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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小说张辉丨房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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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辉,男,年7月4日出生于山西垣曲。现就职于垣曲县小浪底水库移民工作办公室,机关党支部副书记,垣曲县文联兼职副主席,垣曲县政协委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家在线》签约作家,《作家新干线》小说编辑。在全国各地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新闻报道、童话等百余万字。
文学天地
房锁(上)
作者:张辉一
伯父房锁的故事诞生于八十二年前一个冬日的夜晚。从那个夜晚开始,传奇就如同寒冷一样贯穿了他的整个人生……
月黑风高,寒意萧萧。猫头鹰凄厉的叫声在潘家堡四处回荡,令人毛骨悚然。躁闹的狗儿们也此起彼伏地狂叫着。祖父张天亮怀抱着一只油腻腻的纸箱诚惶诚恐地摸出了潘家堡。纸箱像装满了魔咒,每走一步就加重一分,以致让他有些气喘吁吁。等狗落下最后一声狂叫时,祖父终于到了潘家沟油坊。
祖父一个臂弯托着纸箱一手掏钥匙打开院门的锁,进了院子,来到榨油房门前,小心翼翼地把纸箱放到地上,一把摸到了门上硕大的铁锁。他回头朝黑夜里望望,满眼都是黑黢黢的世界。这个夜像死亡一般沉静,冰凉。
祖父抖抖地掏出钥匙打开铁锁推开门,弯腰端起门前地上的纸箱子,抬步进去。屋里的蓖麻油、棉籽油味合着暖和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进了屋用脚轻轻带上门板,在黑暗中摸索着把纸箱子放到屋角的床铺上,然后划着了根火柴,点着了靠着土墙上的一盏棉油灯。光亮暖暖地撒满了屋子。
祖父的目光浑浊而悲戚。刚过三十五岁的小伙子却已是这样的困顿不堪,像个小老头。他一手端起箱子,一手在床铺上拍着。其实床铺也就只剩巴掌那么大一块了。刚榨出来没几天的蓖麻饼、棉籽饼堆满了屋子,实在没地方了,连床铺上都放满了。他把箱子稳稳地放到这小小的空地上,刚想伸手去打纸箱盖,却又像触电似的缩回手来,长叹一声,深情地望一眼床铺旮旯里稳稳放置的纸箱,毅然回身走出屋去……
第二天一早,雾霭还茫茫地漫在潘家堡,张天亮家孩子夭折的消息就已四处传开。祖父张天亮在地主潘富贵的潘家沟油坊做工并兼任保管,平日里对在油坊做工的其他村民照顾有加,因此在村里的人缘极好。这些庄户人家善良的女人们冒着刺骨寒风前来安慰他的女人彭氏。彭氏躺在窑屋的土炕上,蜡白的脸上满是悲痛欲绝的神色。这个瘦弱的小女人已是三度生子,三度夭折。女人们摇着头叹息着安慰她:“你还年轻,还能生,以后会好的。”女人们安慰彭氏的同时好像突然发现了屋里还缺少了什么人,紧接着就开始责怪起来:“天亮呢?天亮呢?”“这个天亮,老婆都成这样了也不烧碗热汤来?”……
其实,那个夜晚,我的祖父张天亮从潘家沟油坊回来后,侧身躺在祖母彭氏的炕脚头一夜未眠。“三个了,三个了,三个儿子一个都没能成,老天爷呀,你是让我张天亮断子绝孙吗?!”
祖父辗转反侧,满心悲戚。公鸡第三遍啼鸣响起时,他翻身下炕,去伙房里找出几块黑油油的木板来,叮叮咚咚钉了个小盒子,然后扛在肩上走出院门。天还没亮,他轻手轻脚走出堡子,向潘家沟油坊走去。
到了院门口,祖父怔住了,——院门是敞开的!他大步进了院子,远远就见榨油房的窗户里透出几丝光亮。“谁半夜里来油坊了?莫非有鬼不成?”他头皮一紧,心一下提到了嗓门眼!但他还是咳嗽了几声给自己壮着胆继续大步向榨油房走去。
榨油房的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便开了,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正耸立在屋中央!祖父惊出一身冷汗,口中不由地“啊!”一声恐叫。那身影很快回过头来,在昏黄的麻油灯下,他看清了那是地主潘富贵。潘富贵满面的凝重和愤懑:“张天亮,孩子是你放这里来的?”
祖父像遭霜打了一般的蔫瘪。他放下肩上的木盒子,懦懦地说:“潘……潘老爷,孩子是昨晚没的,咱这里风俗,死婴不能在自家放,要直接扔掉、埋掉,可……我觉得娃儿恓惶哩,天黑也看不见路,所以我就先在油房放一晚,半夜起来钉了个盒子,打算装了,到后沟找个地方埋了……”
“张天亮你狗日哩,敢把死娃放到我油坊来,你是嫌老子不晦气吗?!”潘地主狠踹了祖父一脚。祖父咧嘴摸着剧痛的屁股,低下头一声没吭。
屋里一阵静默,针掉地上都可听到的静默。就在这时,几声婴儿微弱的啼哭声隐隐传来。潘地主一脸的惊愕,祖父也竖起了耳朵。的确是婴儿的啼哭声,丝丝缕缕,绵绵不断,而且犹如嫩芽破土般呈现出愈来愈大的劲头。潘地主转过身,因为声音像是从他身后的床铺上那只纸盒里传出来的。潘地主惊恐地退后两步,指着纸盒叫嚷道:“天亮,天亮,你他娘的还不快看看!”
