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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才让散文杨庄双江河畔的藏村上



1.双江河

  四月中旬,我从工作地羚城来到洮河上游的某处渡口。那里,常年泊着一条木船,用来运载两岸的渡客过往。一条手腕粗细的钢丝绳横穿洮河两岸,木船则通过一个滑轮,连在钢丝绳上。船板上站着几个老乡,肤色黝黑,眼睛也黑得发亮。我们抓住钢丝绳,脚蹬船舷尽力后扯,那渡船便从一头沉重地移开,在深青色的河面上滑行,逐渐向另一头靠近。终于,靠了岸。

  离开渡口向北深入,是一道游蛇般的山沟,只我一人慢慢地走。其时陪伴我的,除了慵懒的山峰、安静的树木和间或惊飞的群鸟外,就是一条一会沉默一会愤怒的小河了。

  河名双江河,听起来很大气,有点唬人的味道,其实只是杨庄的人才这么叫。在这条河上游的新城镇,被人称为护城河。在李庄和红崖两村,则被称为红崖河。在张旗,又叫小龙河。在杨庄的上个村子朱旗,连名字也没有,只叫河。也许正是因为从朱旗流下来时没有名字,杨庄人的某个祖先就有点着急,一定要起个名字。想了半天,想起村庄北头喇嘛崖下的一大股清澈泉水也汇入了这条河,于是手一挥,大大咧咧地说:“就叫双江河吧!”旁边的晚辈不明白,细问,祖先又说:“只要是河是泉,都有神在守护着。有神,河就有成为江的可能。有两条江在这里汇合,合起来的河,不叫双江河,还叫啥呢?!”晚辈恍然大悟,都觉得这名字好,于是就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河是从新城西北方向的一个叫朵山的神山下流出来的,起初细细一条,清亮透明,经过好几个村庄后,加入了其他的雪山融水、林中溪水、石中泉水,渐渐变得浩大,水色也变得浑浊。到了杨庄,若是在夏秋两季,坐在房子里,也能听到河水的哗哗声。

  这条河经过杨庄,再往南流,经过了一个村落,又失了名,也叫河。在一个名叫新堡的地方,更名改姓了,叫洮河,因为这条被两条龙管着的河,匆匆地汇入洮河了。

  在距离杨庄一百公里外的羚城生活的我,因为对家乡难以割舍的情愫,隔上三四年,总要回去一趟。这种落叶要归根的想法,是骨子里的,也是血液里的,它动不动就出来,扰得人坐卧不宁。只要像还愿一样去一回,那种漂泊在外的心,才能安静下来。

2.杨庄

  双江河的两岸,生长着杨树、柳树、灌木和各种野花。河右侧是东山,梯田从河边一层一层叠加了上去,梯田和梯田之间,则生长着低矮的灌木和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的杂草。河左侧是一带或稠密或稀疏的杨树林,沿着河岸,像绿色队伍一样上去了,竟然看不到尾。最能使双江河安静下来的,就是这杨树了。这杨树是白杨,高高大大的,枝叶异常繁茂。树多的地方,自然形成了白杨林,不仅是飞禽走兽的乐园,更是孩子们的仙境。

  白杨林遮蔽掩映着的,是杨庄,我的家乡!

  杨庄身后的山,叫西山,雄伟而陡峭。西山脚下,是灌木林。往上,是森林。再往上,树木越来越稀少。山顶,是裸露的白色岩石,远远看去,像积着一层薄雪。人和牛羊很少去那里,听大人们说,能去那里的,都是些奇异的物种。

  杨庄北面的山,也高,也大。山的左右两侧,是两条沟,都逶迤地远去了。南面,是一座西南横向的高山,山下的路,就是我每次回家的必经之路。

  杨庄之所以叫杨庄,是因为这村庄里住着的大多都是杨姓子民,据说是某个过去年代的土司的百姓。后来,杨土司不管这片地方了,一个姓昝的土司接了过来,于是昝土司的百姓也就陆续迁来了,主要是侯、张两姓的藏人。再后来,从新城一带,又迁来了杨、李、王三姓的汉人。这样,杨庄由起初的十来户,扩大到三十来户,但名字始终没变,还是叫杨庄。

