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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生死场2
四荒山
冬天,女人们象松树子那样容易结聚,在王婆家里满炕坐着女人。
五姑姑在编麻鞋,她为着笑,弄得一条针丢在席缝里,她寻找针的时候,做出可笑的姿势来,她象一个灵活的小鸽子站起来在炕上跳着走,她说:“谁偷了我的针?小狗偷了我的针?”
“不是呀!小姑爷偷了你的针!”
新娶来菱芝嫂嫂,总是爱说这一类的话。
五姑姑走过去要打她。
“莫要打,打人将要找一个麻面的姑爷。”
王婆在厨房里这样搭起声来;王婆永久是一阵幽默,一阵欢喜,与乡村中别的老妇们不同。她的声音又从厨房打来:“五姑姑编成几双麻鞋了?给小丈夫要多多编几双呀!”
五姑姑坐在那里做出表情来,她说:“哪里有你这样的老太婆,快五十岁了,还说这样话!”
王婆又庄严点说:“你们都年青,哪里懂得什么,多多编几双吧!小丈夫才会希罕哩。”
大家哗笑着了!
但五姑姑不敢笑,心里笑,垂下头去,假装在席上找针。等菱芝嫂把针还给五姑姑的时候,屋子安然下来。厨房里王婆用刀刮着鱼鳞的声响,和窗外雪擦着窗纸的声响,混杂在一起了。
王婆用冷水洗着冻冰的鱼,两只手象个胡萝卜样。她走到炕沿,在火盆边烘手。生着斑点在鼻子上、新死去丈夫的妇人放下那张小破布,在一堆乱布里去寻更小的一块;她迅速地穿补。
她的面孔有点象王婆,腮骨很高,眼睛和琉璃一般深嵌在好象小洞似的眼眶里。并且也和王婆一样,眉峰是突出的。那个女人不喜欢听一些妖艳的词句,她开始追问王婆:“你的第一家那个丈夫还活着吗?”
两只在烘着的手,有点腥气;一颗鱼鳞掉下去,发出小小响声,微微上腾着烟。她用盆边的灰把烟埋住,她慢慢摇着头,没有回答那个问话。
鱼鳞烧的烟有点难耐,每个人皱一下鼻头,或是用手揉一揉鼻头。生着斑点的寡妇,有点后悔,觉得不应该问这话。
墙角坐着五姑姑的姐姐,她用麻绳穿着鞋底的唦音单调地起落着。厨房的门,因为结了冰,破裂一般地鸣叫。
“呀!怎么买这些黑鱼?”
大家都知道是打鱼村的李二婶子来了。
听了声音,就可以想象她梢长的身子。
“真是快过年了?真有钱买这些鱼?”
在冷空气中,音波响得很脆;刚踏进里屋,她就看见炕上坐满着人。
“都在这儿聚堆呢!小老婆们!”
她生得这般瘦。腰,临风就要折断似的;她的奶子那样高,好象两个对立的小岭。斜面看她的肚子似乎有些不平起来。靠着墙给孩子吃奶的中年的妇人,观察着而后问:“二婶子,不是又有了呵?”
二婶子看一看自己的腰身说:“象你们呢!怀里抱着,肚子还装着……”
她故意在讲骗话,过了一会她坦白地告诉大家:“那是三个月了呢!你们还看不出?”
菱芝嫂在她肚皮上摸了一下,她邪昵地浅浅地笑了:“真没出息,整夜尽搂着男人睡吧?”
“谁说?你们新媳妇,才那样。”
“新媳妇……?哼!倒不见得!”
“象我们都老了!那不算一回事啦,你们年青,那才了不得哪!小丈夫才会新鲜哩!”
每个人为了言词的引诱,都在幻想着自己,每个人都有些心跳;或是每个人的脸发烧。就连没出嫁的五姑姑都感着神秘而不安了!她羞羞迷迷地经过厨房回家去了!只留下妇人们在一起,她们言调更无边际了!
王婆也加入这一群妇人的队伍,她却不说什么,只是帮助着笑。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她们。李二婶子小声问菱芝嫂,其实小声人们听得更清!
菱芝嫂她毕竟是新嫁娘,她猛然羞着了!不能开口。李二婶子的奶子颤动着,用手去推动菱芝嫂:“说呀!你们年青,每夜要有那事吧?”
在这样的当儿二里半的婆子进来了!二婶子推撞菱芝嫂一下:“你快问问她!”
那个傻婆娘一向说话是有头无尾:“十多回。”
全屋人都笑得流着眼泪了!孩子从母亲的怀中起来,大声的哭号。李二婶子静默一会,她站起来说:“月英要吃咸黄瓜,我还忘了,我是来拿黄瓜。”
李二婶子拿了黄瓜走了,王婆去烧晚饭,别人也陆续着回家了。王婆自己在厨房里炸鱼。为了烟,房中也不觉得寂寞。鱼摆在桌子上,平儿也不回来,平儿的爹爹也不回来,暗色的光中王婆自己吃饭,热气伴着她。
月英是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
她家也最贫穷,和李二婶子隔壁住着。她是如此温和,从不听她高声笑过,或是高声吵嚷。生就的一对多情的眼睛,每个人接触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绵绒中那样愉快和温暖。
可是现在那完全消失了!
每夜李二婶子听到隔壁惨厉的哭声;十二月严寒的夜,隔壁的哼声愈见沉重了!山上的雪被风吹着象要埋蔽这傍山的小房似的。
大树号叫,风雪向小房遮蒙下来。
一株山边斜歪着的大树,倒折下来。寒月怕被一切声音扑碎似的,退缩到天边去了!
这时候隔壁透出来的声音,更哀楚。
“你……你给我一点水吧!我渴死了!”
声音弱得柔惨欲断似的:“嘴干死了!……把水碗给我呀!”
一个短时间内仍没有回应,于是那孱弱哀楚的小响不再作了!啜泣着,哼着,隔壁象是听到她流泪一般,滴滴点点地。
日间孩子们集聚在山坡,缘着树枝爬上去,顺着结冰的小道滑下来,他们有各样不同的姿势:——倒滚着下来,两腿分张着下来,也有冒险的孩子,把头向下,脚伸向空中溜下来。
常常他们要跌破流血回家。
冬天,对于村中的孩子们,和对于花果同样暴虐。他们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脓胀起来,手或是脚都裂开条口,乡村的母亲们对于孩子们永远和对敌人一般。
当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着戴起跑出去的时候,妈妈追在后面打骂着夺回来,妈妈们摧残孩子永久疯狂着。王婆约会五姑姑来探望月英。
正走过山坡,平儿在那里。
平儿偷穿着爹爹的大毡靴子;他从山坡奔逃了!靴子好象两只大熊掌样挂在那个孩子的脚上。平儿蹒跚着了!从上坡滚落着了!可怜的孩子带着那样黑大不相称的脚,球一般滚转下来,跌在山根的大树干上。
王婆宛如一阵风落到平儿的身上,那样好象山间的野兽要猎食小兽一般凶暴。终于王婆提了靴子,平儿赤着脚回家,使平儿走在雪上,好象使他走在火上一般不能停留。
任孩子走得怎样远,王婆仍是说着:“一双靴子要穿过三冬,踏破了哪里有钱买?你爹进城去都没穿哩!”