祖父脑子懵懵的,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嘴里哦哦地应着,一个箭步跨过去,打开纸盒,取出紧裹的褥子,凑到灯下打开一看,襁褓中的那个小孩儿竟停止了啼哭,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小舌头不停地舔着嘴唇,像是饿了。祖父欣喜若狂地大声喊叫着:“我……儿没死,我……儿没死!”
潘地主眨眨眼睛,叹口气,摸摸嘴边那掫山羊胡子,神气地说:“昨晚牛场那边没麻油饼了,我说起早点来油房看看麻饼还有多少,谁料到打开门进来,就闹出这处事!你狗日哩,要不是我这油房他早死了,以后你可要给我好好地干活啊!”
祖父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地连连点头。
祖父后来才知道,那一晚陈家堡也发生了一件怪事,——与潘家堡五里之遥的陈家堡,地主陈有财家的长工李大毛也生了个儿子,这孩子也是出生快一个时辰了没出来气,李大毛也以为孩子夭折了,哭死哭活正打算扔掉时,孩子“哇“一声大哭,活了过来。李大毛给他儿子起了个贱名叫李狗蛋。
二
那个清早,祖父怀抱着奇迹般复活的儿子,脚下生风地奔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几步就忍不住把脸在薄薄的温热的襁褓上贴一贴,感受着小生命的蠕动和温暖,幸福的暖流涌遍全身。“感谢潘老爷,感谢老天爷,感谢……”祖父脑海中突然显现出了油坊,显现出了榨油房:严实、温暖的房子;硕大、厚实的门锁;房、锁……他像是得到了某种信息的启发,一个很踏实的字眼在他脑际迸发出来:房锁。他低头用毛茬茬的嘴在襁褓上亲一口:“我的房锁啊!”这个儿子的命是在榨油房锁来的,叫个“房锁”,会与村里那些叫“拴住”、“锁住”、“粘住”的孩子们一样身体健康、生命顽强。
在很多年后,祖父都为自己起“房锁”这个名字感到自豪和骄傲。不但是因为他死而复活、失而复得的儿子带着“房锁”这个名字,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存活了下来,更让他引以为傲的是,“房锁”的出生彻底点燃了他张家的生命之花——之后的三年里,他的女人彭氏又接连为他生下了我的父亲“窑锁”和叔叔“院锁”。潘家堡以潘姓和老长工家族米姓人居多,祖父张天亮在村里算是独门独户了,能在五年之内成功养育出三个男孩,这足以说明张家的人脉根系深深地扎进了潘家堡这方古老的土地上,张家沉睡多年的大树终于抽发了新枝焕发了新芽,而且将在不久的将来更加枝繁叶茂,生生不息!
祖父张天亮经常仰头望着天,说:“天——亮——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村里人都这么说房锁,父母也是这样为房锁祈福。房锁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从小就养了一副敦实的身板,耳垂大若拇指活像寺庙里的如来佛,一双浓眉大眼透着庄户后代的淳朴和善良。
房锁从很小的时候见到地主潘富贵就不觉得怕。潘地主整天着一身黑绸布袍,走路呼呼带风,满脸的威严,见谁都不大说话,村人们谁见他都胆怯。但房锁不怕,每次见着潘地主,房锁都会迎上去,面对着潘地主,绽露满脸的憨笑。潘地主总会把黑脸板得更可怕说:“狗日哩,不是我你早死哪去了!”村人们说:“潘老爷是房锁的救命恩人呢。”
但,谁都不会想到,潘家人后来又救过房锁一命,确切地说应该是潘地主的宝贝女儿潘妮子救了房锁一命。
这年冬天,房锁刚过完五岁生日。母亲彭氏怀抱着嗷嗷待哺的小弟弟院锁在窑屋里不停地抖擞着。人口多了,养家糊口的却仍是父亲张天亮一人。父亲早出晚归地到潘家沟油坊去做工,地主潘富贵每年能多给他灌半瓶蓖麻油,另加半小袋米。因为房锁过五岁生日,母亲从已剩不多的米缸里拿出了一点米,混合一些粗麸面,熬了一小碗粥,来庆贺房锁生日。懂事的房锁端着碗凑到母亲嘴边,任母亲怎样推硬是喂她喝了两口。然后,房锁带着他的大弟弟、我的父亲窑锁走出院子。
冬日的太阳暖暖地晒着,房锁和窑锁圪蹴在土院墙根下。房锁把碗端给了窑锁,“快喝吧,别告诉娘。”这时房锁感觉到头顶和眼前的阳光突然黯淡了下来,抬头一看,竟是地主潘富贵魁梧的身子站在面前。潘地主抱着他女儿潘妮子。潘地主教育潘妮子说:“让你不好好吃饭,看这些穷娃子喝米汤都这么香哩。”
房锁站起来,憨厚一笑:“潘老爷,今天我过生日哩。”
潘妮子从潘地主怀里挣扎着下到地上,嘻嘻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黑乎乎的卷卷凑到房锁跟前:“给你芝麻饼,很好吃哩。”房锁伸出两只手掬在一起,潘妮子手一松,黑卷卷哗啦啦落到了他手心窝。潘地主不耐烦地嚷着说:“快走,快走,先生要讲课啦。”他抱起潘妮子转身走开。走出一大截了,潘妮子回过头笑嘻嘻地喊叫说:“我家油坊芝麻饼可多哩,明天我再给你拿点。”
房锁双手捧到鼻前闻了闻,“真香啊!”他很熟悉这香味,父亲每次下工回家身上就沾满了这味道。他尝了一小块,油油的,香香的,从未有过的幸福感顿时装满了心房。他把黑卷卷装进弟弟口袋,吩咐弟弟把碗送回家,然后自己一拍屁股跑了。
这一天,到很晚的时候,祖父下工回到家没有看到大儿子房锁,便问祖母,祖母惊愕:“他让小窑把碗送回来,他人没回来,我以为他去油坊找你了!”祖父说:“晌午那会,我在油坊干活,小房是去了,过了一会不见了,我还以为他回来了!”祖父又一想:“是不是和村里小孩玩去了?”结果走遍了村里所有人家,小孩们全在家,都说没见到房锁,大人们也说没看见。他脑袋一阵轰鸣,一种不祥的预兆袭上心头!