  也不知是哪个时代的哪一天,有一高僧路过杨庄,住了一晚。黄昏时曾上到庄子对面的东山,下来后啧啧赞叹,说这村庄不一般,是莲花的花蕊呢。为啥?高僧说,杨庄的四面,瞧!那南山脚下,北山两麓,东山梁上,西山腰里,有五座更小的村庄,如五朵莲花的花瓣独自绽放。这杨庄就处在五朵花瓣的中间,不是花蕊是什么?再看这片土地,经幡飘飘,白塔耀目,河流念经,百兽拜佛,看来是个吉祥之地,将来会出很多人才的。高僧这么一说,也就走了,杨庄人从此欢喜起来,期盼着人才如雨后春笋,然而期盼了多少年,还是没出现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人物来。

  杨庄的小孩子们也学高僧,吃罢晚饭就跑出家门,爬上东山,看到麦地睡去,月亮出来。大家都发现这村子显得小,房屋都是土木结构的平房,像一堆火柴盒,有规律地摆在西山脚下。夜里,当麦地熟睡之际,杨庄就显得格外安静,因而也格外温暖,偶尔出现隐隐约约的喧闹声,狗就会吠叫,诵经声就会响起,那稠密的黑夜,则显得更深了。有时会有一个传说中的叫飞碟的神秘东西,从远方亮亮地飘移过来,把小村巡视一遍,又悄无声息地远去了。

3.农活中的亲人们

  杨庄人的生计,以农业为主。常种的农作物是小麦、青稞、大豆、豌豆、洋芋和油菜。很长一段时间,青稞曾是杨庄最主要的农作物,可以做成糌粑和麦索吃。而草,则是喂牛喂马的好饲料。

  清明过后,该种田了。那时候,因年龄小,母亲把总我一人留在家里,算是看守门户。她带着我的两个姐姐,上山去了。我独自一人在房顶上坐着,日光照在头上,热热地,像佛祖的大手在抚摸。我看到牛羊撒在东山顶上,牧人缩在羊群里,看不见身影,也许因为寂寞的原因,他动不动就唱几句花儿:

     阳山葡萄阴山杏儿,杏儿把葡萄望着呢。

     心想和你成一对,白天黑夜想着呢。

     有心问你难开口,一对门牙挡着呢。

  东山上的梯田,从高处层层叠叠地堆下来,一直堆到双江河畔。我仔细地辨认着自家的土地,看到母亲和姐姐们在地里干活。一个中午的时间过去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过去了,她们始终不直起腰,也不吃饭喝水,似乎被种在了地里。

  我从房顶上下来,煮了一锅洋芋。锅里已经冒出了熟悉的香味,但母亲和姐姐们还没回来。我给猪喂了食,把鸡赶到房梁上,解掉了围在锅边的毛绳,母亲和姐姐们还是没回来。我又上到房顶,往田野里眺望。不知何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天地间渐渐暗下来。地里,妇女们的身影已经动了,有的开始下山。她们的身影是疲倦的,但却有着一种可以看见的幸福感,松懈的,懒散的,牧歌小调式的。这些比喻都是我高中毕业后才学会的。当时,我只觉得她们是艰辛的,也是无奈的。

  突然听到大门被碰撞的声音,下来一看,却是牛羊回来了。我把牛赶进牛圈,扣上门;把羊赶进羊圈,也扣上门。这时候,母亲和姐姐们终于进了门,她们放下农具,拍掉身上的尘土,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歇着。正是傍晚时分,她们的面孔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任何表情。我把洋芋盛在盘子里,又拿了些馍馍,搁在她们身边。她们安静地坐着,不吃饭,也不说话。我也陪着她们,不吃饭,也不说话。

  我很担心,担心她们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会被田地里的那些农活给慢慢累死。

  九月秋收的时候,某天天晴,母亲会带领我们,把山地里的青稞束子一捆一捆地背到大场里,准备打碾,连枷和碌碌都搬到了场边,牛也从山上牵了回来。我们把青稞均匀地摊开,摊成了一个巨大的圆。那些被刈割的青稞,很像电影中演的那些战争年代里受虏的百姓,整齐地横倒在阳光下,蒸腾着淡淡的热气,不一会儿,就从地面上蓬松地鼓胀起来。然后就是打碾脱粒,扬场去麸,装粮入仓。但是,有时候,西北方向的山顶,会聚集起大片的乌云,接着就会噼里啪啦地下起暴雨。这时候,我们都手足无措,眼睁睁地看着刚摊开的青稞被暴雨淋湿,留下一堆干不完的农活。

