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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民俗风情桃阳人家上



作者简介

张才富(笔名:冯才)湖北仙桃人,现居北京。教书匠,系仙桃作协会员,仙桃知名作家。多年来,在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过大量作品,特别擅长描绘民风民俗,宏扬本土文化。

桃阳人家编者的话

“乡土”一词既有“家乡”与“故乡”的第一层含义,又有“乡间”与“地方“的第二层含义。小说《桃阳人家》充溢着淳厚温情的乡土叙事,把描写地域民俗风情与乡土创作联系在一起,读之犹如打开了一扇看农村的大窗,是一种难得的阅历补偿。

桃阳县境古属荆楚之地,水乡泽国,“土膏沃绕,风俗淳秀”,民性善良柔顺;“能秉礼义,务耕织”。说它大,乃荆楚古邑;延展至整个江汉平原;说它小,则是一颗江汉明珠。现划为省直管市,武汉城市圈城市。

  这里风情别致,人文荟萃,英才辈出,人杰地灵。具有1500多年的建制历史,是汉王陈友谅故居,也是三国军师诸葛亮在此喜结良缘的地方……在这些叱咤风云的人物中,让我这农村人最仰慕的是秉性刚直,才智过人,敢于为民代言,清代名扬湖广的秀才柳丙元了。

  柳丙元是解放后被编为地方花鼓戏《十三款》和电影历史故事中的主要人物,穷秀才一个,拖着一只跛着的脚,在乡里苦教私塾度日,一生爱打抱不平。《十三款》剧情故事说的是柳丙元对州官和州衙师爷伪造私钱,沆瀣一气,强行流通,欺国误民,榨取暴利罪行的揭露,被州官革除秀才功名。柳丙元遭此诬陷和打击后,明察暗访,在据事据理的基础上,写下了控告州官和州衙师爷等人十三条罪行:鲸吞皇帮、制造水灾、私分赈粮、饿死黎民、逼征青苗、扩大灾情、强奸民女、草菅人命、伪造私钱、欺国误民、贪赃枉法、冤害良民、私设赌场。于是拦船喊冤,告至船巡的制台大人。柳丙元仰卧在铡刀口上里,生死关头,毫不惧色,口诉状词,字字不差,最终将此状告准。罪犯被判斩首,秀才功名得以恢复,传为美谈。这《十三款》戏中,有一段《楼台哭夫》的唱词,让人声泪俱下:

  夫君待我千般好,婚前婚后都爱怜;

  粥少忍饥先放碗,天冷脱衣妻遮寒。

  至今印象颇深,一直不能忘却。

  “听了花鼓戏的哟喂哟,害起病来不吃药。”

  “看牛皮,熬眼皮,半夜回家撞鼓皮,老婆挨眉捏哑脾。”

  这些俏皮话都能体现桃阳乡民对地方传统的戏曲情有独钟。

  花鼓戏、皮影戏是桃阳的主要剧种,凡大户人家办红白喜事,过年过节的,乡村里都有草根戏班子来演出。小时候,只要听到有唱戏,不管是离家多远,我都要跑去看的,喜欢的是那热闹的场面,当然,还有口袋里揣着的那一两毛钱,终于有地方可以花了,买支糖塑,几颗棒冰糖什么的,解解馋。

  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是糖塑,糖塑是以米糖为原料来塑造形象的民间食品工艺。糖塑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将“吹”与“塑”巧妙结合,再加上小弹簧等一些部件可以让作品活动起来,使其色、形、动于一体,因而造型生动,色彩鲜丽。通常供小孩玩赏、食用。又好看,又好玩,又长知识又解馋……糖塑最吸引孩子们的是转彩游戏;糖塑艺人的挑担有一口精心设计、多功能的小木箱,箱子上有支起供人转彩的圆盘,其周边绘满有趣的人兽花鸟图案。固定圆心并在圆盘的正面处设有可以弹出的一指针,人旋转圆盘时,指针射到何物,糖塑艺人就现场制作何物。故而做糖人模也称作“车糖人模”。当然还有一点就是,糖塑要数我们古月场的师傅做得最好,这些糖塑艺人都是本姓家族人,说起家里的大人来他们都认识,我只是甜甜地叫一声伯伯、叔叔后,而且我不要去旋转圆盘,说要支“三英战吕布”、“牧童吹笛”什么的,不一会功夫师傅就给我做好了。别的孩子去买得掏五分钱,只收我三分,便宜。

  六、七岁时,跟着母亲到附近的一个叫“五大姓塆”去看戏,这五大姓湾子里住有王,刘,李,陈,毛五姓人家。母亲说,这里是我外婆的娘家,外婆姓王,说王姓是当地有名的大户,清末年间,王姓家族出过一举人,两秀才,附近十里八里的田亩都是王家举人的;四合屋阔绰气派,建房所使用的每块砖在烧制时,都刻有“进早记”的文字,母亲告诉我那叫文字砖。举人在附近的集镇上有商行,有钱有势,人们都称为“王嘎老爷”。算起来,这王嘎老爷是我外婆五代还没有出湖叔伯的祖父,母亲说她没曾见过王嘎老爷。今天是王嘎老爷的孙子当保长的“王嘎少爷”过六十岁唱寿戏。

  旧时,桃阳城乡有钱人的住宅多为砖木结构的楼房,坐北朝南。明代以楼上宽敞为特征。清代以后,多为一明(厅堂)两暗(左右卧室)的三间屋或一明四暗的四合屋。大门饰以山水人物石雕砖刻。门楼重檐飞角,两边的面墙画有屋檐画。两边是厢房,中设天井,通风透光,雨水通过水砚流入阴沟。俗称四水归堂,意为财不外流。进门为前庭,后设厅堂住人,厅堂用中门与后厅堂隔开,后厅堂设一堂二卧室。桃阳地区气候湿润,人们一般把楼上作为日常生活的主要栖息之处,转楼上厅屋一般都比较宽敞,有厅堂、卧室,中有隔扇。沿天井还设有美人靠。

  “高台大瓦屋,画上戏几出。”桃阳屋檐画以水墨淡彩是其基本特征,呈现水墨画的清淡美;人们熟悉的历史人物故事是桃阳民居屋檐画的基本内容,表达出传统的文化观念;散点透视是桃阳民居屋檐画的主要构图方法,适应老百姓的审美要求;线描为骨,写形状物是桃阳民居屋檐画的造型手段,意在笔先,挥洒自如。桃阳民居屋檐画注重与建筑风格、建筑心理和谐统一,人物形象鲜明,画面意境深刻,艺术感染力极强,使装饰、审美、寓教相得益彰。是桃阳人民爱美之心的体现,是楚壁画随着时代进化和民众建筑审美理想与情趣的提高产生的壁画新形式,堪称光辉灿烂楚文化的一朵艺术奇葩。

