不会被城里三更半夜的一辆大卡车夜突突惊醒
经过一天的劳动锻炼后睡觉更加沉实
其梦也星星乐秧苗笑，南瓜花儿妖娆
三十七
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大巴山传来死亡的消息
我的心仿佛就置于一场冰天雪地中
就会莫名的想起我留守在大巴山苦命一辈子的外婆
想起那时，她已满头的鬓发苍苍
满脸皱褶的缝隙仿佛已阅尽人世沧桑
想起小时候春节拜年我就在她四十平方米的破木屋
吃她刚杀的过年肥猪，吃得直打饱嗝儿
爸爸说她在临死前还一直念叨着我
是不是还牵挂我曾经满口答应要给她买一双新棉鞋
她穿一辈子旧布鞋的脚心啊！冰块一样冷透骨
三十八
我的父亲作为大巴山山村的一名留守者
身体瘦削得像极了一条干涸河流越来越没有水分
每天早晚，他只知道忙碌在田间地头
很多时候我的母亲唠叨十几句话他最多只回应两句
我是在去年回家时才第一次以儿子的身份
真正走进他几年之前的那场生病
竟然是源于他喂养了三百斤的一头肥猪突然死亡
他说：那头猪本是要等我回家团圆
他说：猪也是命，等腊月才算是该死的日子
三十九
似乎再也找不回来大巴山心旷神怡的春天了
忽如一夜春风来的千万树梨花恣意盛开
一夜之间，洁白成千万朵雪白花瓣儿
那散发出来的奇特芬芳还可以专门治一丝忧郁情伤
大片粉红的桃花面前梦回莺燕啁鸣
才子崔护缘定桃花林，情倾娇羞少女绛娘
灼灼粉红是绛娘红霞染面的莞尔一笑
恍然若失之间就传递过来爱情波澜与甜蜜味道
还有满山坡铺天盖迎面的油菜花儿
简直就是在创造随心就可摘得黄金万亩的梦幻之境
都已不复在，只剩春风吹拂而村庄老去
四十
我几乎没有为父亲完完整整过一次生日
常年打工都迫于严格的探亲假规章制度
一次又次，总是在忙碌的奔波中错过
记得每次离开大巴山的时候父亲一定会在村西路口
把我箱子里大包小包的塞得满满当当
放进他过生日那天必须摆在桌面的炸豆腐炸酥肉
父亲现在过生日，只是盼着我的电话了
他也似乎只有在一根长长的电话线里才有说话不完
前年父亲生日那天穿一件棉大衣坐在电话旁
等我电话，竟然等得打起瞌睡直到天亮了
四十一
大巴山邻里之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亲密
除了经常聚在一起开开玩笑或者摆摆龙门阵
农忙时节，他们都会相互帮忙了
秋收时节谁家的稻谷先收割完就会再去帮别家收割
谁家欢欢喜喜盖新房子的时候
他们们也争着去帮忙打地基、砌砖、拌水泥……
他们似乎抛弃了曾以为是天大的恩怨不再斤斤计较
因为他们知道，关键时刻儿女都在外地
前些天方大伯家那一场没然起来的大火
就是靠乡亲们一起接力赛一样，泼水扑灭
四十二
一场大雨，时常勾起我对大巴山的深深记忆
记忆那一片片黑压压的云彩像战事来临的军队聚集
电闪雷劈之下无数颗豆粒般大小的水珠子
包裹着浓浓的乡愁，劈头盖脑而下
仿佛一股千钧一发的威猛之力要横扫大巴山的沉寂
要急于结束天空的漂泊而回归到大地
那一个重叠两层的四合院，一间间破旧的老木屋
还要用锈锈的铁桶在瓦缝下面接住吗？
还会哗啦啦哗啦啦把一块旱田冲出来巨大的缺口吗？
还会把在坡上施肥的妈妈淋成落汤鸡吗？
还会让上村小学的孩子们，在泥泞之中跌倒吗？
四十三