  这样的事经历的多了,母亲就学会了一点:打碾,要做最好的准备。

  后来,母亲就不仅仅在打碾这事上做最好的准备了。她总是违背父亲的想法,在儿女们的婚姻上想做最好的准备。母亲坚决反对她的大女儿爱上一个货郎,也反对把二女儿嫁给同村的后生,为了这些事,她甚至和父亲翻了脸。她张罗了三四年,终于把女儿们都交给了好人家。我们明白,她深爱着我们,我们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

  我结婚的那年,母亲早就过世了。只我的婚姻,她无法安排,这是她的遗憾,更是我的遗憾。我带着妻子去看望母亲,在坟地里,妻子陪着我毫无准备地哭了一场。

4.我的双亲

  五十年前的卓尼县城,一个姑娘在集市拥挤的人群里,显露出她的小鹿般的脾性:灵巧,机敏,好动,以至于使一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人,感受到了一阵幸福的疼痛。

  那是爱情的力量!

  那个姑娘,就是我的母亲。而那个年轻人,后来就娶了我的母亲。那时候,母亲是多么美丽,她的腰带上的银盘叮当作响,硕大的耳环泛着金光。也许正是因为母亲所特有的藏族女孩的魅力,才吸引了那个汉族知识分子——我的父亲。他们开始了甜蜜的爱情,随后就有了新的房子,和深冬热闹红火的婚事。像童话里写的那样,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生养了大姐、二姐、我和小妹。

  我十二岁那年,父母第一次狠狠地吵了一架。后来,母亲低着头,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她的脚步是那么轻,轻得让我感觉不到生命的重量。而倔强的父亲,收拾好了他的行李,这个矮个子的读书人,一声不吭地离开家乡,到他工作的地方去了。

  我十五岁那年,母亲带我到南山上的松树林里去。在那里,可以捡拾做饭的烧柴,也可以摘折孩子们爱吃的蕨菜和野果。林中雾气弥漫,鸟鸣之后,山野显得更静。母亲捡拾了一大捆烧柴,我摘折了一背篓蕨菜。一棵松树下面,我的四十多岁的母亲,坐在半截树桩上休息。北国的深秋,使白桦的叶子趋向金黄,使草籽饱满地垂向地面,使母亲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灰黄。她看上去是那么陌生,困惑,仿佛坐在遥远的古代。我守在母亲的身旁,把采自森林里的蕨菜整齐地装进背篼里。我听见我们所处的这座高山,在余晖里渐渐热闹起来。

  后来的后来,母亲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把她的无奈,化成了苦水,深埋在儿女的记忆里。把她的痛苦,化成了父亲生命中余下的岁月,让这个像她一样倔强的老头,始终无法挥去心头永远的忧伤。好多年了,父亲在夜里翻身,伸腿,说梦话,然后又沉沉睡去,却始终无法摆脱母亲生前的那种哀怨。

  现在,当干完了一周的工作,在周末闲暇的时候,我还是徒步上了山。在一个叫羚城的异地,也像母亲当年那样,静静地坐在某个树桩上,坐着自己的忧伤,坐成一截少言寡语的流泪的树桩。

  使我哭泣的,不仅仅是往事里的母亲,还有目前还健在的父亲。

  父亲,算是杨庄的人物:他是庄村里的第一个干部。那时他在县教育局工作,常年住着公家破旧的房子。白天,他热情工作。夜里,烧暖了他的铁皮炉。炉子上的铜壶,在暗室里喷着百姓生活中的热气。他睡在单人床上,身边总是放着一本黄皮书。那书在他的呼吸声里,渐渐浸淫了人间的气息。那不是赵树理的乡村小说,也不是郭沫若的旧诗集。那书上,只讲与民族教育有关的国家大事。

  听说在他生活的县城里,街道上车水马龙,商店里琳琅满目。高高的柜台后,一脸豪气的售货员噼噼啪啪打着算盘,她的身后,布料、盐巴、火柴等货物堆成了小山。医院里,大夫和护士穿着白大褂,像极了传说中的仙人。粮站里,储藏着一代又一代可以做出雪白的馒头的麦子。甚至那南山上的树木,也是高大浓密的,密林深处百鸟啾啾,公然繁殖。洮河里有白鱼出没,水面上时时腾起如云似雾的云翳。我们一直膜拜的东山上的那座寺院,听父亲说是庄严肃穆的,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光。夜幕降临后,会有佛灯突破黑暗,显出神界的祥和又神秘的瑞气。