  我和母亲走在去看戏的路上,母亲给我讲起了王嘎老爷的一些故事;其中最让我迷神的是王嘎老爷脱帽抵御洪水的故事了。

  故事说的是通顺河的河堤上有一石闸,起着灌水和排水作用,在灌排进出口闸(靠河的一边为外口闸,靠堤坡度一边为里口闸)的中间,修有一锥形的缓冲池,当地称之为“堰子窝”,这堰子窝主要起着减少水的流速,保护在通顺河水灌进打开里口时因水的流速过快,下游的人畜财产发生危险,甚至拉跨堤河,冲毁街道。并在河堤的外坡,砌有青石板石阶,除方便赶街道人们来往外,主要还是起着垒护这堰子窝的坚实的作用。

  这河堤上座落着一条小街,街道因堤而建,有庙堂、戏楼、船码头、各类商行。据传是明洪武年间,江西毛姓,夏姓,麻姓人家迁移至此,后形成集市,毛姓市场规模最大,故为毛昶街,也有人叫夏麻场的。

  有一年,天连降暴雨,大畈的田亩被淹。人们开闸排水时,洪水流入堰子窝,也没有像往日排水时漩涡而起,连接通顺河的出口不见有洪水涌出,垸子里的洪水也不见下降。

  人们求菩萨,接水神都不显灵,阴阳先生则说是有一条鲤鱼精躺在外口的过水剅里睡觉,堵塞了水的排出。于是,人们像天狗吃日赶天狗一样,敲起了锣、盆、洋扒撮来吵醒睡觉的水神,仍无济于事。只好找来当地管事的王嘎老爷。

  这时母亲把故事讲得更加活神活现了。只见王嘎老爷一来,嘴咬长辫,将头戴的官帽置于堰子窝,之乎者也几句后,这外口的剅道通了,堰子窝里旋起了漩涡,洪水排空逐浪地涌入了通顺河。

  王嘎老爷神了。当地没有一个不敬重他的,而且种他地的农户都自觉按时交他田税,哪怕是砸锅卖铁。

  这事过不久,王嘎老爷便一病不起,不多日也就呜乎哀哉了。有年岁高的人传出话来,说是在修建这堰子窝时没有压齐性命。当时,几个外来的石匠看到一年轻貌美的寡妇打这经过,秽语调戏了寡妇,不让其通过。寡妇大骂:寡妇赶集由此过,十个石匠死九个。等这堰子窝还没修起,就整整死了八个石匠。后来阎王爷一清数还差一个啊,于是若干年后这一个就落在了王嘎老爷的名相。也怨这王嘎老爷不该将官帽置于水中,岂不是蔑视朝廷,你在做天在看,天理不容该短命。

  后来毛昶街这地方改“留命口”叫了几十年,又在书写时把“命”改成了“名”,叫音没任何变化,当然这些都是为了纪念举人王嘎老爷。

  这都是王嘎老爷生前的事。王嘎老爷已作古,在他后代的儿孙辈中,在国军当军官的有,在外跑买卖的有,接管其财权在家的孙子当地人都管他叫王嘎少爷,一生里也没有取得什么功名,只是当地的一保长。和我的外婆是等辈。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那时刚解放几年,土地革命还没有开始,这垮台保长王嘎少爷还依仗着祖宗们遗留下来的家产,依然过着大户人家那种衣食无忧的奢侈日子。今天是王嘎少爷的儿子,也就是王嘎老爷的重孙子,母亲说他叫王继承,无兄妹单传,攀扯起来算是我母亲的姑舅老表,为他当保长的父亲大人做六十岁寿诞。

  说起来,这王继承也算一孝子,他母亲早逝,靠本族的两位秀才的后裔,在私塾里读过不少的书,还念过篡馆(相当现在高中),文章也做得好,不愧出生于书香门第之人。知书达理,尽心地照顾着他的父亲。

  王继承为他父亲做完六十岁后不到一个月,王嘎少爷续弦讨来一唱戏的少妇为妻,还带来一过寄的儿子。王继承一气之下变卖了只剩下一幢小四合屋和家祠大部分的家产,丢下他父亲王嘎少爷,带着妻儿逃到了厦门他跑买卖的二叔那里,后又同他二叔一起逃到了台湾,找了他在国军当官的大伯,直到他父亲被镇压王继承也没有回过家。土改后,小四合屋和家祠政府折去盖了当地的学校,这些都是后话。

  我和母亲走在村后一段小路上,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长满了树。一阵风吹过,树叶纷纷飘荡下来。仰望天空,只见有一群大雁向南方飞去。一会儿排列成一字,一会儿排列成人字……母亲一路讲我一路听着,不知不觉的到了目的地“五大姓塆”看戏场,这连续三天三夜演出的祝寿戏,也只有像王嘎老爷这样的大户人家才唱得起。这王府是我外婆的娘家,主事的王继承是我母亲老表,按当地的老习俗他是不会发书帖邀请我母亲,还有舅伯和姨妈他们来参加寿宴,给他老父亲祝寿的。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完了。何况外婆也不是王继承嫡亲的姑奶奶,即使是嫡亲的,也属“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虽可与我的舅伯来往,但不会与我的母亲和我的姨妈有走动,这就是桃阳的习俗了。但母亲还是挂了一幅寿帐恭贺一下,但绝对不会入席喝酒。

  唱戏台在王嘎老爷的家祠里。旧时的祠堂分为族祠和家祠,是旧时宗族和家族为祭祀祖先而修建的祠堂。祠堂是族人祭祀祖先或先贤的场所。它有多种用途,除了崇宗祀祖之用外,各房子孙平时有办理婚、丧、寿、喜等事时,便利用这些宽广的祠堂。另外,族亲们有时为了商议族内的重要事务,也利用祠堂作为会聚场所。它也可以说是封建道德的法庭;祠堂也可以作为家族的社交场所;有的宗祠附设私塾,族人子弟就在这里上学。

  王氏家祠系细凿大青方石、青砖、木椽、小瓦、翘檐之结构。门前狮子挺立,膝高的门槛,堂前院中有一棵高大几十年白果树,生机勃发。青石打制的石门框,上刻门簪,弧形边框。门楣上方横嵌巨大长方形花岗岩石牌匾,牌匾刻有“王氏家祠”四个鎏金大字,周边彩绘花卉图案,外是千姿百态的人物立体塑像,尤显精致。