很快,村人都聚来了。短暂的询问、商量之后,找寻工作开始了。村人们有提马灯的,有点火把的,河道里、沟坳里、山坡上、村子的每个角落,到处是找寻的亮光,到处是切切的呼喊,但哪里都没有房锁的应声。直至深夜十二点,冷风飕飕地起来时,村人们停止了找寻,把祖父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叹息、安慰……再后来,人都渐渐离去。这个到处充满着饥饿的年代,人吃不饱,狼也吃不饱呢,夜深人静之时,后山上狼的嚎叫声不绝于耳。村人们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猜想房锁没准是让饿狼叼去吃掉了。祖父坐在窑屋门口满面悲怆,祖母在窑屋哭得死去活来。五年前那个冬夜房锁死而复生,五年后的今天他又竟离奇失踪,也许又是生而复死。房锁仿佛天际间一颗流星,匆匆划过一道亮光之后消失在了茫茫的宇宙……
人已走完,寂冷袭来。祖父站起身时听到了有“嗵嗵”的脚步声传进院子,在这脚步声里祖父仿佛听见了某种希望。他刚向前迈了一步,就看到地主潘富贵抱着潘妮子大步流星踏进来。潘妮子哭得像个小泪人似的。潘地主嘴中急叫道:“你家娃子不见了,搞得我家妮子也哭闹不停!”祖父说:“潘老爷,妮子怎么了?”潘地主一抖身上的绸衣说:“妮子说房锁可能在油房哩!”……
房锁果真就在潘家沟油坊的榨油房里!
房锁仰面躺在油房地上,口吐白沫,腹胀如鼓。原来饥饿的房锁尝了潘妮子给的芝麻油饼,很是兴奋,随后来到油房,趁父亲不注意爬到床下,待父亲锁门离去,他爬出来解开麻袋,抓起油饼便吃。孰料到,他吃的竟是蓖麻油饼。蓖麻油饼是有毒的,饥饿的房锁错把蓖麻饼当芝麻饼吃了,吃得腹中鼓囊时,感觉一阵眩晕,没了知觉……
祖母把皂角砸碎了,熬了两碗皂角水给房锁灌服了,昏迷多时的房锁终于睁开了眼。他看到了惊喜的爹娘,还有潘地主,还有潘地主水灵灵的女儿潘妮子。潘妮子满脸的泪痕,瞬间哭相换成了笑颜,她伸出小手抹一把泪,又摸摸房锁的头说:“房锁哥,你总算醒了。”
潘地主瞥了祖父一眼,很是抱怨地叹了口气,然后抱过潘妮子说:“妮子,房锁活过来了,现在咱们可以回了吧?”妮子看着房锁,满是泪痕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房锁眼瞅着水灵灵的潘妮子,幼小的心灵里泛出阵阵的感恩与怜爱。他咧嘴笑了。
三
房锁成了潘家私塾里唯一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但他不知道他能踏进潘家私塾,是父亲用勤劳和忠诚换来的,他只知道潘妮子对他很友好。在孩子的世界里,故事就这么简单。
房锁两度陷于危命,两度被潘家父女搭救,祖父将潘地主视为恩人,在油坊干活也更加卖力。这一年,潘家沟百亩良田里的蓖麻大丰收,祖父赶着马车先后百余趟才把颗粒饱满的蓖麻籽拉回油坊仓库。那个没有电,没有现代化榨油机的年代,榨油完全要靠人工来进行。
在潘家沟油坊里,置放着一架黝黑色的木制卧式楔子榨油机,据说它来自于湖南茶陵山区之中。它的主体部分是用一棵生长了三百年的樟树制成的。在当地使用了二百多年后,几经周折被潘地主得到了手。榨油机刚到潘家沟油坊时,就像神秘的武器,没人会懂它会用它。潘地主便在堡子里昭示:谁能在一月之内把这榨油机研究通达了,能顺利使用了,就高酬长期雇佣,并且可以准许受雇者一个子女进潘家私塾读书。
潘家堡几百壮汉都是来看看,最后纷纷摇头叹息而去。结果只有祖父自告奋勇,潘地主让他住进了油坊专注探究。经过半月的反复研究,祖父终于掌握了榨油要领。他先在榨膛中装好蓖麻籽后,在榨膛的一侧塞进木块,然后利用吊着的撞杆撞击木块之间的一个三角形楔块。随着楔块被打入榨膛,榨膛中横放的木块就会对油饼产生挤压的力量。随着这个力量的不断增加,就会有清亮的麻油流出来。