  那时,父亲习惯了长途跋涉。他喜欢走四十里的山路,回到杨庄,这个人们说有神灵栖居的村子。在乡村的荤笑话里,男人刚回到家,会给孩子们撒一把糖果,说:玩去吧!只把他和他的女人留在屋里。和荤笑话里讲的不一样,我的父亲从县城回来,母亲会泡上一杯浓茶,叫大姐端给父亲,解乏气。我们姊妹们,围绕在父母身边,叽叽喳喳了好半天,终于安静下来。但仍不愿离开,歪着头听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他们闲扯的样子,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兄妹。晚饭后,我们还会侧耳倾听父亲讲那神奇县城里的故事。直到村庄里的煤油灯逐一熄灭,直到月亮不再朗照我们的院子。甚至在睡梦中,也能听到父母在隔壁低声交谈,说起我们,说起和我们有关的荒唐的往事。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清扫着院落,父亲在隔壁房间大声咳嗽。我们明白父亲咳嗽的意思,就都起了床,挑水的去挑水,割草的去割草,上学的去上学,放牛的,看了看天,取出了雨衣。中午回来就会发现,家里多出几个客人。父亲陪着客人聊天,母亲在灶房里做饭,被烟火熏得流出了眼泪。晚上,我们给牛羊添了草,把猪轰进圈里,鸡也上了架,客人们这才准备回去。因为喝了酒,他们的话就格外的多,拉拉扯扯啰啰嗦嗦的。只到我们进入梦乡,山村的夜晚才渐渐安静下来。

  第三天早上,等我们醒过来,父亲早就走了。母亲一个人清扫着院落,我们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各干其事。

5.某个舅爷

  在父亲的一生中,除了孝父敬母、生儿育女、爱乡亲邻外,他没做出其他伟大的事。然而有人说,作为一个读书人,吃上公家饭,还能养家糊口,这就够了!

  这样评价父亲的,是我的一个远方来的舅爷。

  对生活在乡村的我们来说,舅爷,就是一个温暖的字眼。但那个舅爷,却给我们兄妹们带来了恐惧和惊慌。那一次,他骑匹高大的枣红色的马来了。我爷爷和他盘腿坐在炕上,喝酒。他大声划拳,大口喝酒,大声地责骂我爷爷。我父亲从县城返回,刚一踏进房子,就被这个舅爷灌了三杯酒,弄得父亲面红耳赤的,像做了亏心事。

  这个舅爷长得比父亲还年轻,在我爷爷上厕所的间隙,他评价父亲说:“你能孝敬父母,是好事!能生下这么多娃娃,也是好事!能在村子里有身份有地位,更是好事!作为一个读书人,能吃上公家饭,这就够了!但你见了我,一口一个舅舅,就不是好事!”他拉住我父亲,要称兄道弟。父亲只好举杯道歉,一个劲地自饮,仿佛辈分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不能侵犯,也不能被侵犯。侵犯了,或者被侵犯了,就只能自己惩罚自己。我们兄妹们躲在窗户外,静听着房内的一举一动。我忍不住好奇心,往屋里偷看。这个举动,被这个舅爷发现了,像变戏法那样,他从腰里抽出一把刀子,有力地插到炕桌上。父亲吃了一惊,上完厕所回来的爷爷也吃了一惊。伏在窗外的我们一哄而散,在惊慌中躲进房后的山林。

  这个舅爷上到房顶,用目光搜索着我们,用语言搜索着我们。我们屏住呼吸,藏在树后。相隔了二三百米,我的四岁的妹妹还是由于惊慌而大哭起来。这哭声,击退了这个舅爷,他终于踩着梯子,一层一层下去了,再也没有出现。

  多年之后,爷爷早就离开了人世。我们只好问父亲:这个舅爷是谁?父亲想不起来,他说,在七十年代,你们的舅爷有好多个,我不知道你们问的是谁。我们只好把这个舅爷在记忆里封锁起来,以便我们当着孩子的面喝酒之时,不让他轻易地跑出来,把我们的孩子驱进山林,不让他给我们的孩子留下一段抹不去的阴影。

6.妹妹

  说起妹妹,一些记忆总是无法抹去的。当我梳理与妹妹有关的记忆的时候,总觉得们兄妹俩,是在相依相守的过程中长大的。

  比如说有一个阴天,母亲和姐姐们去乡上磨面,只留下我和妹妹两人守在家里。她们离开后,老天开始下雨。那雨水和前年一样多,和去年一样多。从房檐上一点一滴地滴下来,滴下来,在我们的心里,慢慢地积蓄起来,形成了看不见却能感受得到的湖泊。炉盘上,那盛满水的黄铜茶壶,把火的能量都吸收了。仿佛过了好多年,水突然开始沸腾,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像一个贫穷人家的婴孩,被噩梦惊醒过来,尖声惊叫。