  王氏家祠呈四合院状,由正殿、大戏台、左右厢房组成,风格迥异,气势恢宏。大门呈八字排开,进门是一个过堂,上面是用圆木搭起的大戏台,正对大殿,向里凸出,戏台栏杆上的戏曲人物浮雕和扶手上的龙头栩栩如生。大戏台的两边有两个大小均等的四方天井,旁边的回廊把戏台和厢房连为一体。厢房分上下两层,窗户是具有江南传统民居特色的木格子花窗。厢房通往戏台的转角处有一间屋子,据说这里是演员化妆备戏的地方。祠堂最里面的是正殿,由八根圆木大柱撑起,柱子底下的石墩上雕刻着形态各异的龙凤图案。大殿高约两丈,殿内宽阔,可容纳几百人,四周的板墙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

  戏台布置的红绿的幄幔很气派,两边的柱子上贴有大红的寿联;“甲子重新新甲子,春秋几度度春秋”。台面的高低与我的胸口相平齐,上头铺有地毯,乐师坐在戏台的左台角。戏台下面的正中间摆着一张方桌,放有很多吃食,盘子里有寿桃、点心等,被人们尊为寿星的王嘎少爷就坐在正对戏台的龙椅上。

  传说戏曲的祖师爷是“老郎王”,名叫李梦贤,是唐明皇之殿下。放在戏曲服装箱内躺睡的李梦贤,只三岁便在戏曲箱内夭折。文武大臣伤感,唐明皇内心难过。“老郎王”是唐明皇以小封老戏曲的祖师爷。江汉平原民间信仰宗教的人到寺庙敬神要点燃三柱香,化三张黄表纸,表示敬天、地、人三皇,即天皇、地皇、人皇。而戏曲艺人演出开锣,演完拜台,学戏拜师要点五柱香。戏曲艺人点五柱香,就是祭五方神位。何谓五方神位?

  一、天五行:金、木、水、火、土。

  二、地五行:东、南、西、北、中。

  三、人五行:天、地、君、亲、师。

  四、义五行:仁、义、礼、智、信。

  五、江湖五行:伯、叔、父、兄、弟。

  今天看戏是在晚上。开锣的时候戏子出场首先是拜台。拜台要点香,烧冥钱,放炮竹,跪拜。庙戏就得拜庙,堂戏要拜堂。这拜台有很多有趣的事,拜台的拿红笔在孩子的眉心点一个红点,家长要给钱,男女孩子不限;如唱《送子》,台上抱一个假娃娃出来,预先联系好,有新生结婚的,赶紧接,有的把假娃娃抱回家,第二年果然生一个儿子……

  这丑角拜台的礼性结束,戏就开始要演了。头一场戏演的是《蟠桃会》,接着是演《大登殿》。开场的锣鼓响起,一只猴子出来大闹天宫,好不热闹。我趴在台沿上,脸上满是赞许和仰慕。母亲来到我的身边,塞给我一块点心,这时台上唱戏的手里拿着大蟠桃,展示着“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的条幅,为寿星祝寿。我看到母亲也凑过去给戏班子丢了彩头。

  《大登殿》是桃阳花鼓戏中的传统剧目,是一出朝戏。《大登殿》里讲的是薛平贵得到代战公主的援助,攻破了长安,拿获王允、魏虎,自立为帝坐上龙位。平贵为报前仇,将魏虎问斩,王允的死罪是在王宝钏再三求情之下方为得赦。薜在金殿对王宝钏,代战公主,苏龙给予分封,将王夫人迎送养老官去颐养天年。

  宝钏封在昭阳院,代战西宫掌兵权。

  参王驾来问王安,讲什么正来论什么偏。

  这些唱词至今我还能记起来,是装王宝钏的老旦用桃阳花鼓戏中的“圻水”唱腔演唱的,平常在地里干活时,心情高兴来着,我也哼上一二句。

  我生长在农村,小时候看过不少的戏,对地方戏也懂得不少,什么《十三款》、《花墙会》、《斩金堂》、《秦香莲》、《双撇笋》、《补背褡》等。桃阳花鼓戏,俗称“花鼓子”,亦称“中路花鼓戏”。清嘉庆年间起源于桃阳州,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是江汉平原一带备受观众喜爱的地方戏曲剧,在民间,到处都能听到花鼓戏调;“做活不唱花鼓戏,浑身上下无力气”。高中毕业后我回乡接受再教育,那时全国学习小靳庄,我参加过公社宣传队,演过样板戏,现在又回到传统戏。反正我是一辈子喜欢看戏,我的日子融化在戏里……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话说这王嘎少爷,得知这戏班子里演《大登殿》中,扮演旦角王宝钏的演员是一名叫葛英的寡妇,家住不远的毛昶街上街,三十出头,和其前夫有个五岁的儿子。葛英是戏班子的台柱子,人称“一枝花”,靠唱戏养家糊口;前夫是个玩世不恭、吃喝嫖赌样样来的人。“世上只有三桩丑,王八戏子吹鼓手”他总怀疑自己的老婆在戏班子里和男戏子有不正当的关系,拿他的话说;就是三桩丑他占有两桩,就不是吹鼓手了。只要葛英的手里有了几个唱戏的钱,他都逼要拿去到毛昶街“烧醋馆”喝得醺醺大醉后,再去泡澡堂、逛赌场……反正在他手里的钱是“娘屋的洗裤子——不干不回来”。这都不说,还时不时的把葛英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头泡脸肿的。这葛英嫁进他雷家就没有过上一天舒展的日子。有一次,其前夫喝酒喝得胃出血,一个人在堰子窝的石阶上睡着,数九寒天的,因为是常事了,也没有人去理他,到半夜便一命呜呼了。葛英虽解脱了家庭暴力,可成了年轻寡妇。想改嫁,相了几处,终因自己是唱戏的,都怕“埋头”,何况身边还有一“拖脚划子”都不敢娶回家。年纪大的,这葛英又瞧不起。

  花旦,也叫青衣,是桃阳花鼓戏旦行中的一支,又有正旦、彩旦、武旦、老旦等之分,所扮演的多为女角。葛英长有一副漂亮的脸,窈窕的身姿,尤其眼神犀利,腰肢脚下灵巧,善演花旦所有角色。她十岁开始学艺,敏捷伶俐,功底深厚,文武兼长;台风优美,扮相极佳;嗓音圆润,唱腔婉转妩媚,姿态各异的古代妇女形象她都能演得惟妙惟肖。只要有她的戏,特别是她演唱的悲腔,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来看。看到伤心处时,没有不拿衣襟擦泪的。

  悲腔在桃阳花鼓戏里为女角色悲痛时的唱腔。音域较宽,其唱腔酷似江汉平原农村妇女哭声,且“哟喂哟”及起伏较大的拖腔(也叫无字腔),能抒发悲痛、压抑、痛苦的感情。其唱腔婉转凄切,如泣如诉地表现出剧中人物的情感。如《大登殿。平贵回窑》王宝钏唱词:

  一见罗裙书半边,果是奴夫回窑边;

  打开窑门重相见,奴夫无须飘胸前。

  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

  打开窑门重相见,十八载夫妻又团圆。

  ……

  王嘎少爷正看到如神,两眼盯在台上扮演王宝釧演员葛英叫好,吩咐坐在他身边的管事叫戏班主来拿赏钱,戏班主谢过。王嘎少爷提出演完《大登殿》后,加一折子戏《蔡鸣凤辞店》,戏班主应允。

  《辞店》剧情大致是;蔡鸣凤因其妻蔡朱莲好吃懒做,没有了夫妻情感,借做生意为名而远走他乡,来到苏州。蔡鸣凤在他乡遇上了店老板胡二女,做了露水夫妻,三年未归。蔡鸣凤的岳父为挽救自己女儿的婚姻,下书蔡鸣凤双亲叫其回家。胡二女不明真相,怀着急躁与猜测之心,误会起始;他欲言又止,她感到受了欺骗,惊愕与愤怒,痛苦与绝望,使误会加深;他去心已定,归心似箭,她怀抱一线希望,乞求与挽留交织在一起。通过“辞店”展开故事,回忆起当初两人从结识、生爱,再到分手。故事跌宕起伏,情节曲折感人:

  蔡鸣凤,在大街,思前想后;想起了,家中事,珠泪双流。

  悔不该,在家中,与妻争斗;更不该,换白米,来在苏州。

  来苏州,两年半,三年不够;胡二女,她待我,情深意周。

  昨日里,闲无事,大街行走;二爹娘,有书信,来到苏州。

  上写着,二爹娘,将儿盼就;下缀着,珠莲妻,吵闹不休。

  迈大步,我且往,店房里走;请出来,胡二姐,细说根由。

  ……

  王嘎少爷点名叫葛英在《辞店》中来演这风流的胡二女,定有重赏。戏班主这才明白了东家的用意。戏演完后,戏班主做起了媒人,与葛英谈及了此事,在戏班主苦口婆心下,为了儿子,葛英同意了比自己大二三十岁的王嘎少爷这门亲事。

  葛英改嫁后,脱掉了戏服,再也不登台唱戏了,做起了王府阔绰夫人。

  正如《大登殿》戏文中一样,续弦娶了“偏房”,其实这王嘎少爷没了正房,葛英也不算是“偏房”,这“偏房”属“抢亲”来的。按当地的习俗,寡妇改嫁女人到男方过门这一天,是选日不如撞日。男方来接人那天,多半在傍晚或早上天还没亮时进行,有钱的坐绿轿(不再坐红轿了)当然也有是骑马走路的。上轿或上马不能在家门口,而是在村外荒郊野地,不声张。防止死去的男方家族和村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之徒来敲诈勒索,抬起就走,故有“抢亲”之说。当然这些事先是有媒妁之言,两厢情愿的,所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

  葛英五岁的儿子长得漂亮,灵动清秀,往日,葛英唱戏时总把他带在身边。别看他小小年纪,有时候喜欢和他妈妈争论起一些戏词来。如《站花墙》中“金钗红啊金钗红,金钗刻有两条龙”这一句,他说金钗是黄的,不是红的,要他妈妈再唱到这句时改过来。他妈妈说说师傅历来就是这么教的,你没权利改,我也没权利改,要是你改我改他也改,这戏不就乱套了?反正他总觉得这戏词要改,不改就是忽弄人。

  儿子不是同一天和他妈妈到王府的。过了好多天才把他接过来。但不是走的正门,是跳墙进的王府的大院,这边有人递,那边有人接。这跳墙也是当地的习俗,可能与僧人还俗有关联。和尚还俗,其家人事先与长老商定后,家里的人牵一头牲口来或驴或马,茶饭后走时,牲口不牵走留给寺庙,还俗的和尚跳墙离开,长老还佯装追赶还俗的和尚。以后这一头牲口就是还俗和尚身份的象征了。

  进王府后,葛英的儿子改名换姓叫王庆香,进了王府私塾,念起了三百千。小小年纪的王庆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古体诗开口就来,而且合仄押韵:“上京都,下湖广,我娘暮雨唱夕阳。”……

  《大登殿》并没有给王嘎少爷的后人带来升官发财封侯。仅不到一年的时间,全国实行土地改革,他儿子王继承留给他的四合屋,家祠由政府折除后,盖起了毛昶学校,土地归了集体,所有的商铺归了供销社……这少爷王保长连自己的性命都没有保住而被镇压,整个王嘎老爷留下的传宗接代的一门家族,就同这王嘎少爷娶的“偏房”,抢的婆娘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都是我母亲讲给我听的,我母亲又是我外婆讲给她听的。

风吹杨柳条条线,

雨洒桃花朵朵鲜;

春风不入珠帘里,

美容何日转笑颜。

——《站花墙》小姐王美蓉唱词。

桃阳花鼓戏《站花墙》说的是宦门之后杨玉春,因父母双亡投奔岳父王洪。王嫌贫爱富而逐杨出府。杨走投无路,到关王庙出家,每天持木鱼围绕王府敲打,欲会见未婚妻王美蓉。丫环春香查知此情,邀美蓉到花园赏花,借题引至墙头与墙外,千方百计引诱小姐到花墙与杨相会,二人互诉衷肠,誓结百年。

我为你千里奔波冒风尘,我为你死里余生血染巾;

我为你挨过王府无情棍,我为你含悲忍辱入空门;

我为你墙外脚印摞脚印,我为你手拿木鱼敲碎心;

只盼你无损冰清玉洁体,要谨防花落寒塘染污尘。

……

情郎杨玉春这煽情《我为你》一段唱词,桃阳人最喜欢听。

话说回来,王嘎少爷被镇压后,葛英和儿子王庆香生存地位骤然下降,生活失去源泉实难维持下去了。这且不说,土改时葛英被划为了地主成份,成了地主婆子,贫协代表把她送白天斗、晚上吊,要她交出王嘎少爷的银子埋在哪?葛英才跨进王府几个月,只知道王府的家产被王嘎少爷的儿子王继承带走了,至于还有没有,她那里会知道呢?王嘎少爷被抓去镇压的那天,也没有跟她说起什么。只能是把放在自己住的茅棚,藏在箱子里的几具首饰、二块银元说出来上交了。

葛英在“五大姓塆”实在过不下去了,于是她肩背雨伞,挎一包袱,牵着儿子王庆香,离开了这一该死的地方。“久晴不望东上的雨,饿死不望娘屋的亲。”她没有回娘家,径直地回到了毛昶上街的家里,也算是好马要吃回头草了。