这一冬,祖父夜以继日地在潘家沟油坊劳作。堡子里很多起夜的人都会听见倒蓖麻籽时的“哗哗”声和榨油时木击的“嘭嘭”声,当然,也包括潘地主。
两个月之后的一个清晨,潘地主推门进去油房,一眼便看到他的长工张天亮正手把着榨油机在喘气。在那个异常寒冷的清晨,祖父身上却冒着热气,只是人显得消瘦,双眼布满血丝。“潘老爷,我榨完了。”祖父脸上流溢着胜利的笑容。在他身后一长溜大瓷缸里,装满着蓖麻油;屋角里一袋袋蓖麻饼整整齐齐地摞放着。祖父像个打了胜仗的英雄把靠在榨油机旁。
潘地主“嘿嘿”一笑,上前把住他的肩膀,拍了拍说:“天亮,我没白救你家娃子的命。”
祖父憨厚地笑笑说:“谢谢老爷。”
潘地主突然很夸张地拍拍脑袋说:“对了,房锁是不是该上学了?”
祖父苦笑一声说:“是啊,都七岁了,不过得送陈家堡去,潘家堡学堂要塌了,孩子们没人敢上了。”
潘地主哦一声,然后走到油缸前挨个看了一遍,脸上挂满笑容说:“这个月的工钱按双倍的给你。你休息两天,然后和我到河南一趟,把这油给卖了,现在油价正高呢。”
然后,祖父看到潘地主正要离去的身影又转了回来。潘地主说:“明天把房锁送过来念书。”
祖父满面激动,刚想道谢却又忍不住张开大嘴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四
潘家私塾真好。
私塾是五间青砖瓦房,座落在潘家堡子最中心的位置。私塾两扇木门上贴着一副对联:“万里东风临潘宅;满园花朵发新容”。私塾背后便是潘家祠堂,爬上院子墙头,经常可以看到潘地主跪拜在祠堂里,面对着一些黑色的牌位烧香、磕头,嘴中还会念叨些什么。
不过,房锁对潘地主和祠堂不感兴趣,私塾的院子才是最吸引他的。院子很大,在入学不久,天气就转暖了,太阳暖暖地晒在大院里,不知名的绿草野花如同刺绣般冒了出来。院东头几树粉红的桃花和雪白的杏花也竞相开放,引来群群蜜蜂嗡嗡飞舞。还有两只漂亮的金翅鸟在树杆上搭窝安家,每天都会唱出几串清脆的歌,真真把房锁小小的童心世界打开了。
房锁真正感觉潘家私塾的好还是因为经常可以和潘妮子在一起。那天清早,祖父张天亮把房锁送进学堂时,房锁一眼就在那十几个孩子中看到了潘妮子,这让他眼前一亮,心里也莫名地暖和起来。潘妮子身着一件淡蓝色的碎花衣服,一甩背后的小长辫子走上前来拉住房锁的手说:“房锁哥,欢迎你来我家读书。”潘妮子粉嘟嘟的脸上,那双大眼睛好像在微笑,在说话。
房锁被潘妮子的小手牵着,在她身旁的一个空位坐下来。老先生戴副眼镜,但并不严肃,说话很是和蔼。房锁和潘妮子坐着同桌,同读着《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他开始在这个美妙的知识海洋里徜徉。
还有一件让房锁感到美妙的是,他在潘家私塾不仅不用交学费,而且还可以和潘妮子及其他孩子一起免费吃饭,潘家的饭油很多,面条很白,美味可口,房锁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他想:等到哪天了,家里每天都能做这么好吃的饭就好了……
每次教完一课,先生就会发号施令似的说:“休息一会吧。”潘妮子都会拉着房锁的手奔出屋门。在院子里,他们可以玩过家家游戏,潘妮子扮新娘,房锁是新郎。
有一次,房锁背着潘妮子“过凉石”,不料脚下一滑,两人同时摔倒在地,房锁从地上爬起来时,看到潘妮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叫几声也没应答。他急急地俯下身去,朝潘妮子脸上、嘴上吹气。以前隔壁刘老汉家孩子从门前的皂角树上摔下来半晌出不来气,刘老汉就是这样做了人工呼吸就好的。房锁正这样给潘妮子做“人工呼吸”,潘妮子却突然从地上翻坐起来,哈哈大笑着抱住了房锁,其他孩子也都哄笑起来。潘妮子的手臂紧紧地抱住房锁的脖子。房锁感到了莫名的恐慌,他开始奋力地挣脱着潘妮子的手臂环抱。“妮子……妮子,快松手,别被你爹看到了!”