  我们都走到院子里,侧耳静听亲人有没有回来。雨停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我们两人,静静地,默默地,傻傻地等着。妹妹把发辫松开,又编上,编上,又松开。我看着妹妹,想起她已经快长成个少女了,呆痴了好一会。忽然又清醒过来,赶紧回到屋里,往炉子里又添了几根新柴。

  再比如说我俩同去泉里挑水的事吧。那时大姐和二姐都出嫁了。妹妹仍在新堡乡九年制学校上初一,而我,则跟着父亲在县城里上高二。暑假到了,我就回到家,陪着母亲和妹子,也休闲,也干活。在双江河畔的一眼清泉里,我和妹子把水里的月亮捞起来,用水桶挑回去。我已经十七岁了,妹子十三岁了,但我们还像两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喜欢在月亮下挑水,喜欢把泉水一瓢一瓢舀进桶里的那种感觉,似乎只有这样,流逝的时光才会一点一点地回来。一路上,到处是野花淡淡的清香,万物骚动不安,我们身披薄薄的白光,像披着一件纱衣。我们把水倒进缸里,月亮就消失了,我们都怀疑它已经化成了水,在水里游弋。我们站在院子里,那遥远时代的月亮又出现了,像猪尿泡那样悬浮在山顶,我们只要骑上它就能够远离尘世。这时候,杜鹃会叫起来,高一声低一声,深一声浅一声,仿佛在召唤走失的魂魄,又仿佛在唤醒记忆的种子。

  但妹子上初三的那年,因为有太多的农事要做,母亲一人又承担不了,于是,她就辍学了。那年,我刚刚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也是在暑假,妹子向我祝贺,但我知道她的痛苦她的无奈,是不能轻易就能说出来的。

  若干年后,已经有了工作的妹子给我说,辍学的那年初秋,她的心情糟糕透了。不读书,就意味着离开了阳关大道,走上独木桥了。桥头,等待她的,是无休无止的劳作的日子,是暗淡的无望的生活。午饭过后,她心灰意冷地去了双江河畔,想安静地想象个人的事。秋天到了,野菊开了,绵绵秋雨过后,双江河水暴涨,溢出了河床。西风缓缓地低吹,麦地里一片金黄,大豆的秆叶也慢慢发黑。牛羊和马匹也来到河边,看到水面的倒影,不像她那样低着头叹息,只把水面弄乱就走了。她在河边逗留一阵,在水面上仔细地审视自己,不明白自己为啥也是这样的苦命。河面上少女的倒影,仿佛是和自己不相干的别人,那么孤单,那么陌生。她只好在河边发呆,偶尔顺手揪片白杨的金色叶子,含在嘴里,吹出单调的声音。忽然从村庄北面的寺院里传来一阵海螺声,呜呜呜的,不清亮,也不透明,却使天地更加肃穆了,确实像个秋天到来的样子。而河面上,早就安静了,水里的天空,也飘着白云,飘着鸟儿的身影,一段激越,一段舒缓,她觉得这就像杨庄女人共同的命运,弯弯曲曲地流着,流着,往人生的下游去了。

7.做裁缝的女孩

  妹妹心中的苦涩,使我想起一个做裁缝的女孩来。

  我上高三那年,因为学习成绩不太理想,母亲断定我不会考上大学,就做出了找寻儿媳的打算。母亲喜欢的那个女孩,住在洮河边那个名叫木耳的小镇上,开了个裁缝店。我放假回家的时候,有时会看到一两个男孩在她店里闲坐,聊天,嘻嘻哈哈的。有时只看到她一人,停了手中的活,朝着窗外发呆。母亲一直渴望她能做自己的儿媳,她叫妹妹给我写信。妹妹喜欢恶作剧,把母亲的意思表达清楚后,总是用竹笔蘸些墨水,画出蓝色的天空,碧色的河流,和青葱的森林。森林旁,孤然静卧着一座新兴的小镇。小镇里,一根木杆挑起一面绿色小旗,旗上写着三个黄色隶体汉字:裁缝店。

  但我不喜欢那个女孩,她在店里嘻嘻哈哈或傻傻发呆的模样,都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所以当母亲托人带我到女孩家相亲的时候,我还是没有踏入她的家门,只让媒人一人去试探究竟。媒人后来对母亲说:“你那儿子,躲到小镇旁那条河边去了。我找到他时,他就像个傻少爷,在数那河底的狗鱼呢!”