大巴山每年春节时似乎照样要年年杀头大肥猪
杀猪匠早已把杀猪刀，磨得亮晃晃
把一口大铁锅里的水烧开得滚烫滚烫
就在他的一把白刀子进与红刀子出的迅速转换之间
鲜红的猪血从猪脖子刀口处喷泉一样喷射而出
大巴山喜欢瘦肉，但更喜欢巴掌大的肥膘肉
一大块砣子肉与生姜、香料、萝卜等一起大火炖熟
再盛上满满一碗挨家挨户向左邻右舍端去
记得那解馋的肉香扑鼻曾令我满嘴流油
记得那就是大巴山人，热气腾腾的最质朴的问候
（注：砣子肉是巴渝地区方言，类似于五花肉，但切的时候是切成四四方方一块）
四十四
大巴山留守儿童二娃子总希望爸妈快回家过年
他连续三个年头和七十八岁老奶奶在一起
吃着三顿白菜炒肥肉的祖孙团圆年夜饭
过年时，他家木门前没有红灯笼与爆竹声
他就窝在铺垫稻草的木床边对着一台破旧电视机
不断转换频道，希望搜寻到爸妈的身影
去年腊月他爸爸打电话鼓励他期末考试
双科成绩九十分以上就回家来过年
结果他以双百分的成绩报喜时却在广东某电视台
看见爸爸扛着大包放弃男人尊严面对荧屏
大声哭诉：不能回家呀对不起儿子啊！亲娘
四十五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二嫂是大巴山最美丽的女人
她那被烈日晒得金黄的皮肤微泛铜质光芒
抵腰齐的粗马尾巴辫子，乌黑又油亮
清澈的眸子仿佛是溪水在山涧朗诵一首哀伤之诗
甜蜜的声音仿佛春天的细雨，缠绵又悱恻
她与妯娌姊妹和公公婆婆之间从没有红过一次脸
仿佛许多大巴山劳苦一生的母亲一样
割草喂牛，秋收时背起一百多斤的谷子上坡下坎
可如此勤劳善良的人啊还是逃不过苦命姻缘
二哥还是从外面，带回一个涂脂抹粉的骚女人
四十六
大巴山山林的枞树为什么会大面积死亡
在这些粗壮的红褐色树皮上，曾雕刻有我的童年
长卵圆形的球状果子曾被我捡回家去当柴火
可是现在一片一片的枞树林就像得了一场瘟疫病
其筋骨与肌肉，似乎都失去了营养与水分
那曾尖锐的针一样的绿叶很快就变得柔软而枯黄
当我听着山林里对一棵棵枞树的砍伐之声
就不明白这种在大巴山脉长期生长多年的植物啊
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另一种生态威胁
四十七
村子里一个二十八岁的浓眉大眼的帅小伙儿
现在经常独自一个人坐在大巴山的一块大石板上
无聊的发呆，懒洋洋的晒晒大太阳
记得五年之前他还是身在大上海某家高级美发店
样样精通的洗发、护发、修剪、吹风……
一把剪刀在他手上像魔术道具为别人变出各种发型
可是一次腰部疼痛被诊断出的强直性脊柱炎
让他从此工作辞职，女朋友提出分手
至今他六十岁的父母还在上海某工地
为他巨额的医药费用，不得不每天出苦力流大汗
四十八
开着小轿车回大巴山过春节的人越来越多起来
一辆辆现代感十足的四轮重金属大块头
云集各地车牌：辽、沪、浙、京、广、云、鲁……
长安、宝马、雪弗兰、奔驰、奥迪、福特、丰田……
这一辆辆，身份显达的象征与荣耀光环
为什么就喜欢在这短短春节的十天假期开车回来
为什么还一晚上就放出两千块钱的烟花爆竹
嘴角边故意吐出，一包九十元的烟圈儿
动不动就晃动晃动起三百五百甚至一千的压岁钱
摇头晃脑交流在外地生财之道时那么不屑旁人
四十九
我的小学同学王勇，只比我大了几个月