月英看见王婆还不及说话,她先哑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抹擦鼻涕:“你好了一点?脸孔有一点血色了!”
月英把被子推动一下,但被子仍然伏盖在肩上,她说:“我算完了,你看我连被子都拿不动了!”
月英坐在炕的当心。
那幽黑的屋子好象佛龛,月英好象佛龛中坐着的女佛。用枕头四面围住她,就这样过了一年。一年月英没能倒下睡过。她患着瘫病,起初她的丈夫替她请神,烧香,也跑到土地庙前索药。
后来就连城里的庙也去烧香;但是奇怪的是月英的病并不为这些香烟和神鬼所治好。以后做丈夫的觉得责任尽到了,并且月英一个月比一个月加病,做丈夫的感着伤心!
他嘴里骂:“娶了你这样老婆,真算不走运气!好象娶个小祖宗来家,供奉着你吧!”
起初因为她和他分辩,他还打她。
现在不然了,绝望了!晚间他从城里卖完青菜回来,烧饭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边那个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唤到天明。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关联。
月英说话只有舌尖在转动。
王婆靠近她,同时那一种难忍的气味更强烈了!更强烈的从那一堆污浊的东西,发散出来。
月英指点身后说:“你们看看,这是那死鬼给我弄来的砖,他说我快死了!用不着被子了!用砖依住我,我全身一点肉都瘦空。那个没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觉得男人太残忍,把砖块完全抛下炕去,月英的声音欲断一般又说:“我不行啦!我怎么能行,我快死啦!”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紧贴住头皮。她象一只患病的猫儿,孤独而无望。王婆给月英围好一张被子在腰间,月英说:“看看我的身下,脏污死啦!”
王婆下地用条枝笼了盆火,火盆腾着烟放在月英身后。王婆打开她的被子时,看见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盘。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地在呼唤!“唉哟,我的娘!……唉哟疼呀!”
她的腿象两条白色的竹竿平行着伸在前面。
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确的做成一个直角,这完全用线条组成的人形,只有头阔大些,头在身子上仿佛是一个灯笼挂在杆头。王婆用麦草揩着她的身子,最后用一块湿布为她擦着。
五姑姑在背后把她抱起来,当擦臀下时,王婆觉得有小小白色的东西落到手上,会蠕行似的。借着火盆边的火光去细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虫,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虫在那里活跃。
月英的身体将变成小虫们的洞穴!
王婆问月英:“你的腿觉得有点痛没有?”
月英摇头。王婆用冷水洗她的腿骨,但她没有感觉,整个下体在那个瘫人象是外接的,是另外的一件物体。当给她一杯水喝的时候,王婆问:“牙怎么绿了?”
终于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面镜子来,同时她看了镜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来。但面孔上不见一点泪珠,仿佛是猫忽然被辗轧,她难忍的声音,没有温情的声音,开始低嘎。她说:“我是个鬼啦!快些死了吧?活埋了我吧!”
她用手来撕头发,脊骨摇扭着,一个长久的时间她忙乱不停。现在停下了,她是那样无力,头是歪斜地横在肩上;她又那样微微地睡去。
王婆提了靴子走出这个傍山的小房。
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边,她晕眩了!
为着强的光线,为着瘫人的气味,为着生、老、病、死的烦恼,她的思路被一些烦恼的波所遮拦。五姑姑当走进大门时向王婆打了个招呼。
留下一段更长的路途,给那个经验过多样人生的老太婆去走吧!王婆束紧头上的蓝布巾,加快了速度,雪在脚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
三天以后,月英的棺材抬着横过荒山而奔着去埋葬,葬在荒山下。死人死了!活人计算着怎样活下去。
冬天女人们预备夏季的衣裳;男人们计虑着怎样开始明年的耕种。那天赵三进城回来,他披着两张羊皮回家,王婆问他:“哪里来的羊皮?——你买的吗?……哪来的钱呢?……”
赵三有什么事在心中似的,他什么也没言语。
摇闪的经过炉灶,通红的火光立刻鲜明着,他走出去了。夜深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王婆命令平儿去找他。平儿的脚已是难于行动,于是王婆就到二里半家去,他不在二里半家,他到打鱼村去了。
赵三阔大的喉咙从李青山家的窗纸透出,王婆知道他又是喝过了酒。当她推门的时候她就说:“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家去睡?”
这样立刻全屋别的男人们也把嘴角合起来。
王婆感到不能意料了。青山的女人也没在家,孩子也不见。赵三说:“你来干么?回去睡吧!我就去……去……”
王婆看一看赵三的脸神,看一看周围也没有可坐的地方,她转身出来,她的心徘徊着:——青山的媳妇怎么不在家呢?这些人是在做什么?
又是一个晚间。
赵三穿好新制成的羊皮小袄出去。
夜半才回来。披着月亮敲门。王婆知道他又是喝过了酒,但他睡的时候,王婆一点酒味也没嗅到。那么出去做些什么呢?总是愤怒的归来。
李二婶子拖了她的孩子来了,她问:“是地租加了价吗?”
王婆说:“我还没听说。”
李二婶子做出一个确定的表情:
“是的呀!你还不知道吗?三哥天天到我家去和他爹商量这事。我看这种情形非出事不可,他们天天夜晚计算着,就连我,他们也躲着。昨夜我站在窗外才听到他们说哩!‘打死他吧!那是一块恶祸。’你想他们是要打死谁呢?这不是要出人命吗?”
李二婶子抚着孩子的头顶,有一点哀怜的样子:“你要劝说三哥,他们若是出了事,象我们怎佯活?孩子还都小着哩!”
五姑姑和别的村妇们带着她们的小包袱,约会着来的,踏进来的时候,她们是满脸盈笑。可是立刻她们转变了,当她们看见李二婶子和王婆默无言语的时候。
也把事件告诉了她们,她们也立刻忧郁起来,一点闲情也没有!一点笑声也没有,每个人痴呆地想了想,惊恐地探问了几句。
五姑姑的姐姐,她是第一个扭着大圆的肚子走出去,就这样一个连着一个寂寞的走去。她们好象群聚的鱼似的,忽然有钓竿投下来,她们四下分行去了!