  我才不愿意娶一个在房子里傻傻发呆的女孩做老婆呢!

  女裁缝最终还是嫁给了别人。新婚那天,她提着裙子从楼梯上一步一步小心地走下来,恰好遇到因刚刚考上大学而意气风发的我。她看了我一眼,就把脸藏在了伴娘的身后。几年后见到了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原以为又丰满又滋润,却是黄皮寡瘦的。她没认出我,挑着两桶水忽闪忽闪地走远了。那瘦瘦的背影,让人心酸。巧合的是,那个瘦高的皮肤黝黑的小眼睛的伴娘,最终却做了我堂弟的媳妇。

  母亲生前说,这件事,像一条蛇,一直躲在黑暗潮湿的地方,它动不动就会跑出来,让人伤心呢!又说,你们念书的人,大多都是陈世美!

  我争辩说:“那时我还没考上大学,不算陈世美!”

  母亲死后,我很是内疚当时的决定。我总是记起那个女裁缝,记得她面朝窗户发呆的模样。那一年她十五岁,下午的阳光黄黄地照着木耳小镇的土街,照着屋顶上翻飞的经幡,照着女孩青春却木然的脸庞。

8.不听话的阿珍

  像妹妹和女裁缝这样的被命运牵着走的女子,在杨庄还有,比如那个不听话的阿珍。

  阿珍姓张,是杨庄上一个猎户的女儿,长得出奇的心疼。但她调皮,从小就有自个的主意,不愿听父母的话。读小学的时候,遇到朱旗村的一个男孩,她觉得他就是她一生的伴侣。后来,她出落成美丽的少女了,有一天,她出门挑水,刚到村口,遇到在媒人的陪伴下来提亲的男孩。男孩没进她的家门就走了,据说,是因为她担着空桶出现在她家的巷道里的缘故。

  吃饭时她总是把筷子捏得很远,大人们说,这样拿筷子的女孩总会被嫁到遥远的地方去。十七岁那年,她的父亲真的把她嫁往一个说话无法听懂的异地。因为羞怯,她没把这事告诉那个男孩。因为怨恨,她愿意把男孩蒙在鼓里。

  她没听大人的不可骑狗的话,骑了她家的四眼黑狗,所以她出嫁的那天,下起了大雪,遮蔽了乡村通往外界的道路。但她还是跟着两个陌生的男人离开了。因为痛苦,她想号啕大哭。因为坚强,她又把泪水咽进肚里。

  她没听大人的告诫,常用手指指点爬上山巅的月亮,长大后在和丈夫的厮打过程中,被折断了右手的食指。她教育她的儿子:千万不要用手指点月亮,否则你的手指会长成我的这个样子。

  她的儿子跟她一样,也不听大人的话,在山里折摘蒲公英,手心手背都沾满了白色的汁液。几月后,他的左手背上长满了瘊子。那些瘊子越长越大,被乡村医生给割掉了。因为伤口发炎,医院里截掉了左手。从此,他成了没有左手的孩子。

  几年后,她没听别人的劝告,去看望一个来自故乡的男人,结果被公婆辱骂,被丈夫殴打。她在那遥远的地方声名狼藉,觉得活着真没啥意思,就吃了药,结果真被鬼魂勾去了灵魂,从此住进坟墓里。她的丈夫伤心了半年,又伤心地娶了个小时候骑过狗的女孩。

  她死后,那个曾看望过她的男人,去了埋葬她的地方。在墓地里,他号啕大哭,这让人们觉得这世界失去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这或许就是大多数杨庄女人的命运。她们刚嫁过去,或刚娶进来,都新鲜如桃,浑身散发着香气。生过孩子后,就旧了,旧得厉害,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在田野里,在路口,在节日里,都显得疲惫,仿佛被油污浸透的抹布。但她们还在给家人挡风遮雨,不会像大桥那样突然垮塌,也不会像空气那样突然消失。她们一边喂养着儿女,一边忍受着男人们的呵斥和背叛。后来,又旧旧地站在村口,目送儿女离开家门,走向更远的地方。

  扎西才让,男,藏族,年生,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甘肃甘南诗人,甘肃省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甘南州作家协会副主席。年开始文学创作,曾获诗神杯全国诗歌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西藏文学》九四年度作品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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