小时候在课间活动上能做下蹲运动个俯卧撑50个
他的整个腿部肌肉关节都展示出强大的力量
每次体育课上不论短跑长跑他都几乎都稳居第一名
不歇脚爬0米的高山，他基本上不喘息
可是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强壮的身体啊！
竟然也患上了天杀的刀剐的肝硬化腹水
记得他初中毕业就开始打工做建筑装修搬运等苦力
还从大巴山远嫁到北方有个乖巧女儿
可是不知为何他又离婚，从此寡欢行尸走肉
五十
大巴山还未春耕的田地有些已干旱出裂缝
可以伸进去一个手指的裂缝仿佛就是一把把咸盐
洒在大巴山乡亲们，疼痛颤抖的伤口处
虽然一辈子深怀着对大巴山的忠诚与热爱
可他们知道大巴山只生长金黄水稻而不生长人民币
更生长不出，儿子娶媳妇必须买的商品楼房
不必再为一亩三分田的界线面红耳赤了
因为他们更知道命再硬也硬不过大巴山上一坯土
要是为巴掌大的一块田地而怄气死了
那时刻思念儿女回家的心，不是白白思念了
五十一
陈小强的父母，常年打工上海几乎很少回来
他就独自留在大巴山的村小学校读书
他每天都要翻山越岭伴随绚烂的朝阳东升夕阳西下
喜欢在放学路上的一条小河边停留
摔出一粒粒小石子飞镖一样划过波光的水面
有时候用自制弹弓，弹射枝头的小鸟儿
在风雨或者冰雪天的时候还可以懒在被窝里逃学
这样看似无忧的山村童年依然阻挡不住
他对着巍巍山峦发呆，外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五十二
大巴山上遍地的野草长已经成人的高度
似乎失去曾经独立，歌唱或者摇滚
那些曾割草喂牛的小姑娘们已打工山外
野草被乡亲当作柴火塞进土灶膛的机会变少
被燃烧在铁锅底蒸出来香喷喷米饭的机会也变少
但确实想不到，野草竟然挽救过人命
一个小男孩从大巴山几百米悬崖玩耍不小心摔下
像皮球一样翻滚到半山腰竟还奇迹般活着
乡亲们说：那是野草密密麻麻如同一张床垫子
为男孩从悬崖坠落的过程中起到缓冲
五十三
这些年城市的婚姻问题，蔓延到大巴山
那些在外面打工回来的男人看不起自己留守的女人
甚至是两口子在同一个城市打工的
也不知为什么，短短几年就各自去寻找另一半
我曾相濡以沫的三叔三婶同在东莞一家鞋厂
一起打工生活八年，现在也回来离了婚
还有三十八岁的王传华去新疆打工三年没有回家
他老婆就忍受不了寂寞把六岁女儿抛下
竟然跟一个QQ聊天的网友，私奔去了新疆
五十四
方刚的爸爸在广东某个火车站做着搬运工
钢材陶瓷皮革食品等等，载什么卸什么
方刚的妈妈在北京郊区的服装厂做高级缝纫工
精通高车、平车、双针车、电脑车……
可是两人都一直打工在外连续三年没回过大巴山
方刚这小子平日里跟爷爷一起生活
看似无事的嘻嘻哈哈，能吃下两碗红苕饭
只是看到其他孩子跟跟父母一起逛着大巴山乡场
大口喝着父母买的冰红茶与加多宝
他就有点眼眶红肿，哭喊着爸爸而潸然泪下
五十五
我会把自己永远当作大巴山草木虫鸟的一份子
不管穿什么样的衣裤做着什么样的工作
不管尝着青岛的海鲜，还是吃着东北的木耳
我的身体都在飞扬着大巴山的热血
我的诗句都在时刻烙印大巴山一字一音的山村人事
我只是想成为大巴山一个小小的发声器
当辛酸苦辣，被山峦重叠深深锁住
灵动的山歌在峭壁之间只有大巴山自己听得见