男人走了快二年了,是喝酒喝得胃出血没的,毕竟这一夜夫妻百夜恩啊!要说不想那是假话,有时睡觉做梦也梦见起他。寒风刺骨,昏天黑地的他还躺在石阶上。一梦醒来,可她又明白了,人啊!就这样吧,走到是幅,留下的也得安下心来,于是,就扫净屋里屋外的尘埃,人也随之明朗起来。

儿子又改为原姓雷,名字还是叫庆香。她把他送进了当地的公办小学。葛英参加了初级社,当上了社员。

儿子在学校里是地主儿子,都怪他老子死的太早,没来得及划成份,要划肯定是贫农。同学们把他当地主整,拳打脚踢是经常的事。

葛英是地主婆,在初级社除脏活累活归她干外,每每挖河做堤,班子里的人都不要她。雷姓家族更是把她娘俩不当人看待,说她是拿过脚(改过嫁)的人,不守妇道,丢了家族的丑:“许仕林的姆妈——舍(蛇)人”。

她想唱《哭夫》,可终究哭不出来……

一气之下她带着儿子,不要什么的媒妁之言,吸取了上一次改嫁的教训,不嫌贫不爱富,跟了祖宗八代都是贫农的单身汉,住着“翻身屋”一个叫毛三的男人。也算得上是听了毛主席的话:“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

毛三住毛昶街下街,和葛英不是一个初级社。小时候的毛三,一个人流浪,破衣烂衫的,每年的大年三十都是在别人家的灶门口吃点锅边饭,就算是团年了。有好心人带他做裁缝,他一双大手大指甲,拿不稳针。后来自己学会了补碗,真的是“天生人,必养人”。这赚钱的生意他不专心地去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桃阳是著名的民间艺术之乡,“五里三台唱花鼓,村村垸垸演皮影”。别的手艺人走村串户是在招揽生意,他好,他是在找哪里有唱皮影子的。他把挑子往农户家一撂,一看就是几天几夜。

江汉平原皮影戏的唱腔以歌腔、渔鼓腔为主。歌腔皮影中鸡鸣腔源于东周时期的楚国《四面楚歌》,是我国传统音乐中的“活化石”。渔鼓腔出自旧时艺人的乞讨唱曲,调式多样,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皮影戏“剧本”实际上只有剧目的条文,在表演时全靠艺人根据历史故事展开情节和刻画人物,唱、做、念、打浑然一体,其口头文学艺术形式是皮影戏的又一主要特征,江汉平原皮影制作精细、造型生动、唱腔优美,富有古朴的楚文化风格,深受历代人民群众喜爱。

毛三把补锅碗的吆喝声都改成了皮影戏的鸡鸣腔。他说吆喝起来粗旷,舒心。有时是边补碗,嘴里边哼着皮影戏。

补碗,也叫锔匠。补碗用的锔子(老桃阳人俗称襻子)用铜或铁打成扁平的两脚钉,用来连接破裂的陶瓷等器物。

破了裂了的碗,只要能对上,一般都不扔,收好后等着锔盆锔碗的过来修补,锔匠挑着担子过来,被主人叫住,拿起破碗来看,锔匠根据盘碗的破损情况,估计要打几个补子,钉几个锔子,跟主家谈好价钱后再开始修补。

锔匠早出晚归,一条两头翘的扁担挑着像食盒式的箱子,箱子的抽屉里装着锔碗所需要的材料。手里抖动着一串铜片作响器,走到哪吆喝到哪。

锔匠自带小马扎,坐下后,拿出一块布将腿盖上,将破碗拼好,取根细麻绳将破碗捆紧,用双腿把碗夹住,才开始关键性的操作。锔匠拿出一张小弓,即手钻,皮条做的弓弦缠绕着一根木轴,其上端是枕头形的砣头,轴的下端一根铁杵尖上嵌着金刚錾。操作时,一只手抵住錾头,对准夹在两腿中间破碗裂缝的边沿;一只手像拉胡琴一样去扯那弓,在破碗的裂缝两边錾出对称的两排细孔,然后用大小合适的铜锔子将裂缝铆上,再用小锤轻轻地敲到位。最后抹一层白瓷膏就算补好了。补好的碗跟原来的碗一样,照样滴水不漏。

毛三本是他的外号,以后成了他的名字,真正的名姓也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毛三还是在他吃奶的时候,父母就相继去世了,他也搞不清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小时候长一满脑壳脓疮,头发一根根地掉,只留下几根绒毛,再也没有长起来,一生的是一个光光的秃头,人们才叫他毛三。

毛三活到快四十岁,在太阳底下才有两根影子的光棍,人们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了一个“棍”字,所以又叫“毛三棍”了。毛三棍很报怨,老天爷为什么叫我托人生来到这个世上,只落得寡皮溜精的一个人?因而他每当口袋里有了两个钱,他宁愿顾嘴不顾身,也得剥两颗花生喝上两盅,在他父母留下的茅草棚子里打发光阴,一贫如洗。然而,老天爷还真的开眼了,毛三做梦都笑出声来;这住上街的年轻寡妇葛英不嫌他穷,寻上门和他成了亲。还有个五六岁的儿子也带了过来。

这儿子长得俊俏,逗人喜欢,遇见毛三就叫“大大”的,父子俩很有缘分。

四十多岁的毛三棍讨了个又好看又能干的老婆,还带了个自己没有费半点劲的儿子,心中真象吃了蜜糖的甜,人们不再把他叫毛三棍了,又叫起了他毛三。

从此,毛三戒了酒,规规矩矩的补碗做生意赚钱,也不到处浪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葛英带来的儿子雷庆香,毛三也很疼爱,跟他交学费读书。班里的孩子们虽不再说雷庆香是地主儿子了,可又骂他是寄儿子,喊他是牛尾巴根子,还是照样地欺侮他。他把书本抱回家,气得不肯上学。毛三仍然逼他上学,并教育他:如果不上学读书,将来和他一样穷,一样没出息。这儿子听话,又去上学了。此后不论小伙伴怎样欺侮他,他都忍气呑声默默读书。从小就灵活乖巧的,天生的聪明,雷庆香学业成绩很好,干家务事又勤快。