李二婶子仍没有走,她为的是嘱告王婆怎样破坏这件险事。赵三这几天常常不在家吃饭;李二婶子一天来过三四次。“三哥还没回来?他爹爹也没回来。”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赵三回来了,当进门的时候,他打了平儿,因为平儿的脚病着,一群孩子集到家来玩。
在院心放了一点米,一块长板用短条棍架着,条棍上系着根长绳,绳子从门限拉进去,雀子们去啄食谷粮,孩子们蹲在门限守望,什么时候雀子满集成堆时,那时候,孩子们就抽动绳索。
许多饥饿的麻雀丧亡在长板下。
厨房里充满了雀毛的气味,孩子们在灶膛里烧食过许多雀子。赵三焦烦着,他看着一只鸡被孩子们打住。他把板子给踢翻了!他坐在炕沿上燃着小烟袋,王婆把早饭从锅里摆出来。
他说:“我吃过了!”
于是平儿来吃这些残饭。
“你们的事情预备得怎样了?能下手便下手。”
他惊疑。怎么会走漏消息呢?王婆又说:“我知道的,我还能弄支枪来。”
他无从想象自己的老婆有这样的胆量。
王婆真的找来一枝老洋炮。可是赵三还从没用过枪。晚上平儿睡了以后王婆教他怎样装火药,怎样上炮子。赵三对于他的女人慢慢感着可以敬重!
但是更秘密一点的事情总不向她说。
忽然从牛棚里发现五个新镰刀。王婆意度这事情是不远了!李二婶子和别的村妇们挤上门来探听消息的时候,王婆的头沉埋一下,她说:“没有那回事,他们想到一百里路外去打围,弄得几张兽皮大家分用。”
是在过年的前夜,事情终于发生了!
北地端鲜红的血染着雪地;但事情做错了!赵三近些日子有些失常,一条梨木杆打折了小偷的腿骨。他去呼唤二里半,想要把那小偷丢到土坑去,用雪埋起来,二里半说:“不行,开春时节,土坑发见死尸,传出风声,那是人命哩!”
村中人听着极痛的呼叫,四面出来寻找。
赵三拖着独腿人转着弯跑,但他不能把他掩藏起来。在赵三惶恐的心情下,他愿意寻到一个井把他放下去。赵三弄了满手血。惊动了全村的人,村长进城去报告警所。
于是赵三去坐监狱,李青山他们的“镰刀会”少了赵三也就衰弱了!消灭了!正月末赵三受了主人的帮忙,把他从监狱提放出来。那时他头发很长,脸也灰白了些,他有点苍老。
为着给那个折腿的小偷做赔偿,他牵了那条仅有的牛上市去卖。小羊皮袄也许是卖了?再不见他穿了!
晚间李青山他们来的时候,赵三忏悔一般地说:“我做错了!也许是我该招的灾祸:那是一个天将黑的时候,我正喝酒,听着平儿大喊有人偷柴。
刘二爷前些日子来说要加地租,我不答应,我说我们联合起来不给他加,于是他走了!过了几天他又来,说:非加不可。再不然叫你们滚蛋!
我说好啊!等着你吧!那个管事的,他说:你还要造反?不滚蛋,你们的草堆,就要着火!
我只当是那个小子来点着我的柴堆呢!拿着杆子跑出去就把腿给打断了!打断了也甘心,谁想那是一个小偷!哈哈!小偷倒霉了!就是治好,那也是跛子了!”
关于“镰刀会”的事情他象忘记了一般,李青山问他:“我们应该怎样铲锄刘二爷那恶棍?”
是赵三说的话:“打死他吧!那个恶祸。”
这是从前他说的话,现在他又不那样说了:“铲锄他又能怎样?我招灾祸,刘二爷也向东家说了不少好话。从前我是错了!也许现在是受了责罚!”东家,即地主。——作者原注
他说话时不象从前那样英气了!
脸上有点带着忏悔的意味,羞惭和不安了。
王婆坐在一边,听了这话她后脑上的小发卷也象生着气:“我没见过这样的汉子,起初看来还象一块铁,后来越看越是一堆泥了!”
赵三笑了:“人不能没有良心!”
于是好良心的赵三天天进城,弄一点白菜担着给东家送去,弄一点地豆也给东家送去。为着送这一类菜,王婆同他激烈地吵打,但他绝对保持着他的良心。
有一天少东家出来,站在门阶上象训诲着他一般:“好险!若不为你说一句话,三年大狱你可怎么蹲呢?那个小偷他算没走好运吧!你看我来着手给你办,用不着给他接腿,让他死了就完啦。你把卖牛的钱也好省下,我们是‘地东’、‘地户’,哪有看着过去的……”
说话的中间,间断了一会,少东家把话尾落到别处去:“不过今年地租是得加。左近地邻不都是加了价吗?地东地户年头多了,不过得……少加一点。”
医院抬出来,可真的死了就完了!把赵三的牛钱归还一半,另一半少东家说是用做杂费了。
二月了。
山上的积雪现出毁灭的色调。
但荒山上却有行人来往。渐渐有送粪的人担着担子行过荒凉的山岭。农民们蛰伏的虫子样又醒过来。
渐渐送粪的车子也忙着了!
只有赵三的车子没有牛挽,平儿冒着汗和爹爹并架着车辕。地租就这样加成了!
五
羊群
平儿被雇做了牧羊童。
他追打群羊跑遍山坡。山顶象是开着小花一般,绿了!而变红了!山顶拾野菜的孩子,平儿不断地戏弄她们,他单独地赶着一只羊去吃她们筐子里拾得的野菜。
有时他选一条大身体的羊,象骑马一样地骑着来了!小的女孩们吓得哭着,她们看他象个猴子坐在羊背上。平儿从牧羊时起,他的本领渐渐得以发展。
他把羊赶到荒凉的地方去,召集村中所有的孩子练习骑羊。每天那些羊和不喜欢行动的猪一样散遍在旷野。
行在归途上,前面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最后的一个羊背上,仿佛是大将统治着兵卒一般,他手耍着鞭子,觉得十分得意。
“你吃饱了吗?午饭。”
赵三对儿子温和了许多。
从遇事以后他好象是温顺了。那天平儿正戏耍在羊背上,在进大门的时候,羊疯狂地跑着,使他不能从羊背跳下,那样他象耍着的羊背上张狂的猴子。
一个下雨的天气,在羊背上进大门的时候,他把小孩撞倒,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来,仍是不停,象打着一块死肉一般。
夜里,平儿不能睡,辗翻着不能睡,爹爹动着他庞大的手掌拍抚他:“跑了一天!还不困倦,快快睡吧!早早起来好上工!”
平儿在爹爹温顺的手下,感到委屈了!
“我挨打了!屁股疼。”
爹爹起来,在一个纸包里取出一点红色的药粉给他涂擦破口的地方。爹爹是老了!孩子还那样小,赵三感到人活着没有什么意趣了。
第二天平儿去上工被辞退回来,赵三坐在厨房用谷草正织鸡笼,他说:“好啊!明天跟爹爹去卖鸡笼吧!”