大巴山早已摒弃怒火与哀怨从没有把苦难当成苦难
他们咽下自己的泪水，只在山峰闪露微笑
创作手记：凹汉
写了十几年与故乡大巴山有关的诗歌，而现实生活与精神意义上的大巴山,不得不提到巴文化。《山海经?海内经》说：“西南有巴国，大皞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山海经?大荒北经》：“西南有巴国，有黑蛇，青首，食象”。我所阅读到的巴文化是一部苦难史，巴人为了生存不断迁都与战争，在此过程中也雕塑出顽强不屈的刚烈与坚毅。而这个时代还坚持留守在大巴山的乡亲们，平实中的深刻、平淡中的精彩、平凡中的伟大、平常中的无常，也无不继承了这一品格。
这一组长诗《大巴山魂》（55）首，是建立在我亲历亲闻亲感的绝对真实基础之上，所以可以称为非虚构。我不想纠结于一些表面现象或事件，也不想违心的去写些虚伪之词。我只想触及大巴山生活的内部，力求从最本质的层面上理解这个时代的大巴山人。这份书写应该渗透进大巴山的一人一事、一物一情、一草一木、一岁一枯，就像逃离大巴山出去打工漂泊的农民工，延续着第一代、第二代命运轮回的宿命感。从大巴山自身的角度去挖掘，深刻而准确的细节性呈现。所谓生者与逝者的大巴山，老黄狗与老黄牛的大巴山，大石坝与小学校的大巴山，麦苗与谷穗的大巴山，山村医生与山村歌手的大巴山，井水与河水的大巴山，奶奶与孙子的大巴山……都是孤独与疼痛的大巴山。长诗《大巴山魂》的第五十五首中有一句：“我只想成为大巴山一个小小的发声器”，这是我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我想我在此书写的大巴山人，现实意义上也是占据中国大部分且还生活在偏远乡下的一群人。
他们的生活是沉重的孤独的沧桑的。他们脸朝黄土背朝天年复一年，仿佛“一生只知道攥紧一把锄头不知疲倦的劳作、热爱”。但其实不完全是这样。比如“无论面对怎样的死亡都是那么安详”；比如“呈现出一场最原始的白事当红事，丧事当喜事”；比如“一个人只有完全托体融入茫茫的崇山峻岭／才会真正知土知命知运”；比如“大巴山喜欢一头牲畜，有时超过喜欢自己”；比如“他辽阔的内心在脑溢血临死前／还不停念叨，村里要什么时候才再来一个医生”；比如“顺便就摇头晃脑起来安安逸逸的小声哼唱：／我喝你一口茶呀，问你一句话／你的那个爹妈啥，在家不在家”……我勤劳善良的大巴山父老乡亲们，我终于在此如愿以诗歌的方式，为你们完成一次崇高而质朴的歌唱。我也会在余生，一直保持对你们的歌唱。
喜欢《大地访诗人》的作者，著名老诗人孙文涛老师对我长诗《大巴山魂》阅读后的几句话：凹汉的诗歌，直面他所在场的逼真生活，——也许这就够了，并不用故意为艺术而艺术，所以他写出了甚至尖锐棘向今之人生的诗，并在生活的磨砺中提升了认知、写作。如，他的用白描手法倾诉“莫名疼痛”的长诗《大巴山魂》，“实记”了家乡巴蜀乡村今状，彷如一幅大巴山“浮世绘”，读之能不唏嘘？——这使我联想诗歌的用途，“文学不仅是人学，还通过人表达历史、社会学、生活真实、自然博物学”（艾利亚斯维奇）。
乡村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