葛英的日子就这样过着,再也没有人敢斗争她、欺负她。因为毛三是土改时的贫协组长,好多学校还经常请他去作忆苦思甜的报告。

葛英的勤劳有口皆碑。大跃进时期,毛三当生产大队长在邻队驻队;“四不清”运动,毛三参加了工作队驻外村;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毛三住进了学校,参加斗,批,改……他很少在家。葛英一人,默默地挑起家庭重担。她每天起早摸黑,忙里忙外,工分挣得比别人多。养猪养鸡鸭,带一群孩子。葛英跟毛三这辈子怀过五个孩子,脚头肩膀是一岁多怀一个,活下来的有三个,二男一女,加上雷庆香一共是四个孩子。她怀孕的时候,挺着肚子,照样每天在生产队里干活,一直干到肚子痛的那天才歇下。生完孩子,葛英躺在床上,听猪在猪圈里饿得活汪鬼叫,她硬撑着起来切猪菜煮猪食。鸡窝里的鸡蛋她都舍不得吃,拿去卖了换回油盐。她把生产大队奖励“英雄妈妈”(生孩子多)的红糖,泡几碗糖水喝,就算是坐“月子”的大补了,能“坐”上一星期,就已经很奢侈了,还得拼命去挣工分。于是将最小的娃娃关在家里,干一会儿活,请假跑回家喂一口奶。待孩子渐渐长大,会走路了,她把孩子带到田头,两只手在干着活,一双眼睛却盯着孩子。有时,庄稼长得高,看不见孩子的人影,她每隔几分钟就要呼唤两声,只要孩子应了,她才放下心来,继续干活。再后来,孩子渐渐大了,开始调皮了,有时不回答葛英的呼喊。她慌了丢下手里的活,看到她的孩子们玩得好好的,她是又好笑,又好燥。每天收工回家葛英一手抱起摇窝里最小的那个喂奶,一手抓着柴草塞进灶膛点火烧饭,嘴里忙着呼唤雷庆香把鸡子、鸭子邀进笼。葛英做的粗味饮食把孩子们一个个都养得虎头虎脑的。即使是年,葛英也没有让她的儿女们饿过肚子。

“人到屋檐下,谁敢不低头。”拿葛英的话说:不会就学嘛!后来,葛英缝补浆裳,熬糖打豆腐,纺纱织布样样行。毛三有这样的好老婆,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儿子雷庆香也初中毕业,十五六岁长成了大人,按照当地习俗,寄子必须回家立理自己门户。雷姓家族也热情地接受了他。

刚毕业的雷庆香,年纪轻,好些农活都不会。生产队安排他放牛。

他在家养了一条白狗,平常也不觉得孤独。白狗小的时候,他把狗的尾巴砍了,埋在大门口的台阶角,这狗长大后,真的是哪里都不去,尽心尽责地看门。每天都是扑在石门坎上等着他放牛回来。

寄父老子毛三参加过贫宣队曾管理过学校,于是托咐当地负责学校的教育指导员,雷庆香做了耕读老师。教半天书,干半天农活,放牛娃变成了小雷老师。

有一天,小雷老师正与几个“铁姑娘”在棉花地里治虫。夕阳西下,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想起来自己的父母,感慨万分,边打着药水,边大声地唱着民间小曲。

“日落西山鸟归林,珠泪双流想……双亲。”

桃阳民间小曲,亦称小调。一般是农村妇女在室内绣花做鞋时轻声低唱,也有在田头小憩或夏夜乘凉时唱小调的习惯。小调反映的生活面宽,爱情题材居多,常以四季、五更、十二月以及花鸟鱼虫等为题,采用比兴手法表达情感,唱词通俗生动,顺口易记,曲调优美细腻,婉转动听。如歌剧《洪湖水,浪打浪》优美抒情的旋律,就是来自桃阳小曲。

“铁姑娘”队长把雷庆香唱“黄色歌曲”的事告诉了生产队长。在那讲政治挂帅的年代,都会把这些“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作为坚决斗争的对象,作为自己入党、入团、入伍、当干部的政治资本。这生产队长高中毕业后,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满三年,有可能推荐去上“工农兵大学”了,他做梦都想读航天大学去开飞机。开飞机政审严格,党员优先。当了几年队长,也写过入党申请书,但就是没有批下来......雷庆香有严重的历史不清问题,属敌我矛盾,于是他找来民兵排长,叫民兵排长火速组织基干民兵,把雷庆香用绳子绑了逮到队屋,连夜开展审查。

他们把雷庆香整整地吊打了一整夜。还是在毛三的求情下才肯放回家。

但最终是开除了雷庆香耕读老师的任教。

遭受打击的他,想起了王嘎少爷被镇压,想起小时候他“地主婆“妈妈,被那些“穷人”吊起来打得死去活来;想起冻死在石阶上的父亲;想起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受到侵害,今后的日子怎么在人们面前抬得起头,谁家的姑娘还愿意嫁给自己相守一生,何况家境一贫如洗,相依为命的母亲也负担沉重,不在自己的身边……还得再去放牛,被人监视。

中秋的夜晚,月色是那么的明朗,秋风吹进破窗。他终于找到了解脱的方式!叫一声;爸爸!你儿子来和你来团圆了。站上了凳子,用麻绳勒紧脖子,登开凳子,孤怜怜地离开了人间。那年他才十七岁。

他养的小白狗趴在门外,时而撞门,时而跳窗,整整地叫了一夜,发出嘶哑的声音。它的主人再也没有去理它。

直到第二天毛三来看他,才发现这“气愤大”的义子做了“黄混”事……

雷姓家族也没有谁站出来去讨个说法。只是苦了怀他十个月、抚养他长大的妈妈。

葛英哭得死去活来的,神情恍惚的。她唱起了十几年没有唱的花鼓戏,有人说葛英变“疯癫”了。

可她这回唱的不是她想唱而没有唱到《楼台哭夫》,而是《坟前哭子》:

见新坟,浑身冷,头昏目眩;

心头肉,柳林下,黄土埋掩。

我的儿呀……肉呀……

适才梦里喜得见,醒来月照孤影偏;

一层黄土千里远,从此永无相见欢。

……

通顺河涨起了春水,日子就像这滚滚的流水一样,一天一下子,一年一个样。那个躺在石阶上冻死的男人记忆渐渐模糊;儿子养的大白狗也没了影踪;还有那个害她挨斗挨批的王嘎少爷,在她脑子里早给抹掉……

今天是清明节,她要和毛三一起到她妈妈的坟地烧几张纸,买一个大一点的清明吊子插在母亲的坟上。母亲死了三十多年了,每想起母亲来,她都会不自然地按一下鼻子。她想梳一梳头,习惯地取下头上的铜簪子,她才发现簪子颜色发红,她心一颤:金簪红,金簪红……她想起了儿子雷庆香来!如果活着,今年该是他的本命年,我也早做了奶奶。嗯!也不知是他雷姓祖宗那一代杀了人、放了火,要降罪于我儿子头上,该绝门倒户了!也怨自己,要是能在儿子的身边,也不至于……她腮边挂着眼泪。

顺着这一思想她又想起自己的二男一女;大儿子毛尧高中毕业去年当兵去了,看到儿子寄回来的照片,有时心里美得笑出声来;小儿子毛舜去年上的大学,春节回来,半年没见,长得高大魁实;闺女是老幺,七月份该高中毕业,这丫头心比天高,要读前十名的大学,还要读研究生。一个女娃家,再读也是人家的人。