天将明,他叫着孩子:“起来吧!跟爹爹去卖鸡笼。”
王婆把米饭用手打成坚实的团子,进城的父子装进衣袋去,算做午餐。第一天卖出去的鸡笼很少,晚间又都背着回来。
王婆弄着米缸响:“我说多留些米吃,你偏要卖出去……又吃什么呢?……又吃什么呢?”
老头子把怀中的铜板给她,她说:“不是今天没有吃的,是明天呀!”
赵三说:“明天,那好说,明天多卖出几个笼子就有了!”
一个上午,十个鸡笼卖出去了!
只剩三个大些的,堆在那里。爹爹手心上数着票子,平儿在吃饭团。
“一百枚还多着,我们该去喝碗豆腐脑来!”
他们就到不远的那个布棚下,蹲在担子旁吃着冒气的食品。是平儿先吃,爹爹的那碗才正在上面倒醋。
平儿对于这食品是怎样新鲜呀!
一碗豆腐脑是怎样舒畅着平儿的小肠子呀!他的眼睛圆圆地把一碗豆腐脑吞食完了!那个叫卖人说:“孩子再来一碗吧!”
爹爹惊奇着:“吃完了?”
那个叫卖人把勺子放下锅去说:“再来一碗算半碗的钱吧!”
平儿的眼睛溜着爹爹把碗给过去。
他喝豆腐脑作出大大的抽响来。赵三却不那样,他把眼光放在鸡笼的地方,慢慢吃,慢馒吃终于也吃完了!
他说:“平儿,你吃不下吧?倒给我碗点。”
平儿倒给爹爹很少很少。给过钱,爹爹去看守鸡笼。平儿仍在那里,孩子贪恋着一点点最末的汤水,头仰向天,把碗扣在脸上一般。
菜市上买菜的人经过,若注意一下鸡笼,赵三就说:“买吧!仅是十个铜板。”
终于三个鸡笼没有人买,两个分给爹爹,留下的一个,在平儿的背上突起着。经过牛马市,平儿指嚷着:“爹爹,咱们的青牛在那儿。”
大鸡笼在背上荡动着,孩子去看青牛。
赵三笑了,向那个卖牛人说:“又出卖吗?”
说着这话,赵三无缘的感到酸心。到家他向王婆说:“方才看见那条青牛在市上。”
“人家的了,就别提了。”
王婆整天地不耐烦。卖鸡笼渐渐的赵三会说价了;慢慢地坐在墙根他会招呼了!也常常给平儿买一两块红绿的糖球吃。
后来连饭团也不用带。他弄些铜板每天交给王婆,可是她总不喜欢,就象无意之中把钱放起来。二里半又给说妥一家,叫平儿去做小伙计。孩子听了这话,就生气。
“我不去,我不能去,他们好打我呀!”
平儿为了卖鸡笼所迷恋。“我还是跟爹爹进城。”
王婆绝对主张孩子去做小伙计。她说:“你爹爹卖鸡笼,你跟着做什么?”
赵三说:“算了吧,不去就不去吧。”
铜板兴奋着赵三,半夜他也是织鸡笼,他向王婆说:“你就不好也来学学,一种营生呢!还好多织几个。”
但是王婆仍是去睡,就象对于他织鸡笼,怀着不满似的;就象反对他织鸡笼似的。平儿同情着父亲,他愿意背鸡笼,多背一个,爹爹说:“不要背了!够了!”
他又背一个,临出门时他又找个小一点的提在手里,爹爹问:“你能拿动吗?送回两个去吧,卖不完啊!”
有一次从城里割一斤肉回来,吃了一顿象样的晚餐。村中妇人羡慕王婆:“三哥真能干哩!把一条牛卖掉,不能再种粮食,可是这比种粮食更好,更能得钱。”
经过二里半门前,平儿把罗圈腿也领进城去。
平儿向爹爹要了铜板给小朋友买两片油煎馒头。又走到敲铜锣搭着小棚的地方去挤撞,每人花一个铜板看一看“西洋景”①。①西洋景,即街头影戏。——作者注
那是从一个嵌着小玻璃镜,只容一个眼睛的地方看进去,里面有一张放大的画片活动着。打仗着,拿着枪的,很快又换上一张别样的。
耍画片的人一面唱,一面讲:“这又是一片洋人打仗。你看‘老毛子’夺城,那真是哗啦啦!打死的不知多少……”
罗圈腿嚷着看不清,平儿告诉他:“你把眼睛闭起一个来!”
可是不久这就完了!
从热闹的、孩子热爱着的城里把他们又赶出来。
平儿又被装进这睡着一般的乡村。原因,小鸡初生卵的时节已经过去。家家把鸡笼全预备好了。平儿不愿跟着,赵三自己进城,减价出卖。后来折本卖。
最后他也不去了。
厨房里鸡笼靠高墙摆起来。这些东西从前会使赵三欢喜,现在会使他生气。平儿又骑在羊背上去牧羊。但是赵三是受了挫伤!
六
刑罚的日子
房后的草堆上,温暖在那里蒸腾起了。
全个农村跳跃着泛滥的阳光。小风开始荡漾田禾,夏天又来到人间,叶子上树了!假使树会开花,那么花也上树了!
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
大狗四肢在颤动,全身抖擞着。经过一个长时间,小狗生出来。
暖和的季节,全村忙着生产。
大猪带着成群的小猪喳喳的跑过,也有的母猪肚子那样大,走路时快要接触着地面,它多数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实起来。
那是黄昏时候,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迟,她到婆婆屋中去说:“找个老太太来吧!觉着不好。”
回到房中放下窗帘和幔帐。
她开始不能坐稳,她把席子卷起来,就在草上爬行。收生婆来时,她乍望见这房中,她就把头扭着。她说:“我没见过,象你们这样大户人家,把孩子还要养到草上。‘压柴,压柴,不能发财。’”
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卷起来,土炕上扬起着灰尘。光着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她爬在那里。
黄昏以后,屋中起着烛光。
那女人是快生产了,她小声叫号了一阵,收生婆和一个邻居的老太婆架扶着她,让她坐起来,在炕上微微的移动。
可是罪恶的孩子,总不能生产,闹着夜半过去,外面鸡叫的时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脸色灰白,脸色转黄,全家人不能安定。为她开始预备葬衣,在恐怖的烛光里四下翻寻衣裳,全家为了死的黑影所骚动。
赤身的女人,她一点不能爬动,她不能为生死再挣扎最后的一刻。天渐亮了。恐怖仿佛是僵尸,直伸在家屋。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来了,正在探询:“不喝一口水吗?她从什么时候起?”
一个男人撞进来,看形象是一个酒疯子。
他的半面脸,红而肿起,走到幔帐的地方,他吼叫:“快给我的靴子!”