房锁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来自背后的冲击力让他屁股上顿时感觉火辣。“胡闹!简直是胡闹!”潘地主如同狮吼般的呵斥在他身后炸响。房锁感觉到潘妮子的手臂软塌塌从他脖间滑落。他转过身,看到潘地主黝黑的脸膛上满是凶气。潘地主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喝骂道:“狗日哩穷娃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然后蹲下身,拍打着潘妮子身上的土,抱到怀里连声问疼不疼。
房锁怯怯地缩着脖子,不敢再看。其余的孩子都悄悄溜开了。最后,房锁听到潘地主凶狠的声音:“你还不滚!明天别来了!”房锁知道是让他滚的。他点点头,然后懦懦地挪着步子走向私塾的大门。就在脚步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听见了潘妮子带着哭腔的声音:“我就要房锁来,我就要房锁来!”……
不到半月的私塾生活就这样匆匆结束,而且是定格在潘地主的怒吼声里。他站在母亲面前呆若木鸡,白皙的脸上留着父亲鲜红的手掌印。父亲举着手,抖抖地说:“你要给我记实了,咱们就是穷苦人家孩子!”父亲眼角泛着泪花走出屋。母亲把他拉到跟前,轻轻抚着他的脸,然后一把抱进怀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五
房锁再没踏进潘家私塾门。
房锁失学了。潘家堡的公办学堂房子依然是危房,教书先生也一直病在家里,所以潘家堡的学堂门仍一直关着。堡子里的孩子们,除过潘家那十多个富人子弟仍在私塾里念书学知识外,其他的大都如破圈之羊,上山坡,下河滩,追野兔,抓小鱼。穷人家孩子们就这样在无限的自由里享受着他们自己的快乐。房锁就在这个群体里,而且还是个小孩儿王,小孩子们崇拜他的原因竟是他敢当着潘地主的面,把潘地主的宝贝女儿推到在地!
但,无论野外的生活有多么自由自在,房锁还是想念那个深墙高院里的潘家私塾了。大院里的桃花、杏花大概都败了吧?都结小绿果了吧?树杆上那对金翅鸟夫妻是不是下蛋了?教书先生还在课堂上晃着脑袋教念“人之初,性本善……”么?还有,潘妮子呢?她还穿着那件漂亮的淡蓝色的碎花衣服么?房锁想到潘妮子心里就乐了,潘妮子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仿佛就在他的心底里呢……
可是,房锁再无见过潘妮子。潘妮子的父亲潘地主倒是遇见过几次,每次房锁都是远远地躲开了,虽然相距遥远,房锁还是能感觉到潘地主脸上那森人的凶气,那天潘地主在私塾院里踹他一脚以及凶狠的怒吼声带给他的恐怖在他心头如同阴云难以消散。
房锁带领小孩儿们闹天闹地的自由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父亲还是把他送进了与潘家堡相距五里路的陈家堡学堂。同去陈家堡学堂上学的还有潘家堡三、四个玩伴。陈家堡学堂是公办学堂,环境条件明显不能与潘家私塾相比,他们几个小孩儿每天早上天刚茫茫亮就得步行五里路,从潘家堡赶到陈家堡,放了学再步行回家吃饭,吃了饭再步行上学。房锁就这样,在每天早、中、晚和几个玩伴们的步行上学中送走了半年多的时光。他在学堂很聪慧,又知勤奋,学习成绩很好,父亲对他更是喜爱,常鼓励说:“庄稼辛苦到了有饭吃,秀才勤读到了有官做。好好念书吧,长大了考个一官半职,也不受这苦了……”
父亲黝黑的脸膛上镌刻的期望,房锁能感受得很清晰,所以,勤学苦读成了他生活里唯一的基调,除了学习,他什么都不去想了,比如潘家沟油坊香气宜人的芝麻饼,比如满脸凶杀之气的潘地主,比如清静幽雅的潘家私塾,比如潘家堡后面土山上满坡咕咕叫的山鸡,还有潘家堡前常天在汩汩流动的亳清河……直至后来在陈家堡地主陈有财的私塾前见到潘妮子,他才记起来一些往事。
那天下午,教书先生在学堂宣布了放假的消息后,孩子们欢呼雀跃地奔出学堂,奔出学院。但他们并未回家。班上一个叫李狗蛋的,也就是与房锁同一晚出生、同样差点夭折的那个孩子,他说他家母狗生了七只小狗,他爹将母狗和小狗隔开七天,不让小狗吃奶,也不喂给任何东西,到了第八天,只剩下一只活的,他爹说这就是“熬狗”,这只小狗长大了一定是条能打猎、护院的神犬。李狗蛋这样的说法让班里的学生感到无比神奇,于是约好放假后一起去他家看那只“熬狗”。
去李狗蛋家是要路过陈家私塾的。房锁早想过去看看陈家私塾了。陈家私塾是不是比潘家私塾还要好呢?陈家私塾院子里也有桃花、杏花么?房锁和同学们说笑着一路小跑向狗蛋家而去。不出一里路,远远地便看到前面一座青砖蓝瓦院落,房子底座很高,显得很有气势。李狗蛋扯扯房锁的衣襟说:“房锁,你看,你不是想看陈家私塾吗。”房锁这才知道这便是陈家私塾了。到了门前,大门紧闭,却传来阵阵孩童嬉闹声,紧接着大门开了,一群孩童从门内涌出,一串清脆的熟悉的笑声撞进了房锁耳朵里。房锁抬头一看,是潘妮子!