好在这几年唱戏又回到了传统,镇里成立了花鼓戏剧团,老头子毛三是剧团的团长,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唱戏,并被评为花鼓戏国家三级演员,二人每月的工资,足够供孩子们上学和家庭生活开支。

三十多年前,镇影剧院常常贴有这样的海报:今日演出《站花墙》,王美蓉——葛英饰。

桃阳什样锦也称“七星点子”、“十番锣鼓”,有的地方也叫“清音”。起源于明代流传于民间,后被释、道加以利用,由构成十种音色的敲击乐器(即:打、堆、各、七、浪、星、当、昌)加吹管乐器(即:笛、箫、唢呐、笙)组成,属于“襄河吹打”的一种演奏形式。演奏的曲调多为南北曲牌中的牌子曲,也掺有部分民间小调。

“腊响惊云梦,渔歌激楚辞。”桃阳什样锦主要曲目有《渔家乐》,所描述的是渔民“一篙一橹一鱼舟,一个渔翁一钓钩;一俯一仰一顿笑,一人独占一江秋”的捕鱼场景。

桃阳乃鱼米之乡,河流、池塘、湖汊密布,一年四季都可以下湖捕鱼。沿湖的渔民以捕鱼为业。但捕鱼也不易。捕不到鱼,生活无着落。渔民战风雨,斗巨浪。还要受着湖霸的剥削和压迫。穷人受的苦,好比黄连树下吃黄连!

多少诗人颂渔歌,多少画家绘绿波;

借问风帆陶醉者,可知渔民艰辛多。

小时候也听到过母亲讲起她娘家的富有。我母亲姓苏,住靠近毛昶街道的苏江湾。外公原是王嘎老爷商行的管账先生,打一手好算盘,是算进不算出的高手。后自己另起锅灶,靠开鱼行起家,在一条不长的毛昶街上开有牛马行、杂粮行、鞭炮厂。民国时期又开设了洋行,卖洋火、洋油、洋线、洋布……这些洋货都是从上海“永安”号郭老板那里批发进来的。外公靠鱼行,杂粮行起家,现在想来,也是很凑巧的一件事,这繁体苏字,正是一草头加下面左右结构的“鱼”和“禾”字。

外婆是个能人,能写会算,能说会道,会打理生意。王姓家族把外婆许配给外公,拿现在的话来说,看中的是外公这个人。母亲也给我讲起她父母的婚礼。外婆的娘家有钱有势,仅陪嫁“高档商品”就有四抬盒,都是些镯子、戒指、耳环、衣料等物,装饰品,日用品抬的、挑的十几件;还给外公以文房四宝,长袍马褂馈赠。迎娶外婆的那天是三乘大轿,红地毯铺路,十番锣鼓。外婆坐的是八人抬着的围红缎绣花轿,第二乘轿是提敬酒壶的姑爷舅爷坐的,第三乘轿是接王姓送亲的舅老爷坐的,这两顶轿的围幔上绿缎子绣花。还陪家了我外婆位于毛昶街一生意门店,房契用一片土瓦压着(在当地,有钱的人家也有陪嫁土地,田契用土块压着的),抬盒上的大红条纸写着“天作之合”。

上世纪三十年代,正当外公生意做得红火时,日本矮子在毛昶街的一把大火,把外公所有的商铺烧得个精光。他们用烧不着的砖瓦搭起窝棚度日。

外婆有三个孩子,我舅伯,我姨妈和我母亲。母亲在八九岁的时候,外公、外婆相继去世。

我舅伯和我姨妈都是盲人,好在还不是“一屋瞎”。母亲自打她懂事起,就担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担。舅伯算命,母亲牵着舅伯卖鞋样、樱花(小孩帽子上的),红绿靛……后来,母亲办起鞭炮作坊,因母亲小时候学过插鞭炮,舅伯知道如何制鞭炮的火药。

姨妈已嫁人,姨伯伯是打鱼出身。每年春节临近时,数九寒天,冰冻河面是打鱼的淡季。为了赶制鞭炮,他(她)们都会来帮忙。

这里的渔工习惯使用撒网捕鱼。小时候,村里人捕鱼,我总是爱跟在别人的后面,帮忙提鱼篓,我最喜欢看他们撒网的动作。只见他们站在岸边,用力把网一抛,渔网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悄无声息地落下来,围住了一小片水域。撒网捕鱼多是在夏季的雷雨天,河水上涨的日子。鱼儿沿着农田的淌水沟顺流而下,塘里的鱼也纷纷游到浅水区透气。这时候撒网,便能收事半功倍的效果。捕捞上来的鱼儿们都活蹦乱跳的,打得鱼篓啪啪响,能卖个好价钱。桃阳鱼米之乡位于长江和汉江之间,水产品资源丰富;天上飞的有野鸭有大雁,水面浮的有菱有莲,池塘里埋的有藕,水中游的有鱼。这里的江河湖汊是个天然鱼库,鱼的种类数也数不清:草鱼、青鱼、胖头、红眼、鲈、鲑、鲢、鲤、鳊、鲫,鳝,鳖样样都有。

烟花从宋朝开始出现,桃阳的鞭炮制作历史悠久。传统的制作鞭炮其过程分为三部分:即炮身制作,火药制作和引线制作。在作坊里,鞭炮炮身被称为“筒”,在筒里装土和硝,钻孔。钻孔是为了放引线,也叫插引。单个的鞭炮制成后,要用棉线将它们结成一挂。火药制作即造硝;用一口大铁锅,原料就是老泥土,不断加入水来熬,一两天后,铁锅边上结出一层白色的硝,再把硝放在碾槽或碓中碾碎,当地人大多是像舂米一样用碓冲。把制好的硝配上硫磺,泥土,就是用作鞭炮的火药。引线制作是把买来的纸包上硝粉,用手一搓,一根引线就出来了。

舅伯出生就双目失明,十岁开始学算命,唱小曲、拉胡琴样样都会,卜卦、排八字、起名字、择黄道吉日也在行,尤其是算命那才叫个“灵”。舅伯总比别的先生多背一桩行头,那就是一口写着“不准私造假药”的樟木箱子。箱子子里装有仁丹、漫京油、宝塔糖、头疼粉、止痛散、狗皮膏药等;还有染饭米的红绿靛、“XXX”老牌子针、白洋线、青洋线、按扣、钓鱼钩、毛衣针……不下几十种。舅伯每天走乡串户,有“命”算命,生意搭着做。

舅伯多以排八字算命。八字也叫四柱,是从历法查出的天干地支八个字,用天地天干地支表示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合起来是八个字。八字算命是一种根据八字推命的方法。除了命还有运,运包括大运(南方大运、官运、财运),小运和流年。运,一般从生日算起,按阴年生男生女,结合节气月份排算。流年又称太岁,按人出生后所经历的每一个年份的干支排算。不好的运有“磨箍运”等,再就是“犯”,如犯水位星之类。

说起舅伯的“灵”,想起来都好笑。一农户的耕牛丢失了,找舅伯卜卦,掐掐牛被人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农夫也没有说明这头牛是牯牛(公)还是沙牛(母),想考考他。舅伯算了算,回答了农夫四句话:

黄牯黄沙牛,牛在夏埠头(地名);

牛在云中走,我没看清牛的屁股头。

果然,丢失耕牛的农夫在夏埠头找到了自己的牛。

“撞口风”撞对了!