女人没有应声,他用手撕扯幔帐,动着他厚肿的嘴唇:“装死吗?我看看你还装死不装死!”说着他拿起身边的长烟袋来投向那个死尸。
母亲过来把他拖出去。
每年是这样,一看见妻子生产他便反对。
日间苦痛减轻了些,使她清明了!她流着大汗坐在幔帐中,忽然那个红脸鬼,又撞进来,什么也不讲,只见他怕人的手中举起大水盆向着帐子抛来。
最后人们拖他出去。
大肚子的女人,仍胀着肚皮,带着满身冷水无言的坐在那里。她几乎一动不敢动,她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男人。她又不能再坐住,她受着折磨,产婆给换下她着水的上衣。
门响了她又慌张了,要有神经病似的。
一点声音不许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她仇视着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断,宛如进了蒸笼,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呀!
产婆用手推她的肚子:“你再刚强一点,站起来走走,孩子马上就会下来的,到了时候啦!”
走过一个时间,她的腿颤颤得可怜。
患着病的马一般,倒了下来。产婆有些失神色,她说:“媳妇子怕要闹事,再去找一个老太太来吧!”
五姑姑回家去找妈妈。
这边孩子落产了,孩子当时就死去!
用人拖着产妇站起来,立刻孩子掉在炕上,象投一块什么东西在炕上响着。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着血。
窗外,阳光晒满窗子,屋内妇人为了生产疲乏着。田庄上绿色的世界里,人们洒着汗滴。
四月里,鸟雀们也孵雏了!
常常看见黄嘴的小雀飞下来,在檐下跳跃着啄食。小猪的队伍逐渐肥起来,只有女人在乡村夏季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
刑罚,眼看降临到金枝的身上,使她短的身材,配着那样大的肚子,十分不相称。金枝还不象个妇人,仍和一个小女孩一般,但是肚子膨胀起来了!快做妈妈了!妇人们的刑罚快擒着她。
并且她出嫁还不到四个月,就渐渐会诅咒丈夫,渐渐感到男人是炎凉的人类!那正和别的村妇一样。坐在河边沙滩上,金枝在洗衣服。红日斜照着河水,对岸林子的倒影,随逐着红波模糊下去!
成业在后边,站在远远的地方:“天黑了呀!你洗衣裳,懒老婆,白天你做什么来?”
天还不明,金枝就摸索着穿起衣裳。
在厨房,这大肚子的小女人开始弄得厨房蒸着气。太阳出来,铲地的工人掮着锄头回来。堂屋挤满着黑黑的人头,吞饭、吞汤的声音,无纪律地在响。
中午又烧饭;晚间烧饭,金枝过于疲乏了!腿子痛得折断一般。天黑下来卧倒休息一刻。在迷茫中她坐起来,知道成业回来了!努力掀起在睡的眼睛,她问:“才回来?”
过了几分钟,她没有得到答话。
只见男人解脱衣裳,她知道又要挨骂了!正相反,没有骂,金枝感到背后温热一些,男人努力低声向她说话:“……”
金枝被男人朦胧着了!
立刻,那和灾难一般,跟着快乐而痛苦追来了。金枝不能烧饭。村中的产婆来了!她在炕角苦痛着脸色,她在那里受着刑罚,王婆来帮助她把孩子生下来。
王婆摇着她多经验的头颅:“危险,昨夜你们必定是不安着的。年青什么也不晓得,肚子大了,是不许那样的。容易丧掉性命!”
十几天以后金枝又行动在院中了!
小金枝在屋中哭唤她。牛或是马在不知觉中忙着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间乘凉的时候,可以听见马或是牛棚做出异样的声音来。
牛也许是为了自己的妻子而角斗,从牛棚撞出来了。木杆被撞掉,狂张着,成业去拾了耙子猛打疯牛,于是又安然被赶回棚里。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二里半的婆子和李二婶子在地端相遇:“啊呀!你还能弯下腰去?”
“你怎么样?”
“我可不行了呢!”
“你什么时候的日子?”
“就是这几天。”
外面落着毛毛雨。忽然二里半的家屋吵叫起来!
傻婆娘一向生孩子是闹惯了的,她大声哭,她怨恨男人:“我说再不要孩子啦!没有心肝的,这不都是你吗?我算死在你身上!”
惹得老王婆扭着身子闭住嘴笑。
过了一会傻婆娘又滚转着高声嚷叫:“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肚子给割开吧!”
吵叫声中看得见孩子的圆头顶。
在这时候,五姑姑变青脸色,走进门来,她似乎不会说话,两手不住的扭绞:“没有气了!小产了,李二婶子快死了呀!”
王婆就这样丢下麻面婆赶向打鱼村去。
另一个产婆来时,麻面婆的孩子已在土炕上哭着。产婆洗着刚会哭的小孩。等王婆回来时,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
七
罪恶的五月节
五月节来临,催逼着两件事情发生:
王婆服毒,小金枝惨死。
弯月相同弯刀刺上林端。王婆散开头发,她走向房后柴栏,在那儿她轻开篱门。柴栏外是墨沉沉的静甜的,微风不敢惊动这黑色的夜画;黄瓜爬上架了!
玉米响着雄宽的叶子,没有蛙鸣,也少虫声。王婆披着散发,幽魂一般的,跪在柴草上,手中的杯子放到嘴边。
一切涌上心头,一切诱惑她。
她平身向草堆倒卧过去。被悲哀汹淘着大哭了。赵三从睡床上起来,他什么都不清楚,柴栏里,他带点愤怒对待王婆:“为什么?在发疯!”
他以为她是闷着刺到柴栏去哭。
赵三撞到草中的杯子了,使他立刻停止一切思惟。他跑到屋中,灯光下,发现黑色浓重的液体在杯底。他先用手拭一拭,再用舌尖试一试,那是苦味。
“王婆服毒了!”次晨村中嚷着这样的新闻。
村人凄静的断续的来看她。赵三不在家,他跑出去,乱坟岗子上,给她寻个位置。乱坟岗子上活人为死人掘着坑子了,坑子深了些,二里半先跳下去。
下层的湿土,翻到坑子旁边,坑子更深了!大了!几个人都跳下去,铲子不住的翻着,坑子埋过人腰。
外面的土堆涨过人头。
坟场是死的城廓,没有花香,没有虫鸣;即使有花,即使有虫,那都是唱奏着别离歌,陪伴着说不尽的死者永久的寂寞。乱坟岗子是地主施舍给贫苦农民们死后的住宅。
但活着的农民,常常被地主们驱逐,使他们提着包袱,提着小孩,从破房子再走进更破的房子去。有时被逐着在马棚里借宿。
孩子们哭闹着马棚里的妈妈。
赵三去进城,突然的事情打击着他,使他怎样柔弱呵!遇见了打鱼村进城卖菜的车子,那个驱车人麻麻烦烦的讲一些:“菜价低了,钱帖毛荒。粮食也不值钱。”
那个车夫打着鞭子,他又说:“只有布匹贵,盐贵。慢慢一家子连咸盐都吃不起啦!地租是增加,还叫老庄户活不活呢?”