潘妮子身着一件天蓝的花格格衣服,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了一个美丽的发髻,俨然一位漂亮的小公主。房锁感觉到心底涌起一种愉悦!房锁看着潘妮子,很想惊叫出来:“潘妮子!”但,他嘴动了动没能发声。他看到,潘妮子的手是被一个身着绸衣的少爷模样的男孩牵着的。李狗蛋在房锁耳边低语:“这个潘家小姐和我们陈家堡少爷定了娃娃亲呢。”
房锁心底泛出了莫名的悲伤和无奈。他朝潘妮子笑了笑。潘妮子显然也看到了他,刚想笑着和他打招呼,却被一旁的陈家少爷一扯,僵冷了脸。房锁就在这样尴尬的局面中被李狗蛋拉扯着离开了陈家私塾门前。到后来,到了狗蛋家,至于那只熬狗,房锁似乎就没怎么看清楚。房锁感觉自己有烦闷的心事了。
房锁没有顾恋同伴,径自从李狗蛋家出来往潘家堡去。天将黑时,赶回潘家堡,远远便见母亲彭氏站在家门口。母亲给他打招呼,他也一言不发,如同泥鳅般从她身旁滑过。进了屋门,他把书包抛在炕角,一头倒在炕上。母亲进来问,他仍不说话。母亲把手放他额头试试,笑说:“你好好的,不发热,不感冒,神经啥?”
晚饭时分,父亲回来了。房锁听见母亲在父亲跟前叨叨说:“这孩子神经兮兮,回来了一句话不说就倒炕上睡了。”父亲说:“别管他,念书太紧张了,好容易放假让他多睡睡。”父亲紧接着说给母亲的话却让房锁神经崩紧了。父亲说:“今个儿潘老爷的妮子和陈家堡陈老爷的公子钱柜定亲了,这潘老爷心情好,赏给我一瓶麻油。”母亲说:“潘妮子可是个好女娃呀,只可惜了,陈家那钱柜,我见过一回,尖嘴猴腮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父亲急急地骂道:“你这婆娘,懂个狗屁呀,人家这叫门当户对,再胡说,让潘老爷知道了要你的狗命!”
房锁感觉鼻头一酸,眼泪便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接着,他不能自已地抽泣起来,最后,变为嚎啕大哭。父母万分郁闷地上前来,再摸他脑袋,询问他到底怎么了,可是,房锁就是不说话,他只是哭。他心底知道,这次,潘妮子是真的要远远走开了。
六
后来的日子在房锁的记忆中简单而明晰。他只记得自己在陈家堡学堂里异常勤苦地读完了小学,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镇中学。在镇中学,他相继听到了一些消息,诸如斗地主、分土地、划成分。他甚至有些抵触这繁闹的世界。他只想听父亲的话,好好学习,掌握知识,哪怕将来回潘家堡或陈家堡学堂做一位教书先生都好。
但,房锁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平静的人生会因为潘妮子的出现起了大波澜。
一九四九年秋的一天下午,房锁刚吃过饭走进教室,翻开课本打算温习一下上节课的内容。突然,一个身着蓝格格衣服的女孩气喘吁吁地撞了进来,口中叫着:“房锁哥,房锁哥!”房锁定睛一看,竟是潘妮子。已经很久没看见过潘妮子了,偶尔听父亲说起过潘地主把潘妮子送到了县里去读书了。房锁起身,有些惊喜,说:“妮子,你怎么来了?”潘妮子急急地用哭腔说:“快回去,快回去,他们要批斗我爹呢!”……
房锁和潘妮子坐进了停放在校门口的马车。他坐进去之后就有一种莫名的怒火迸发,——陈家少爷陈钱柜龟缩在车厢一角!陈家少爷不就是潘妮子的未婚夫么?房锁真想跳下车去!但,他还是强忍了一下,说:“妮子,有陈少爷在,干嘛还要来找我回去?”