舅伯算命“灵”,也带有几个徒弟,按理说这算命属于道教,道教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并经过长期的历史发展而形成的。道教带徒要入道四十年才能再传他人,被授者都是些江湖义士。只怨那个时代医学落后,不少眼病患者因此而失去光明,但这些人终究是要谋一份饭碗的,又到哪里去投拜名师,于是,旧时算命拜师只有能者为师了。

舅伯正在堂屋里插着鞭引,我母亲,姨妈,姨伯都在忙制鞭炮。新来一个名叫沙弥的学算命徒弟,舅伯叫他在房间里练习珠算,打“六百六十六”,也就是从数字一累计加到三十六之和。他跑出来解手后,回屋时路过冲硝的碓房。鞭炮作坊的碓是用脚踏驱动的倾斜的碓嘴。沙弥走过去踩了起来,由于用力过猛,碓嘴和碓窝发生剧烈碰撞着火,顿时“硝”烟滚滚,姨伯正靠着碓窝筛着硝,来不及逃离,活活地被烧死,连烂砖破瓦的矮房也没有留下。

想起这个“铳打慌”沙弥徒弟,他至今还活着,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儿孙满堂。因我舅伯是他的师傅,我叫他沙弥哥。九十年代我在家的时候,还经常见到他在走乡串户地算命。有时碰见他打个招呼,我就是把鼻子按住叫他“沙弥哥”,他也能听出是我。但我不会找他“送命”(不收钱)。我离开家乡这些年,也时常遇老乡问起,说他近些年人老了,实在走不动了,就守在家里接待来找他算命、择日、排八字的顾客。这些年,算命先生少了,但乡下风俗盛行,计划生育只准生一个孩子,都看得娇。沙弥哥的生意门庭若市,排一个八字最少也是八十。有的还是开着轿车来找他的,他师傅、我舅伯没有赶上这好年头。

接前面的话茬。姨伯去世后,母亲办的鞭炮作坊从此关闭。

毛昶街开染坊的是舅伯的叔伯堂兄,我称呼他大舅伯。我家做好事坐席,都是把他安排坐一行口。桃阳地方的礼性在这方面是不分嫡亲叔伯的。母亲来到染坊打杂,和舅伯吃住在大舅伯家,舅伯照样走村串户算命,卖老牌子针。

桃阳位于江汉平原,种粮种棉都高产,湖广富绕之地,自家棉花自家织。大舅伯染的布颜色质料别具一格,受人青睐,产品远销到上海。

旧时的染坊供奉梅福、葛洪为行业祖师,两人合称“梅葛二圣”、“梅葛二仙”等。“我有一棵草,染衣蓝如宝;穿得花花烂,颜色依然好”。这首歌谣说的是染布业的起源。该行在每年的农历九月九日,即“梅葛二圣”的诞辰,都要举行祭典。

染坊手工染布要经过退浆、煮炼、漂白、染色、固色等工艺流程。

我家弟弟妹妹多,记得小时候母亲自己纺纱,织布,染布来解决我们穿衣难的问题,男孩子用的是军绿色染料,女孩子则用海军蓝染料,那时的染料一毛钱一袋。染一套衣服用的布,一袋染料就足够了。母亲把白布用清水泡上几个小时,用大锅烧开水后按照《说明书》要求,在锅中放入一定比例的染料和盐,用木棍搅拌均匀。锅水两个沸腾点后,用小块的白布放入水中,挑出来观察一看白布上色了,于是将泡过清水的白布放入染料锅中。紧接着就是不停地用木棍将白布反复上下左右翻动,让白布全方位的接触染料水,直至浸透、煮透,使白布上色。约半小时后,白布就变成了颜色布。然后挑出再放入清水中透几遍,去掉浮色搭在晾衣服绳子上晾干,布就染成了。

有一年九月九,大舅伯的染坊祭典完祖师爷“梅葛二圣”的诞辰后,慰劳全染坊的员工正在喝酒,母亲忙着在厨房帮忙炒菜煮饭。我家大伯抱着白土布到染坊来染布。大舅伯硬是留我大伯喝酒。大伯是“赶牲口”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马帮。外公在世时,杂粮的进出都是大伯在打理,他们之间关系密切。大伯称赞我母亲做到饭菜合口,人能干。酒过三巡,我大伯提出为我母亲说媒,嫁给我父亲。当时我父亲被抓壮丁已离家三年,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这门亲事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土改时期,大舅伯的染坊归公,分给了够资格住翻身屋的贫农。七柱九檩的大瓦房分给了毛三和本房苏姓一南下干部,“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是大舅伯主动叫他们住进去的,这屋反正是政府的了。毛三打小就在大舅伯家吃喝借宿,还是大舅妈的干儿子;这南下干部是一笔难写的“苏”姓,还是一晚辈……他们住进去,大舅伯心里相应的要好受一些。

题外话——大舅伯在土改时划为富农成份,按当时政策其房屋是不应该没收的。“清理阶级队伍”那阶段,毛三向地方政府反映了这一问题,他找人写申诉,跑县里……最终获得一笔可观的补偿。大舅伯才能盖起房屋,为儿子娶亲完辈。

大舅伯的染坊屋政府没收后,两家人又在我舅伯苏江湾的老台基上搭起了茅屋,五六口人挤在一起。麦草盖顶,高粱梗夹壁。茅屋怕风,风会卷起屋顶上的茅草;茅屋怕下雨,外面大雨滂沱,屋里落雨滴嗒……

大舅伯有一儿一女。

舅伯双目失明,一生单过,为了继嗣和养老送至终,把侄女留在家招了女婿。

两个舅伯都去世的早!

如今,与我不连血缘的男老表,女老表都是儿孙满堂,逸享晚年。儿孙中有大学生、研究生、当经理的……当我还在社办企业,拿几十元一个月的工资都觉得满足时,他们已把生意做到了国外。

感念这《十番锣鼓》带给他(她)们的跌宕人生。(未完待续)

悦度读书,与您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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