赵三跳上车,低了头坐在车尾的辕边。
两条衰乏的腿子,凄凉的挂下,并且摇荡。车轮在辙道上哐啷的摔响。城里,大街上拥挤着了!菜市过量的纷嚷。围着肉铺,人们吵架一般。
忙乱的叫卖童,手中花色的葫芦随着空气而跳荡,他们为了“五月节”而癫狂。赵三他什么也没看见,好象街上的人都没有了!好象街是空街。但是一个小孩跟在后面:“过节了,买回家去,给小孩玩吧!”
赵三听不见这话,那个卖葫芦的孩子,好象自己不是孩子,自己是大人了一般,他追逐。
“过节了!买回家去给小孩玩吧!”
柳条枝上各色花样的葫芦好象一些被系住的蝴蝶,跟住赵三在后面跑。一家棺材铺,红色的,白色的,门口摆了多多少少,他停在那里。
孩子也停止追随。一切预备好!
棺材停在门前,掘坑的铲子停止翻扬了!
窗子打开,使死者见一见最后的阳光。王婆跳突着胸口,微微尚有一点呼吸,明亮的光线照拂着她素静的打扮。
已经为她换上一件黑色棉裤和一件浅色短单衫。除了脸是紫色,临死她没有什么怪异的现象,人们吵嚷说:“抬吧!抬她吧!”
她微微尚有一点呼吸,嘴里吐出一点点的白沫,这时候她已经被抬起来了。外面平儿急叫:“冯丫头来啦!冯丫头!”
母女们相逢太迟了!
母女们永远永远不会再相逢了!
那个孩子手中提了小包袱,慢慢慢慢走到妈妈面前。她细看一看,她的脸孔快要接触到妈妈脸孔的时候,一阵清脆的爆裂的声浪嘶叫开来。她的小包袱滚滚着落地。
四围的人,眼睛和鼻子感到酸楚和湿浸。
谁能止住被这小女孩唤起的难忍的酸痛而不哭呢?不相关连的人混同着女孩哭她的母亲。其中新死去丈夫的寡妇哭得最厉害,也最哀伤。
她几乎完全哭着自己的丈夫,她完全幻想是坐在她丈夫的坟前。男人们嚷叫:“抬呀!该抬了。收拾妥当再哭!”
那个小女孩感到不是自己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不哭了。服毒的母亲眼睛始终是张着,但她不认识女儿,她什么也不认识了!停在厨房板块上,口吐白沫,她心坎尚有一点跳动。
赵三坐在炕沿,点上烟袋。
女人们找一条白布给女孩包在头上,平儿把白带束在腰间。赵三不在屋的时候,女人们便开始问那个女孩:“你姓冯的那个爹爹多咱死的?”
“死两年多。”
“你亲爹呢?”
“早回山东了!”
“为什么不带你们回去?”
“他打娘,娘领着哥哥和我到了冯叔叔家。”
女人们探问王婆旧日的生活,她们为王婆感动,那个寡妇又说:“你哥怎不来?回家去找他来看看娘吧!”
包白头的女孩,把头转向墙壁,小脸孔又爬着眼泪了!她努力咬住嘴唇,小嘴唇偏张开,她又张着嘴哭了!接受女人们的温情使她大胆一点,走到娘的近边,紧紧捏住娘的冰寒的手指,又用手给妈妈抹擦唇上的泡沫。
小心孔只为母亲所惊扰,她带来的包袱踏在脚下。女人们又说:“家去找哥哥来看看你娘吧!”
一听说哥哥,她就要大哭,又勉强止住。
那个寡妇又问:“你哥哥不在家吗?”
她终于用白色的包头布拢络住脸孔大哭起来了。借了哭势,她才敢说到哥哥:“哥哥前天死了呀!官项捉去枪毙的。”
包头布从头上扯掉。孤独的孩子癫癎着一般用头摇着母亲的心窝哭:“娘呀……娘呀……”
她再什么也不会哭诉,她还小呢!女人们彼此说:“哥哥多咱死的?怎么没听……”
赵三的烟袋出现在门口,他听清楚她们议论王婆的儿子。赵三晓得那小子是个“红胡子”。怎样死的,王婆服毒不是听说儿子枪毙才自杀吗?
这只有赵三晓得。
他不愿意叫别人知道,老婆自杀还关连着某个匪案,他觉得当土匪无论如何有些不光明。摇起他的烟袋来,他僵直的空的声音响起,用烟袋催逼着女孩:“你走好啦!她已死啦!没有什么看的,你快走回你家去!”
小女孩被爹爹抛弃,哥哥又被枪毙了,带来包袱和妈妈同住,妈妈又死了,妈妈不在,让她和谁生活呢?
她昏迷地忘掉包袱,只顶了一块白布,离开妈妈的门庭。离开妈妈的门庭,那有点象丢开她的心让她远走一般。
赵三因为他年老,他心中裁判着年青人:“私姘妇人,有钱可以,无钱怎么也去姘?没见过。到过节,那个淫妇无法过节,使他去抢,年青人就这样丧掉性命。”
当他看到也要丧掉性命的自己的老婆的时候,他非常仇恨那个枪毙的小子。当他想起去年冬天,王婆借来老洋炮的那回事,他又佩服人了:“久当胡子哩!不受欺侮哩!”
妇人们燃柴,锅渐渐冒气。
赵三捻着烟袋他来回踱走。过一会他看看王婆仍少少有一点气息,气息仍不断绝。他好象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烦似的,他困倦了,依着墙瞌睡。长时间死的恐怖,人们不感到恐怖!
人们集聚着吃饭,喝酒,这时候王婆在地下作出声音,看起来,她紫色的脸变成淡紫。人们放下杯子,说她又要活了吧?
不是那样,忽然从她的嘴角流出一些黑血,并且她的嘴唇有点象是起动,终于她大吼两声,人们瞪住眼睛说她就要断气了吧!许多条视线围着她的时候,她活动着想要起来了!
人们惊慌了!女人跑在窗外去了!
男人跑去拿挑水的扁担。说她是死尸还魂。
喝过酒的赵三勇猛着:“若让她起来,她会抱住小孩死去,或是抱住树,就是大人她也有力量抱住。”
赵三用他的大红手贪婪着把扁担压过去。
扎实的刀一般的切在王婆的腰间。她的肚子和胸膛突然增胀,象是鱼泡似的。她立刻眼睛圆起来,象发着电光。
她的黑嘴角也动了起来,好象说话,可是没有说话,血从口腔直喷,射了赵三的满单衫。赵三命令那个人:“快轻一点压吧!弄得满身是血。”
王婆就算连一点气息也没有了!
她被装进等在门口的棺材里。后村的庙前,两个村中无家可归的老头,一个打着红灯笼,一个手提水壶,领着平儿去报庙。
绕庙走了三周,他们顺着毛毛的行人小道回来,老人念一套成谱调的话,红灯笼伴了孩子头上的白布,他们回家去。平儿一点也不哭,他只记住那年妈妈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报庙吗?