潘妮子说:“陈家堡的李狗蛋,这次闹事的就是他!我知道,他最听你的话了。”
房锁舒一口气,心底有种自豪感慢慢滋生起来。他冷眼看了看龟缩着的陈钱柜,那个与他同龄的富家子弟现在全然没了平时的嚣张气焰,惨白的脸上充满恐惧和不安。正好陈家少爷也看过来时,朝着房锁虚虚地干笑了两声。
马车风一般疾驰着,很快便到了潘家堡。房锁远远地就看到很多人拥簇着嚷嚷着,走近一看,众人押着的正是潘家堡地主潘富贵和陈家堡地主陈有财。两个地主头戴纸糊的尖帽,帽上写着“打倒地主土豪”的批语。陈家堡的李狗蛋一手推搡着走在前面的地主,一手握着根大木棒,怀着深仇大恨似的叫嚷着。房锁不明白,昔日那个曾流着鼻涕、顺从地跟随在他身后的毛娃子李狗蛋现在为何变得这么凌厉、嚣张。
房锁跳下马车,人群正好拥簇到跟前。房锁说:“狗蛋,你这是干嘛呢?”潘地主闻声抬头看着房锁,眼里满是哀怨。房锁蛮以为李狗蛋会像以前那样恭顺,不料,狗蛋朝他挥挥手中的棒子叫嚣道:“你眼睛瞎了吗?我们正在批斗大地主、大土豪!”狗蛋话音刚落,手中的棒子却挥了起来,狠狠地落在潘地主肩膀上,潘地主痛叫一声卧倒在地。
潘妮子呼叫着“爹爹爹!”扑上前去,跪倒在李狗蛋面前说:“求求你,别打我爹了。”狗蛋却丝毫没有饶恕的意思,还要继续挥棒砸下去。
就在这时,房锁看到父亲张天亮突然从人群中出来,扑倒在潘地主身上,回头对狗蛋说:“狗蛋,你别打了,要打就打我吧!”众人嚷着:“你给地主做长工,当狗腿,真该打!”李狗蛋的气焰似乎被众人的叫嚣撩得更高了,他诡笑着挥棒砸了下去。房锁只听父亲“哎呦”一声捂头,血便从头顶喷溅出来。
房锁满腔的怒火突然爆发,这个文弱的少年突然间像怒狮般咆哮着冲过去,从李狗蛋手中夺过木棒,朝李狗蛋的腿狠砸下去,他听到了木棒砸在李狗蛋腿上折断的声音,也随即听到了李狗蛋的痛叫声。
李狗蛋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他捂着腿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倒下去。有人叫道:“不好了,狗蛋腿折了!”懵懵中,房锁感觉被推了一把,又听到父亲急催说:“你还不快跑!”房锁这才感觉闯了大祸,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拔腿向后山跑去。身后有人在叫嚷着追了上来,他惊恐万分,心里只记着要跑,跑!风在耳边飕飕地掠过,他飞出了潘家堡,飞出了麦苗地,飞进了后山的密林。最后他在一个小山坳里躺卧下来,恐慌的心跳却久久不能平息……
鸡叫头遍时,房锁出现在潘家堡村口。堡子里狗儿叫得厉害。他犹豫了好一会,正要转身走开,突然感觉肩头被一双大手扳住。他刚要惊叫,嘴又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凭着一种奇特的本能,他感觉到是父亲张天亮。“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在这里截住你。”父亲压低了声音说,“你闯了大祸了,狗蛋的腿断了。你走吧,去河南洛阳新安县城关镇上找油坊的贺老二,我以前过去给他送蓖麻油,和我关系很好的,他会安置你。”黑暗里,房锁依稀可以看到父亲头上裹着白纱布,那是李狗蛋的罪孽。他心中对李狗蛋的负罪感也立刻淡了下来。
懵懵中,父亲把一个布袋塞到他手上,然后推了他一把,说:“这是五十块钱,里面有详细地址,你走吧,永远不要回来了!”房锁鼻头一酸,上前抱住父亲抽泣起来。父亲再推他一把,他终于扭头闯进无边的夜色中……
七
十年之后的一个春日,房锁返回了潘家堡。
房锁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身边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她是河南新安城关镇油坊老板贺老二的侄女贺兰。
贺兰的父亲是城关镇上一家铁匠铺的老板。贺老二当年看房锁是个实在人,正好哥哥贺老大的铁匠铺缺个帮工的,便安置他去了。丢下书本的房锁默默地拿起了铁锤,在铁匠铺一干就是十年。贺老大也极欣赏房锁为人处事的实诚,就把宝贝女儿贺兰许配给了他。在那十年里,房锁强忍着思家念亲的苦痛,在铁匠铺老老实实做工,潜心学得了一手不错的铁艺。他知道自己的出身和处境,能有事做,有口饭吃,平安无事地活下来,这比什么都强。
房锁得知父亲的去世是在返回潘家堡的半月前。那天,他正轮着铁锤叮叮当当打铁,突然大弟弟窑锁就跑来了。兄弟阔别十年相见,甭提有多亲了。等问及父亲,窑锁红着眼告诉他,父亲刚刚去世入土。房锁悲痛欲绝,怒问为什么不早来!窑锁说父亲是在即将闭眼离世前才告诉他老大房锁的藏身之地,要他在为自己办完丧事后再出去寻哥哥回来;父亲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当年房锁打断了狗蛋的腿,迟早是要回来了结的,他去世后腾出老宅赔偿给狗蛋,前世的恩怨就算两清。
房锁和媳妇贺兰在村口遇见了早等在那儿的弟弟窑锁和院锁。乡村却换了副新面孔,潘家堡大路两边的房墙上到处刷写着“永远跟党走,建设新农村”之类的标语。房锁深深呼吸了一下,仿佛嗅到了儿时熟悉的气息,那些玩伴们,老油坊,还有潘妮子,他们的影子瞬间浮现出来。窑锁弟弟说,潘家堡和陈家堡先前都是以地主姓氏取名,现在没地主了,潘家堡和陈家堡就合并了,叫朝阳村了。但,他还是急切地问弟弟们道:“咱娘呢,咱娘呢?她好吗?”