王婆的女儿却没能同来。王婆的死信传遍全村,女人们坐在棺材边大大的哭起!扭着鼻涕,号啕着:哭孩子的,哭丈夫的,哭自己命苦的,总之,无管有什么冤屈都到这里来送了!
村中一有年岁大的人死,她们,女人之群们,就这样做。将送棺材上坟场!要钉棺材盖了!王婆终于没有死,她感到寒凉,感到口渴,她轻轻说:“我要喝水!”
但她不知道,她是睡在什么地方。
五月节了,家家门上挂起葫芦。
二里半那个傻婆子屋里有孩子哭着,她却蹲在门口拿刷马的铁耙子给羊刷毛。二里半跛着脚。过节,带给他的感觉非常愉快。他在白菜地看见白菜被虫子吃倒几棵。
若在平日他会用短句咒骂虫子,或是生气把白菜用脚踢着。但是现在过节了,他一切愉快着,他觉得自己是应该愉快。走在地边他看一看柿子还没有红,他想摘几个柿子给孩子吃吧!
过节了!全村表示着过节,菜田和麦地,无管什么地方都是静静的甜美的。虫子们也仿佛比平日会唱了些。过节渲染着整个二里半的灵魂。他经过家门没有进去,把柿子扔给孩子又走了!
他要趁着这样愉快的日子会一会朋友。
左近邻居的门上都挂了纸葫芦,他经过王婆家,那个门上摆荡着的是绿色的葫芦。再走,就是金枝家。金枝家,门外没有葫芦,门里没有人了!二里半张望好久:孩子的尿布在锅灶旁被风吹着,飘飘的在浮游。
小金枝来到人间才够一月,就被爹爹摔死了!婴儿为什么来到这样的人间?使她带了怨悒回去!仅仅是这样短促呀!仅仅是几天的小生命!小小的孩子睡在许多死人中,她不觉得害怕吗?
妈妈走远了!妈妈啜泣听不见了!
天黑了!月亮也不来为孩子做伴。五月节的前些日子,成业总是进城跑来跑去,家来和妻子吵打。
他说:“米价落了!三月里买的米现在卖出去折本一小半。卖了还债也不足,不卖又怎么能过节?”
并且他渐渐不爱小金枝,当孩子夜里把他吵醒的时候,他说:“拼命吧!闹死吧!”
过节的前一天,他家什么也没预备,连一斤面粉也没买。烧饭的时候豆油罐子什么也倒流不出。成业带着怒气回家,看一看还没有烧菜。他厉声嚷叫:“啊!象我……该饿死啦,连饭也没得吃……我进城……我进城。”
孩子在金枝怀中吃奶。
他又说:“我还有好的日子吗?你们累得我,使我做强盗都没有机会。”
金枝垂了头把饭摆好,孩子在旁边哭。
成业看着桌上的咸菜和粥饭,他想了一刻又不住地说起:“哭吧!败家鬼,我卖掉你去还债。”
孩子仍哭着,妈妈在厨房里,不知是扫地,还是收拾柴堆。爹爹发火了:“把你们都一块卖掉,要你们这些吵家鬼有什么用……”
厨房里的妈妈和火柴一般被燃着:“你象个什么?回来吵打,我不是你的冤家,你会卖掉,看你卖吧!”
爹爹飞着饭碗,妈妈暴跳起来。
“我卖?我摔死她吧!……我卖什么!”
就这样小生命被截止了!王婆听说金枝的孩子死,她要来看看,可是她只扶了杖子立起又倒卧下来。她的腿骨被毒质所侵还不能行走。
年青的妈妈过了三天她到乱坟岗子去看孩子。
但那能看到什么呢?被狗扯得什么也没有。
成业他看到一堆草染了血,他幻想是捆小金枝的草吧!他俩背向着流过眼泪。乱坟岗子不知洒干多少悲惨的眼泪?
永年悲惨的地带,连个乌鸦也不落下。成业又看见一个坟窟,头骨在那里重见天日。走出坟场,一些棺材、坟堆,死寂死寂的印象催迫着他们加快着步子。
八
蚊虫繁忙着
她的女儿来了!王婆的女儿来了!
王婆能够拿着鱼竿坐在河沿钓鱼了!
她脸上的纹褶没有什么增多或减少。这证明她依然没有什么变动,她还必须活下去。
晚间河边蛙声震耳。
蚊子从河边的草丛出发,嗡声喧闹的阵伍,迷漫着每个家庭。日间太阳也炎热起来!太阳烧上人们的皮肤,夏天,田庄上人们怨恨太阳和怨恨一个恶毒的暴力者一般。
全个田间,一个大火球在那里滚转。
但是王婆永久欢迎夏天。因为夏天有肥绿的叶子,肥的园林,更有夏夜会唤起王婆诗意的心田,她该开始向着夏夜述说故事。
今夏她什么也不说了!
她偎在窗下和睡了似的,对向幽邃的天空。
蛙鸣振碎人人的寂寞;蚊虫骚扰着不能停息。这相同平常的六月,这又是去年割麦的时节。王婆家今年没种麦田。她更忧伤而悄默了!
当举着钓竿经过作浪的麦田时,她把竿头的绳线缭绕起来,她仰了头,望着高空,就这样睬也不睬地经过麦田。
王婆的性情更恶劣了!她又酗酒起来。
她每天钓鱼。全家人的衣服她不补洗,她只每夜烧鱼,吃酒,吃得醉疯疯地,满院、满屋地旋走;她渐渐要到树林里去旋走。有时在酒杯中她想起从前的丈夫;她痛心看见来在身边孤独的女儿,总之在喝酒以后她更爱烦想。
现在她近于可笑,和石块一般沉在院心,夜里她习惯于院中睡觉。在院中睡觉被蚊虫迷绕着,正象蚂蚁群拖着已腐的苍蝇。她是再也没有心情了吧!再也没有心情生活!
王婆被蚊虫所食,满脸起着云片,皮肤肿起来。王婆在酒杯中也回想着女儿初来的那天,女儿横在王婆怀中:
“妈呀!我想你是死了!你的嘴吐着白沫,你的手指都凉了呀!……哥哥死了,妈妈也死了,让我到哪里去讨饭吃呀!……他们把我赶出时,带来的包袱都忘下啦,我哭……哭昏啦……妈妈,他们坏心肠,他们不叫我多看你一刻……”
后来孩子从妈妈怀中站起来时,她说出更有意义的话:“我恨死他们了!若是哥哥活着,我一定告诉哥哥把他们打死。”
最后那个女孩,拭干眼泪说:“我必定要象哥哥,……”说完她咬一下嘴唇。
王婆思想着女孩怎么会这样烈性呢?
或者是个中用的孩子?王婆忽然停止酗酒,她每夜,开始在林中教训女儿,在静的林里,她严峻的说:“要报仇。要为哥哥报仇,谁杀死你的哥哥?”
女孩子想:“官项杀死哥哥的。”
她又听妈妈说:“谁杀死哥哥,你要杀死谁,……”
女孩想过十几天以后,她向妈妈踟蹰着:“是谁杀死哥哥?妈妈明天领我去进城,找到那个仇人,等后来什么时候遇见他我好杀死他。”
孩子说了孩子话,使妈妈笑了!使妈妈心痛。
王婆同赵三吵架的那天晚上,南河的河水涨出了河床。
南河沿嚷着:“涨大水啦!涨大水啦!”
人们来往在河边,赵三在家里也嚷着:
“你快叫她走,她不是我家的孩子,你的崽子我不招留。快!”
第二天家家的麦子送上麦场。
第一场割麦,人们要吃一顿酒来庆祝。
赵三第一年不种麦,他家是静悄悄的。有人来请他,他坐到别人欢说着的酒桌前,看见别人欢说,看见别人收麦,他红色的大手在人前窘迫着了!不住地胡乱地扭搅,可是没有人注意他,种麦人和种麦人彼此谈说。
河水落了,却带来众多的蚊虫。
夜里蛤蟆的叫声,好象被蚊子的嗡嗡声压住似的。日间蚊群也是忙着飞。只有赵三非常哑默。
九
传染病
乱坟岗子,死尸狼藉在那里。
无人掩埋,野狗活跃在尸群里。太阳血一般昏红;从朝至暮蚊虫混同着蒙雾充塞天空。高粱、玉米和一切菜类被人丢弃在田圃,每个家庭是病的家庭,是将要绝灭的家庭。
全村静悄了。植物也没有风摇动它们。
一切沉浸在雾中。赵三坐在南地端出卖五把新镰刀。那是组织“镰刀会”时剩下的。
他正看着那伤心的遗留物,村中的老太太来问他:“我说……天象,这是什么天象?要天崩地陷了。老天爷叫人全死吗?嗳……”
老太婆离去赵三,曲背立即消失在雾中,她的语声也象隔远了似的:“天要灭人呀!……老天早该灭人啦!人世尽是强盗、打仗、杀害,这是人自己招的罪……”
渐渐远了!远处听见一个驴子在号叫,驴子号叫在山坡吗?驴子号叫在河沟吗?
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闻:
那是,二里半的女人作嘎的不愉悦的声音来近赵三。赵三为着镰刀所烦恼,他坐在雾中,他用烦恼的心思在妒恨镰刀,他想:“青牛是卖掉了!麦田没能种起来。”
那个婆子向他说话,但他没有注意到。
那个婆子被脚下的土块跌倒,她起来时慌张着,在雾层中看不清她怎样张皇。她的音波织起了网状的波纹,和老大的蚊音一般:
“三哥,还坐在这里?家怕是有‘鬼子’来了,就连小孩子,‘鬼子’也要给打针,你看我把孩子抱出来,就是孩子病死也甘心,打针可不甘心。”
麻面婆离开赵三去了!
抱着她未死的、连哭也不会哭的孩子沉没在雾中。太阳变成暗红的放大而无光的圆轮,当在人头。昏茫的村庄埋着天然灾难的种子,渐渐种子在滋生。
传染病和放大的太阳一般勃发起来,茂盛起来!赵三踏着死蛤蟆走路;人们抬着棺材在他身边暂时现露而滑过去!一个歪斜面孔的小脚女人跟在后面,她小小的声音哭着。
又听到驴子叫,不一会驴子闪过去,背上驼着一个重病的老人。
西洋人,人们叫他“洋鬼子”,身穿白外套,第二天雾退时,白衣女人来到赵三的窗外,她嘴上挂着白囊,说起难懂的中国话:“你的,病人的有?我的治病好,来。快快的。”
那个老的胖一些的,动一动胡子,眼睛胖得和猪眼一般,把头探着窗子望。赵三着慌说没有病人,可是终于给平儿打针了!
“老鬼子”向那个“小鬼子”说话,嘴上的白囊一动一动的。管子、药瓶和亮刀从提包倾出,赵三去井边提一壶冷水。
那个“鬼子”开始擦他通孔的玻璃管。
平儿被停在窗前的一块板上,用白布给他蒙住眼睛。隔院的人们都来看着,因为要晓得“鬼子”怎样治病,“鬼子”治病究竟怎样可怕。
玻璃管从肚脐下一寸的地方插下,五寸长的玻璃管只有半段在肚皮外闪光。于是人们捉紧孩子,使他仰卧不得摇动。
“鬼子”开始一个人提起冷水壶,另一个对准那个长长的橡皮管顶端的漏水器。看起来“鬼子”象修理一架机器。四面围观的人好象有叹气的,好象大家一起在缩肩膀。
孩子只是作出“呀!呀”的短叫,很快一壶水灌完了!最后在滚胀的肚子上擦了一点黄色药水,用小剪子剪一块白棉贴住破口。就这样白衣“鬼子”提了提包轻便的走了!又到别人家去。
又是一天晴朗的日子,传染病患到绝顶的时候!女人们抱着半死的小孩子,女人们始终惧怕打针,惧怕白衣的“鬼子”用水壶向小孩肚里灌水。她们不忍看那肿胀起来奇怪的肚子。
恶劣的传闻布遍着:“李家的全家死了!”
“城里派人来验查,有病象的都用车子拉进城去,老太婆也拉,孩子也拉,拉去打药针。”
人死了听不见哭声,静悄地抬着草捆或是棺材向着乱坟岗子走去,接接连连的,不断……
过午,二里半的婆子把小孩送到乱坟岗子去!
她看到别的几个小孩有的头发蒙住白脸,有的被野狗拖断了四肢,也有几个好好的睡在那里。野狗在远的地方安然的嚼着碎骨发响。
狗感到满足,狗不再为着追求食物而疯狂,也不再猎取活人。平儿整夜呕着黄色的水、绿色的水,白眼珠满织着红色的丝纹。
赵三喃喃着走出家门,虽然全村的人死了不少,虽然庄稼在那里衰败,镰刀他却总想出卖,镰刀放在家里永久刺着他的心。
一0
十年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旧似十年前,河水静静的在流,山坡随着季节而更换衣裳;大片的村庄生死轮回着和十年前一样。
屋顶的麻雀仍是那样繁多。太阳也照样暖和。
山下有牧童在唱童谣,那是十年前的旧调:秋夜长,秋风凉,谁家的孩儿没有娘,谁家的孩儿没有娘,……月亮满西窗。
什么都和十年前一样,王婆也似没有改变,只是平儿长大了!平儿和罗圈腿都是大人了!王婆被凉风飞着头发,在篱墙外远听从山坡传来的童谣。
一一
年盘转动了
雪天里,村人们永没见过的旗子飘扬起,升上天空!全村寂静下去,只有日本旗子在山岗临时军营门前,振荡的响着。
村人们在想:这是什么年月?中华国改了国号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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