弟弟们接过房锁手中的行李,没进潘家堡,却朝潘家沟油坊方向去。房锁说:“你们是要干嘛去?”窑锁说:“哥,老宅已经赔给李狗蛋住了,咱们家搬油坊了。”房锁悲从心生,当年给李狗蛋那一棒子,他付出的代价是十年提心吊胆的流亡生活和老宅的赔付……
房锁刚踏进油坊大院就看到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母亲彭氏,另一个是他隐约觉得熟悉却又不敢相认的年轻女子。母亲俨然老了许多,奔上前来抓住他的手失声痛哭。他安慰了母亲一番,再抬头看那女子,她微低着头,两手交错着,想前来又不敢前来,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样子。房锁愕然道:“这是?”母亲说:“晓得你不敢认了,她是潘妮子呀,她和咱们住一起了。”那女子懦懦地前来叫:“房锁哥……”房锁茫然说:“潘妮子,不是嫁给陈家堡的陈少爷了吗,怎么又和咱们家人住一起了?”
房锁从母亲此后的言语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当年潘地主整天被游村批斗,终有一天经不住折磨含恨死去,他老婆樊氏也随即病逝,唯一的弟弟也得怪病死去。后来,潘妮子只得依约嫁给陈家堡地主陈少爷,不料这陈少爷吸食烟土成性,日益瘦弱,最后吐血身亡,潘妮子便守了寡。却常因陈地主被批判,家境堪忧,无法再待下去,于是返回到潘家堡家中。虽然潘姓家族人还很多,但因为那个年代要与地主富农划清界限,所以也无一人敢站出来接纳潘妮子这个地主家的千金小姐,所以潘妮子返回潘家堡竟也是孑然一人。只有已经定了性的“地主走狗”的张家人感觉无所谓。母亲彭氏念她可怜,而且觉得潘地主对张家是有恩的,便接入家中一起生活。张家老宅赔给狗蛋后,潘妮子也就跟着住进了荒凉的潘家沟油坊。
世事无常,人生如梦。房锁感慨万分。他前去拍拍潘妮子的肩头,说:“潘妮子,坚强点,有我们在,就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潘妮子眼含热泪点点头。站在一旁的贺兰却鼻子一哼,眼里掠过一丝轻蔑……
刚吃过晚饭,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来了,母亲介绍:“这就是你后沟叔叔米大宝,现在是村主任了。”寒暄了几句步入正题:关于李狗蛋腿被打断事件的处理工作。
村主任说:“现在潘家堡、陈家堡合并成一个村了,同村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啥事都要处理好。你家老宅虽说赔给李狗蛋了,可是,他心里觉得不痛快啊,你还是上门去赔个礼,道个歉吧。”房锁想了想,点点头。几人便行跟着一起回村去。
到了老宅门口,天已擦黑。李狗蛋正甩着瘸腿在院里走路。村主任说:“狗蛋,房锁回来了,来向你赔礼道歉了。”李狗蛋已不是当年那个幼稚的孩子,他黝黑的脸膛上满是幽怨和愤懑。房锁说:“对不起,狗蛋……”
李狗蛋坐在石凳上,摇摇手说:“别说那些客套话了,赔罪能顶饭吃?”村主任说:“狗蛋,现在咱们真是同一个村的人了,你有啥想法说说看,也不要太为难房锁了。”李狗蛋带着哭腔说:“我断了腿,地里活不能干,媳妇也说不下,所以,这辈子,你要养我,还要负责给我说个媳妇!”村主任在中间调停,最后说定,房锁每年要给狗蛋二百斤粮食。
当晚回到潘家沟油坊,房锁躺在炕上久久不能入睡。贺兰睡在旁边抱怨说:“没想到,刚到你家来,就遇到这么多麻烦事!”房锁捂着脑袋长叹一口气说:“你要怕受罪,就把你送回新乡去吧。”贺兰捶打着房锁哭说:“你个没良心的负心汉,是不是看上家里这个小妖精了就不想要我了?”房锁急说:“你小声点,别把家人都吵醒了!”贺兰却哭闹得更厉害。房锁一时慌了神,正哄着贺兰,听到母亲在院里说:“房,别惹着兰兰,不然明天看我怎么收拾你!”贺兰得了势,哭闹得更欢了。房锁也不哄了,索性一翻身下了炕,打开门,院里月光皎洁如水,他清楚地看到院中央站着个人,是潘妮子。
潘妮子亭亭玉立,娇柔无比。
房锁突然觉得神经的某个症结被击碎,继而是一种舒畅的感觉。他正想前去说话,潘妮子却扭身朝母亲住的房子而去。家里男孩多,母亲怕不方便,所以让潘妮子和她住一间屋。
房锁怔怔地站着。不一会贺兰从窑里出来,矫情地说:“就不兴人家在你跟前撒下娇啊,快进屋睡觉吧。”房锁两手翻乱头发,心情突然开始烦乱。(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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